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厚省站在黑暗里,仿佛不存在。
锦桦转过身,慢慢的走到提着灯的宫人中。
一个宫人低声说“娘娘,我们这是要去哪里?”
锦桦淡淡的说“本宫去瞧瞧冯贵嫔,秋凉了……”
树叶轻轻飘落。
冯贵嫔的寝殿里早早就生了炭火,寝殿里的宫人都只穿着轻薄的缎衣,额头上也有微微的细汗。
冯贵嫔盖着暖暖的被子,靠软垫上。一场大病,倒叫她瘦弱了不少。脸颊微陷,喘息微微。
自生了十皇子良南,冯贵嫔就好似变了一个人一样。她守着儿子的几年,倒一下子明白了好些事一样。如今良南去了北威,也瞧不出她有牵肠挂肚的心思。
几个小宫人也不畏她,有一句没一句的说着。
冯贵嫔只是微微笑着,偶尔也会说一句。
锦桦听她们说的就是柳五郎。
帘子一掀,冯贵嫔就轻咳了两声。
宫人们请安后,轻轻退下。
冯贵嫔笑着说“没她们伺候着,娘娘可要自己添茶了。”
锦桦站在她床边,看了看她的气色,方笑着说“彩月说起过当差工夫里大着胆子偷懒,胆怯且有趣,不如放了她们去偷懒,咱们且说说话。”
冯贵嫔看着她,烛光摇曳间,头上的珠光莹莹,恍惚着,颇有神仙妃子的风韵。
彩萍轻轻脱去她的外服,扶着她坐在床边。
锦桦看着她,轻轻说“你也和她们一起去罢,这屋子里太暖,你穿得这样,只怕也热。一会子,小金鱼若是来了,你再来服侍本宫,咱们便回去。”
彩萍点头应声,转头出去时,眼睛里噙着泪珠。从瑶华宫出了事,主子这还是第一次和自己说这些话。
锦桦看着冯贵嫔说“总是想着来瞧你,又怕瞧见了你,咱们都不好受”。
冯贵嫔也是做母亲的人,想想良睿,难免伤心。她拉着锦桦的手,轻声说“娘娘的心思臣妾都明白,娘娘心里有痛,却这样强忍着,只怕会伤了身子”。
锦桦淡淡的说“他虽然去了,但好在我这个做母亲的会念着他,想着他。只求他来世托生到平民百姓家,平平安安的就好”。
冯贵嫔触动心思,红着眼睛说“这宫里的孩子们,到底不知道外面的好。大声的哭喊,大声的欢笑,树上的果子,地里的庄稼,玩泥巴的乐趣。”
锦桦低声说“来世就让他在外面的天地里哭喊,欢笑。去偷树上的果子吧”。
说着不禁也落下泪来。
冯贵嫔轻咳着说“哭出来终归是好的,总憋着,怎么得了呢”。她把枕边的帕子递给锦桦说“都是新的,柳姐姐送来的,娘娘也别嫌弃针线粗糙。”
锦桦接过帕子拭泪。
冯贵嫔笑着说“听说,太后那里住着一位娇客,娘娘可见过?”
锦桦摇头说“还真没有见过,只怕去了,也不得见”。
冯贵嫔低声说“皇帝离京,太后就养了娇客,也不怕落得天下人耻笑”。
锦桦冷笑着“她的儿子是皇帝,纵然她养上三千娇客,只怕也无人敢耻笑她。”
冯贵嫔冷哼一声说“亏得她命好,亲生儿子做了皇帝。再有万般不是,做儿子的也不好去责难。”
锦桦看着她,笑着说“她可是你的姑母呢,你倒这样说她。”
冯贵嫔撇着嘴说“姑母?不过都是姓冯,倒真不敢有这样一位尊贵的姑母。亏得我把良南早早藏进马车,跟着皇上出宫了。要不,她惦记着我的儿子,还不趁着这工夫抢走我儿子?”
