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的五月格外的炎热,恍然已经入夏似的。玄凌因恬嫔小产一事,郁郁不乐。悫妃自尽,皇后与华妃在争执大皇子予漓的归处。甄嬛那里有些热闹,时不时有人去探望。玄凌便想起了我。
玄凌来看我时,我正让人搬了躺椅,在石榴树下听小钱子和喜儿拌嘴。见着玄凌,我急忙在菊清的搀扶下起身行礼。玄凌亲手扶起了我:“今儿天热,你怎么到外面来了?”我嘟了嘟嘴,带着些抱怨:“嫔妾在屋里都闷得发霉了,特特出来晒太阳去霉呢。”
玄凌想了一下:“恩,你已经有一个多月足不出户了吧?”我急急道:“是一个月又三天。”玄凌抚掌大笑:“果然是闷着了,记得这样清楚。”我不觉带了些撒娇:“皇上,您再许惠姐姐过来看看我吧。”
玄凌皱眉:“惠容华可能不方便,近日太后身子不爽,她贴身服侍着。”我连忙收敛了娇痴,问道:“太后病了?太医怎么说?”玄凌宽慰我道:“是老毛病了,今年雨水少,天气干燥,才引得太后不适。”我作出失落的样子:“都是嫔妾不争气,让惠姐姐专美于前。”玄凌奇道:“惠容华怎么专美了?”我嘟囔道:“为太后侍疾,替皇上尽孝,岂不是大大的美差?”
玄凌学我的口气:“惠容华为太后侍疾是孝顺,你为太后产下皇孙,岂不是更大的孝顺?”我脸上一红,轻轻的锤了他一拳,转过身去:“皇上嘲笑人家,人家不理您了。”玄凌笑了笑假作离开,道:“你不理朕,朕可走了?也不让人来看你了。”
我急忙转回身来:“皇上,嫔妾错了,您别走!”玄凌嗯哼了一声,抬眼望天。我眼睛一转,端起菊清为我准备的水,谄媚的道:“皇上喝水消消气。”玄凌拿眼看了:“你就招待朕喝白水?”我有些委屈:“太医不许嫔妾喝茶,嫔妾都喝了一个多月的白水了。皇上也要尝尝嫔妾吃过的苦!”
玄凌捏了一把我的鼻子,道:“喝白水就是苦了?那朕便陪你吃这一回苦。”果真一口喝干。我反而有些不好意思:“嫔妾自有孕后,脾气就变得古古怪怪,皇上可别和嫔妾一般见识。”玄凌道:“无妨,倒是想不到容儿也有这样娇俏的一面。”
我看着他不像生气的样子,愈发得寸进尺:“嫔妾可听见了皇上允人来看嫔妾呢。”玄凌骇笑着摇了摇头:“你呀。”又问:“你的胎如何了?”我闻言,从心底里散发出喜悦:“方太医说孩儿已经安稳,嫔妾连安胎药都不用喝了。”玄凌也是大喜,有什么比在丧了一个孩儿后,另一个十分凶险的竟平安了能让人喜悦呢?
我笑盈盈的续道:“不止如此,嫔妾的心悸也好了很多。这一两日都没有发作了。”玄凌笑道:“果真?”我点了点头:“皇上若不信,可以问问菊清。”玄凌当真唤来菊清询问。菊清道:“小主最近只是偶尔有些心口疼,虽然较去岁八月前疼的厉害些,但是很少犯心悸了。”
玄凌点头:“方海医术精湛,母后眼光独到,果然没有派错人。”我在一边接话道:“方太医治疾有功,皇上可要好好奖励他才好。”玄凌大笑道:“好!爱妃说赏什么?”我推了他一把,嗔道:“皇上的臣子,治好了皇上的子嗣,皇上怎的问起嫔妾来了?”玄凌笑道:“好,好,是朕问错了。爱妃看赏白银百两怎么样?”
方海是我的人,我自然要提拔他,只这些在皇上面前却不能表现。我向玄凌提他名字,旨在为他玄凌心底留下映像,具体的赏赐却是不能说的。因笑道:“皇上赏的自然好。”顿了顿,到底觉得玄凌赏的少了,“皇上赏了,嫔妾也不能没有表示。”微蹙了眉,沉思道:“嫔妾看方太医有些年纪了,家中应该有了孙儿了吧?”询问的目光看向李长。李长躬身道:“回小主的话,方太医是有个孙儿,六月就要满周了。”
我眼睛一亮,道:“皇后赏了嫔妾一匹大红的杭绸,嫔妾为孩儿留用了一些,却也用不完,倒不如赏了方太医的孙儿吧,正好贺他孙儿满周。”玄凌取笑道:“你倒是便宜,一件礼送两样事。”我妩媚的横了他一眼。玄凌眼中一亮,紧紧攫住了我的眼神。我被他炽热的眼光唬了一跳,不自在的别开头,心中暗骂他精虫上脑。玄凌见我挪开了视线,稳了稳心神,冲李长喝道:“还不快去给方海颁赏!”李长连连躬身,小跑着走了。
我双手捧了一盏凉白开与他,玄凌接过喝干。我旧话重提:“皇上,您可答应了允人来看嫔妾的。”玄凌见我不依不饶,好笑的道:“容儿想要谁来看你?”我倒是真被难住了,皱眉苦想,周源散开后背的双手,右手拇指指向东边。东边?杜良娣?我压下心中的疑惑,道:“嗯,让嫔妾想想啊,惠姐姐要侍奉太后,菀姐姐也有孕在身……”忽然一拍双手道:“有了,与嫔妾同住长杨宫的杜良娣和马才人都闲着,皇上看她们如何?”
