楚玟斌从榻上醒来,挣扎着起身。见眼前不再是龙腾峡谷的深渊,只余了几道伤口在身上隐隐作痛。

    “这是哪啊?”他脑袋昏昏沉沉,耳畔仿佛仍有波涛如怒的江水声。

    “好小子!你终于醒了!”一人推门而入,手里端着的碗正徐徐冒着热气。

    楚玟斌吃惊地望着来者,“楚,楚焱?不对,爹?”

    楚父将汤碗放在桌子上,唏嘘地说道,“哎!你可真是我的好儿子,出去一趟怎么连为父都不认识了。唉,孩子大了,真是不中留。”

    楚玟斌连忙解释道:“好父亲,孩子知错了。您大人有大量,可千万别和我一般见识!”

    他心中有千万般疑问,呼之欲出。抬头撞见了一脸关切的楚焱,瞧见了对方眼睛里的红血丝,便不忍再继续开口。

    楚父:“怎么会呢,你死里逃生,我心疼还来不及呢!快,把这羊汤喝了,驱除寒气。一想到你在江水中泡了数日,我这心里真不是滋味。”

    渐渐地,这声音里带了几分哽咽。楚焱偷偷扭头,假装咳嗽,实则提起袖子将眼中的泪抹去了。

    楚玟斌越听越迷糊,“爹,那我是怎么回来的?还有那曾……”

    楚焱:“啊!真是多亏了莫辰飞将军,你当日因救他被人污蔑谋逆,他心里一直觉得过意不去。这不前些日子从户部得了消息,说你要回京,还是他派了人在码头处迎接。结果船夫所言,说你同曾郎中、陈家公子遇上了湍流……他们二人得以幸存,但却没了你的消息。”

    楚玟斌接了羊汤,细细咂摸着,“爹,这么说是莫将军救的我?”

    楚焱:“正是,莫将军请了水性极好的汉子,顺着龙腾峡谷仔细搜寻。终于在一处险滩边上寻到了你,当时你这身上被碎石划得全身是血,又在水里泡了多日,早就肿胀得不成样子了。”

    楚玟斌放下碗,“那我这伤又是怎么好的?陈项容,曾熙然他们怎么样了?”

    楚焱见他生龙活虎,精神大好,悬着的心也渐渐放下。索性从怀里取了被油纸包裹的花生米,一个接一个放入嘴里咀嚼得嘎嘣响。

    楚玟斌:“哎呀,老楚你别吃了!快点说!”

    楚焱瞪了眼睛:“怎么,你大病初愈,死里逃生,我这个做老子的看着高兴!吃两口零嘴也不行吗?”

    楚玟斌:“好父亲,快告诉我吧。”

    楚焱慢条斯理地吹了吹油纸上的花生皮,“你这伤,是用莫将军替你买药医好的。你惦念的曾家郎中,说是被毒蝎、蜈蚣所伤,已被太医署的人接了进去。那陈家公子,也被家丁接入陈府疗伤了。”

    楚玟斌松了口气,“没事便好。话说老爹,你这羊汤可真带劲!”

    楚焱立马来了精神,“那是自然,我足足放了半罐胡椒呢!就为了给你补元气!都给我喝完啊,不许剩下。”

    “好好好,我喝。”

    太医署内,距离回到汴西城内已过去了三日的光景。

    曾熙然也昏睡了整整三日。何羽鲲替他“谢绝”了一见外人,唯独差遣了自己的学生钱定江去照顾。

    钱定江家境贫瘠,全靠母亲和长姐拉扯大。后来长姐远嫁,母亲终日劳作不得歇息,腿脚落下病根。

    不想孩子再跟着自己受苦,便寻了远方何家亲戚,嘱托送自己的儿子进京学医。何羽鲲见这孩子老实木讷,家里又甚是困难,便动了恻隐之心。将之收为己用,按月寄些钱财替他赡养老母。

    曾熙然双目紧闭,喉咙中火燎一般,伸手胡乱向身旁摸去。扑通一声,从榻上滚落下来。

    子时,钱定江靠着门槛望着明月发呆。

    再过一月就是中秋,不知母亲在家如何,待我下次见了何老师,请他为家母捎带些月饼送去。他思绪飘得远,略带些惆怅定定地坐在地上。

    只听得里屋一声巨响,钱定江慌忙起身,推门疾驰起来。

    地上的病人蜷缩了身子,一袭纱衣都让血水及汗水沾湿了。钱定江箭步冲过去,双手探入曾熙然胳膊下方,将他拖拽起来。

    “劳驾,有,有水吗?”曾熙然神志不清,双手无力地垂了下去。

    “来了!曾先生,将这药服了吧。”