她轻咳了几声说“说不好,这个姑母也会毫不犹豫要了我这个侄女的命。”
锦桦从前是瞧不上冯贵嫔这样出身的女人,书没读过多少,又是为了荣华富贵的虚梦才进宫来的。这宫里就是五个小仪的哪一个站出来都比她美貌。谁曾想,她居然为了救自己的儿子伤了身子。
听她说的毫不遮掩,又没有什么虚话,不禁多看了她两眼。
冯贵嫔有点羞惭,低下头说“就是柳姐姐,从前也是不理睬臣妾的,到底是臣妾粗鄙,上不得她的眼。想想也是,那些个高门大户的小姐姑娘的,没一个愿意进宫来的,独我们……,”她咳嗽了几声,冷笑着说“再有个做了太后的姑母,一家子又奉着太后的意,又做着不沾边的梦。”
锦桦淡淡笑着说“那不是什么不沾边的梦,荣华富贵毕竟这样轻易可得,哪里有什么可犹豫的呢?”
冯贵嫔摇头说“臣妾幼年顽皮,时常在街头小巷玩耍,最羡慕邻家阿嫂有阿哥买花戴了。那时候,想着也嫁一个心里有自己的人。太后跟前的人说,皇帝长的好看,人有孝顺,还没怎么样,家里就送来了耀眼的缎子,真是晃花了一家子的眼。”
锦桦笑着说“也晃花了你的心了。”
冯贵嫔咳嗽着说“可不是么,家里哪里见过这些东西,竟为了这些东西就把自己卖了!”
她歪着头看着锦桦,笑着说“从前还觉得自己长的周正,如今看来,就是娘娘宫里使唤的人,都比臣妾长的好看。”她越发笑出声来“想想皇上也是委屈,满宫里这些美人,偏偏还得顾着太后的意,来臣妾这里……”
锦桦微微笑着说“他心里,装得下这天下,自然不在乎多一个女人的”。
冯贵嫔看着锦桦,定定的说“只是娘娘的心里装着谁呢?”她并不怕锦桦恼怒,眼睛里有种说不出的情愫,低声说“臣妾心里如今就没有皇上,凭他有多少美人,凭他心里装着天下,臣妾心里也没有皇上。臣妾想着,若有一日能离了这里,就守着那个护着臣妾的男人,哪里都去得。”
锦桦笑着说“亏得没人听见,你这样的疯话,只怕要吓着人的。”
冯贵嫔有些伤神“真不是什么疯话,想来,皇上什么都知道,他竟这样瞧不上我。既然瞧不上我,为何不放我们出去?”
锦桦心里狐疑,脸上却神色自若“皇帝瞧不上瞧得上的,好歹也有了十皇子……”
冯贵嫔眼睛一亮,拉着锦桦的手说“娘娘,如今这宫里,臣妾也是瞧明白的了,也只有娘娘能帮臣妾。”
锦桦淡淡的说“小事倒可以做主,大事,上面有太后,皇后,……”
冯贵嫔强忍着咳嗽,身子前倾,附在锦桦耳边低语。即便是锦桦多年来沉稳,神情也大变。
两个人静静的对坐了一阵子,锦桦看着巴巴的看着自己的冯贵嫔,平静的说“此事,不可再提。若有机缘,本宫必当成全你。”
冯贵嫔这就要下床来磕头,被她拦住“不必谢本宫,本宫还得再想想,说不准,也有你出力的地方也不一定。”
冯贵嫔喜不自胜,连连点头。
门外,彩萍轻声说“娘娘,金鱼儿来了,说是娘娘让她找的那支老参,库里实在没找到,只怕娘娘记错了地方了罢。”
锦桦淡淡说“哪里还能想得起这个来呢,找不到也罢了,明儿再想想。旁的东西找到没有?”
金鱼儿清脆的声音在门外“回娘娘的话,娘娘要奴婢找的那床金丝孔雀羽的暖被倒是找到了,就收在库里最下面的箱子里,奴婢把暖被送来了。”
锦桦笑着说“赶紧送进来,让贵嫔看看,可不是一件稀罕东西呢!”