玄凌皱眉想了许久,完全没有映像,面上却看不出来:“朕也许久没有见到杜良娣了,择日不如撞日,就今天吧,让她们来看你。”我心中暗暗叫苦,我又不傻的,若不是为了那些茶叶,我好好地在岚意楼养胎不愿,非要费心费力的唤些不熟悉的人来看我。如今这座大神在这里压着,可操作的空间几乎没有,白瞎了一番苦心。
只是心里再怎么不愿意,金口玉言,也容不得我不答应。只能眼睁睁的看着小内侍向东方跑走,强颜欢笑道:“那嫔妾这就去吩咐人准备小宴?”玄凌躺倒我的躺椅上,老神在在的点头。我对菊清道:“李公公去为皇上办事,皇上身边不能离了人,你就在这里伺候吧。”菊清应:“是。”我向周源使了个眼色,周源跟着我进殿。
关了门,我焦急的小声道:“这可如何是好?还要煮那些茶叶吗?”周源沉吟道:“事已至此,我们只能试上一试。先吩咐喜儿翠儿煮那些陈茶吧,若是……”周源没有说完,我也知道,这次事情有九成是不能成功了。无奈的叹了口气:“罢了,哪有事事称人心意的呢?此次不成,下次再试,听天由命吧。”又问:“你为何指向杜良娣?她与我们并无交情。”周源道:“杜良娣是茶道高手,尤擅品茶。”
皇上传召,杜良娣她们半个时辰后就抵达了我的岚意楼。我言笑晏晏的招呼她们入席。菊清领着宝莺宝鹃翩翩的上殿奉茶。周源特意点了杜良娣,我便刻意留意了她的表情。见她只在饮水的时候稍稍皱了眉头,便把茶杯放了,不再饮水。我微微有些失望。
就在我失望的搁下算计时,殿上响起了天籁:“这茶怎么有些苦?”我立刻抖擞了精神,坐直了腰杆,近乎惊喜望向马才人:“是吗?菊清,呈上来我尝尝。”马才人被我看的微缩,懦懦的道:“可能嫔妾才吃的酸枣,还没有回过味来。”
我哪里肯放过这个机会,菊清奉上茶,我就呷了一口,品道:“是有些苦。”又向菊清道:“这似乎不是今年的新茶?”菊清道:“是去岁的陈茶,因小主今春有孕,不宜饮茶,便嘱了奴婢们不用领太多新茶。”我皱眉道:“新茶领了什么?”菊清道:“只领了白毫银针。”我道:“快去重煮些来。”
向玄凌赔不是道:“皇上赎罪,实在是因为太医嘱咐嫔妾不宜多饮,嫔妾才对这些不上心。”玄凌大手一挥:“无妨。”我略略安心,又向杜良娣和马才人道:“怠慢了各位妹妹了。”杜良娣和马才人都比我先入宫,只是后宫以品秩论长幼,是以我可以托大唤她们“妹妹”。马才人连忙笑道:“不敢,不敢,是嫔妾多嘴。”我微笑。杜良娣也说不敢。
不一刻菊清奉上新茶,我特意要了一杯,皱眉道:“怎么还是有些苦?”又问:“换了茶叶了?”菊清道:“奴婢亲自看着喜儿换的。”马才人她们品出不对劲,个个闭着嘴装哑巴,大殿之中只传来玄凌的声音:“去传方海来。”
方海今日当值,很快便过来了。玄凌指着我案上的茶水道:“你去验验这茶有什么古怪。”方海不明就里的领命,先是拿银针试茶,银针没有变色。大殿中人清楚瞧见都有些放松。
方海告罪一声,端起茶杯抿了一口,咂了咂嘴,面色微变,向玄凌跪下禀道:“回皇上的话,这茶水里有茵陈的味道。”玄凌面色大变:“茵陈?”方海道:“茵陈这种药材常见,具有清热利湿、退黄等功能,一般用来治疗黄疸、小便不利、湿疮瘙痒等。”玄凌喝问道:“对孕妇有何不利?”方海额头见汗,以头抢地道:“茵陈服食过量,会引起头晕恶心。微臣,微臣学艺不精,实不知道茵陈有其他作用!”
玄凌额上青筋直突,厉喝道:“李长,给朕把章弥唤来!”李长大气不敢喘,顶着一脑门的汗水,小跑着下去。不过一炷香的时间,章弥便被气喘吁吁的李长连拉带拧的带来。玄凌不等章弥气息喘匀,立刻让他检验茶水。章弥回答和方海一致。玄凌暴怒,端过茶杯狠狠砸在章弥方海两人之间,喝骂道:“奸人在安芳仪的茶水中掺药是为芳仪调理身体的不成?!”