    臂弯中里的病人轻飘飘地靠在自己身上,一袭棉纱的袍子都被汗沾染湿透。

    钱定□□乱地想着,这批标本他本舍不得丢,但又畏惧老师的权威,只得私自藏了。真是对不住曾家郎中,同为杏林中人,何苦为难彼此……

    他见对方危在旦夕,自己偷偷取了些温润滋补的汤药,每日细心煎服,帮着对方吊住了一口元气。

    “好了,谢谢你。请问郎君是学生还是太医?如何称呼?”尽管良药苦口,曾熙然仍面不改色地一口饮下。精神稍涨,便开口与钱定江交谈致谢。

    钱定山愣了半刻,见眼前的人身遭重创却波澜不惊,心里暗暗有几分佩服。

    “啊,我,我是医科学生钱定江。奉老师何羽鲲之命,特意前来照顾先生。”

    体内药效正慢慢地散出,真气激荡,脸上也有了几分血色。

    曾熙然见对方质朴能干,又是何太医的学生,生出几分好感。

    开口道:“原来是这样,替我谢过何大人。我见咱们年纪相仿,大可不必称呼我为先生,就叫我熙然吧。对了,照顾我是否耽误了你的功课?”

    钱定江见对方言辞低调,温文尔雅,反倒是自己先乱了阵脚,磕磕巴巴起来,“怎,怎么会呢。我见先生,不,熙然兄舍命带回来了整箱的标本,我很是敬佩……”

    一顿饭的工夫,两人熟悉了不少。

    钱定江陆陆续续地与曾熙然讲了许多。

    马上入秋,正是换季的时节,风寒多发。太医署元老王德正、陈引旭等人德仁兼备,便带着一众学生离京,为偏僻村庄的百姓们义诊。

    至于和曾熙然同行的楚玟斌、陈项容,也一并被家人接去。

    曾熙然黑瞳似墨,聚精会神地向前张望了片刻。

    缓缓说道:“他们无事便好,无事便好。这次出行江南,路上耽搁了太久。定江,这是寄生虫医典的初稿,你且拿去,替我誊抄整理可好?待编纂任务完成,将你的名字添入副编一栏。”

    钱定江心里被狠狠地震了一下,快步上前接过牛皮小本。本子一路上饱经风霜,破烂不堪,幸而被三叠结捆得紧,并未遗失。

    三日后,正午时分的太医署里阳光明媚。何羽鲲与钱定江倒是身处一阴冷暗室里,照面而坐。

    “定江,好孩子!这本是就是曾熙然亲手给你的?”何羽鲲舒展了眉宇,声音中带着几分雀跃。

    钱定江:“老师,正是。他将医典誊抄一事托付于我,说将我的名字挂为副编。”

    何羽鲲头一次,开始郑重打量起这个远方的侄儿。

    暗室内视野昏黑,两人彼此都沉默了好一会。

    “老师!”

    何羽鲲:“哎!知道了。这是天大的好事,放手去做吧!有了这本著作,你今年的年终考试便不用参加了。”

    钱定江又惊又喜:“多,多谢老师!”

    何羽鲲轻哼一声,声音生硬了几分,“先别急着谢我。定江,你可知错?”

    钱定江前一秒还身处云端,下一刻就如掉入冰窖一般。“学,学生不知!还请老师赐教。”

    何羽鲲起身,哐啷一声踏翻了椅子。掀起右掌,向着钱定江的额部重重击出!

    “都说了,我平生最延误的就是吃里扒外,一心二主!别以为我不知道你的小动作,那药渣便是证据!”

    原来昨日与曾熙然结束会话后,钱定江见时辰太晚,怕误了早课。索性慌乱睡下,顾不得打扫药室。

    今日正巧何羽鲲去药房,查验药渣后明白了侄儿的心思。

    何羽鲲的声音犹如丝绸一般柔软下来,俯身在钱定江耳畔,“好侄儿,难得你有恻隐之心。只是你这药太过温和,救不了他。不如换了我这方子,虽是猛烈一些,倒也能让他早日康复。”

    最后几个字,是他咬着牙,从齿缝间挤出来的。脸上还算镇静,如狼的目光似乎要将钱定江生生穿透撕开。

    “学生知错了,还请老师见谅!”钱定江被打得晕头转向,耳里瞬间嗡鸣声大作。一瞬间失去了重心,从椅子上滚落在地。

    人人都道曾家郎中与陈家公子年轻有为,完整带回两百六十二件件寄生虫标本。

    钱定江及和何羽鲲根据曾熙然的笔记,挑灯夜战,分门别类地整理出鞭毛虫、吸虫、绦虫、线虫等虫类约十余种。

    太医署特此名为《百虫集》,配以插图注释,故事讲解,生动形象地将每种虫类的致病情况阐明清楚。

    何羽鲲的药剂下的很是劲猛。虽每味药物皆是合理,但经配伍煎制后,则是烈火攻心,硬生生地加速了曾熙然病体的恶化。

    仅仅过了一周,毒虫的毒素已是遍布全身,病体渐渐江河日下。

    外人对此毫不知情。在太医署看来,是这何羽鲲怜惜人才。

    差遣了爱徒钱定江,陪在曾熙然榻前日夜侍奉。如此辛劳,众人均看在眼里,皆暗暗相互赞许,好评如潮。可又有谁知道,这对师徒竟是人面兽心,蛇蝎心肠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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