彩萍掀了帘子,金鱼儿和伺候冯贵嫔的宫人一并进来了。
大家打开呢子包袱,里面露出金丝蓝色流彩的暖被来。
宫人也没见过这样的东西,一面替主子谢恩磕头,一面惊叹开了眼了。
彩萍知道这是要回去了,忙上前服侍着锦桦穿了外服。
锦桦淡淡笑着说“这是远在千里的海国送来的呢,用金线捻了孔雀的羽毛织出来的,好不好的看一眼就知道了。这些年也只得了孔雀蓝,夕阳橘各两床,你身子不好,禁不住凉寒,用这个是再合适不过的了。也得嘱托你,只这个了,且爱惜着用,还有三床,可是留着有大用,本宫可是不会再给得了。”
冯贵嫔知道这东西的稀罕,推脱几句便说“这样的好东西,臣妾真怕娘娘有心疼了,借着臣妾几句托词又拿回去了。这样的好东西,臣妾可就收下了,正惧怕冬日严寒,可不想有了这个,可见是娘娘疼惜,”
瑶华宫的宫人们伺候着锦桦离开。
而冯贵嫔的寝殿里一下子热闹起来,宫人们惊叹连连,眼睛发直。
楠枫进来的时候,也一眼瞧见这样稀罕的东西,忍不住说“倒真是稀奇的好东西,别说太后那里没有,只怕皇帝库里也没有呢”。
冯贵嫔悠悠的说“若不是我有了儿子,只怕她的儿子还活的好好的。我心里也是明白这个的。只是,长乐宫,那是她的亲孙子,她倒下得去手”。
楠枫低声说“太后一心想着冯家”。
冯贵嫔冷笑着“冯家?她想的只怕是扶持一个小孩子做皇帝罢了。”她摸着这床暖被,轻声说“我也真想救那孩子,只是可惜。”
楠枫添了一块炭,轻声说“奴婢也想不到娘娘会舍了命去救她的儿子”。
冯贵嫔平静的说“到底是个孩子,且我和她又没有什么过节。就不是她儿子,我也瞧不得谁家的孩子在我眼皮子底下出事”。她面上露出一些哀伤神情“也是我对不住她,毕竟,我也姓冯”。
楠枫黯然。
冯贵嫔拉着她的手,说“不知怎的,我看着她,就信她。”
楠枫低声说“就是从前的荣华宫的李恭妃,也是得她出手,才葬在李家的墓地。也是因为这样,和李恭妃最要好的丽贵妃娘娘,一直以来也极为维护她。可见,她倒是真是可信的人”。
冯贵嫔微微一笑,心情好起来“你在太后处当值,不比别人。回去了,只要搬出我来,只怕太后一时也不会难为你。你也且忍忍,咱们总有法子离了这里的”。
楠枫苦笑着,想离了这里,总是皇帝的意思才行。但顺着她的话安慰她“娘娘只管将养身子,只要娘娘母子平安的,奴婢就是死,也是甘心的”。
冯贵嫔咳嗽着说“哪里要你去死?咱们都要好好活着。你瞧瞧宫里这些个女人们,哪一个离了皇帝会去死啊?我不为别的,也得为着我的儿子。我以后啊,就听她的,她应了我的”。
楠枫想问,终究没有问。
冯贵嫔想起柳五郎来,笑着说“都说太后金屋藏娇,这个柳五郎还真得了太后的心?”
楠枫想起太后看柳五郎的眼神,轻声说“柳五郎真的是太后放进心里的人”。
冯贵嫔几乎笑出声来“她胆子不小,光明正大养个男人在身边。你去告诉她,就说,我也想养个男人在身边,是不是也得等做了太后才可以”!她讥讽之色毫不遮掩。
楠枫沉默。
冯贵嫔冷笑着说“我倒想直接气死了她,也当自己做了天大的善事。你只管这样说就是了,我是没有这样的心,只是,不气她倒不是我的脾性了。”
楠枫应了一声。
冯贵嫔放心的笑了说“你赶紧回去吧,有我这个话,她也得少活两天”!
看着楠枫出去,外面的两个宫人进来伺候,她看着年轻的孩子们,笑着说“好不好的,到了年纪就出宫去,嫁个好人,过好这辈子才最打紧”。
一个宫人笑着说“这话娘娘说了多少回了,奴婢们知道了,到时候奴婢们都出宫去了,谁来伺候娘娘呢?”
冯贵嫔笑着说“傻孩子,出宫总比在这个地方强,穷也好,累也好,总是一家子在一起。”
另一个宫人笑着说“娘娘的话奴婢们记得住,”她学着冯贵嫔的语气说“把银子存好了,出去买些田地,剩下的放进银庄,日子总是能好起来的”。
主仆几人笑成一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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