皇帝大怒,我们几个嫔妃也不敢继续大喇喇的坐着,连忙伏地跪下。汗水滑过章弥的眼睛,擦也不敢擦,磕头道:“微臣听说茵陈服食过量,能引起心律不齐。”殿内倒吸一口凉气,纷纷向我看来。心律不齐?!我惨白着一张脸,坐倒地上。
玄凌脸色阴沉似暴雨降临,言语一个字一个字的向外蹦:“听说?”章弥额头贴地不敢抬首:“微臣行医多年,只听说过有两例是由茵陈服用过量,导致心律不齐而毙命。因为微臣没有亲自看诊过,微臣不敢妄言。”
玄凌看向我:“这些茶叶容儿什么时候得来的?”我双眼无神,脸上一片呆滞,喃喃道:“去岁自避暑行宫回来,在内务府领的。”方海在一边听了,爬上前道:“微臣有事要奏。”玄凌道:“说!”方海道:“去岁八月中旬,微臣奉皇后之命主治安小主心疾之症。安小主十分配合,病势稍有起色。但是到了今年二月初,安小主招微臣来说有些心悸。这病恶化的有些古怪,微臣苦思良久,实在不知微臣的药方有何错漏。微臣曾向章太医请教过。”
章弥在一旁肯定:“方太医的确向微臣探讨过方子,只是微臣也看不出问题,为谨慎计,只好为安小主换了药方。”方海继续道:“换了药方后,安小主心悸愈发厉害。”玄凌目视我,我此时已经哭成了个泪人:“嫔妾开始以为是睡眠不好造成,后来时疫又爆发,皇上为国事操劳,嫔妾不敢为一点小事去打扰皇上。”
膝行到玄凌面前,抓着他的衣摆,仰头哭求道:“皇上,求皇上为嫔妾做主!嫔妾一直以为是嫔妾自己身体不好,才连累了孩儿,”右手护着小腹,“嫔妾日日担心时时愧疚,竟是有歹人在作怪!难道她不知嫔妾怀的是皇上的子嗣吗?她好狠的心!”
玄凌神色凶历似要择人而噬:“去把姜忠敏那个狗奴才给朕绑来!”我情绪大起大落之间,心悸发作,一时喘不过气晕倒过去。菊清抢上来扶起我,与宝莺合力将我扶到床上躺下。玄凌命方海为我诊脉,方海把过脉道:“安小主心绪大恸,以致心悸发作,又一时哭泣过伤,才晕倒过去。再煎些安胎药服用七天,微臣再来为安小主诊治。”
玄凌听到我心悸发作,停了的安胎药需要再次服用,倒不再暴怒异常,只是那眼中的杀机是再掩饰不住的。冷冷的一挥袖:“你们好生伺候着,芳仪再有什么不妥,朕拿你们问罪!”向李长道:“把姜忠敏那个狗奴才丢到慎刑司去,活剐了也要给朕掏出东西来!”
后面的结果,我因要养胎玄凌也不特意告知我,只是李长来了一次将宝鹃带走。五日后,宝鹃招供,她本与姜忠敏之间有奸/情,因着我倚重宝莺菊清而冷落她,她便怀恨在心,与姜忠敏合谋害我。宝鹃招供当夜,她与姜忠敏双双自尽。宝鹃与那姜忠敏见面次数只手可数,哪里存在什么“奸情”?显然,这是幕后之人舍了两个卒子顶罪。我得到消息将岚意楼再次梳理了一遍,将宝鹃带的宫女及小邓子回了皇后打发走。
乾元十四年五月二十八日,太后宣布将大皇子予漓暂时接到姬宁宫抚养。
半个月后一切尘埃落定,茵陈一事再无人提起,仿佛从未发生过一样。此事最大受益者并不是我,而是大皇子。他母妃以阴私谋害皇嗣,本是他身上洗不掉的污点。然而,现在他的身上却多了他一生最牢靠的保障——太后。对于大皇子我并没有什么想法,只要他不由皇后抚养,不为皇后后位再添筹码,与我,就是最大的好事。
玄凌来看我,见着零零落落的几个人皱眉道:“朕着内务府再挑几个人伺候你。”我把头倚在他肩膀上,拉过他的手环过我的腰身,覆在我微微凸起的小腹上:“自我进宫起,宝鹃就在我身边服侍。”跟着我这样长时间的老人还会害我,更何况新来的人?玄凌听懂了,但不赞成的道:“伺候你的人也太少了些。”我不在意的笑笑:“原来就是这几个人伺候,我早就习惯了。皇上怜惜我,等孩儿出世之后再添吧。嫔妾现在是怕了。”玄凌默许。
乾元十四年的春季,我怀了身孕,晋了从四品的芳仪,拔掉了身边的钉子,手上沾染了人命,与皇后开始对立。当我登上后宫女人能登上的最高峰时,回顾过去,我才知道,这一年的春季,是我人生中的第二个转折点。而我此时,正要无知无觉的面临另一件大事——皇上皇后要出宫祈雨,华妃慕容世兰暂代宫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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