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进门,范进瞧见范安在收拾书架,干起活来有模有样。
起初范进不太适应身边时时刻刻跟着人,眼下看,平常他懒得动手的活儿有人替他办,倒省心。
“少爷,您回了。”范安笑眯眯道,将鸡毛掸子收了,案几上放的书又搬回书架,再继续打扫另一面地儿。
原本这地方是新的,不用怎的打扫,范进这些书有些年头,放的久了,不免潮湿,待在外头晒了晒再挪进来。
范进瞧他跟昨日似乎不大一样,奇道:“你怎的穿了这个?”
范安忙道:“夫人说我往后要随少爷出门,不能再穿以前那些个旧衣服,就连夜给我做了身,佟汉大哥他们可没有咧。”
范进摇头失笑,看来亲娘是真的盼望着他能出人头地,昨儿还说钱不多要省着话,今日却又给自己书童换新衣,说来说去,还是为了他。
见范进往案几前一坐,范安忙上前磨墨伺候,然后才又忙自个儿的事,不时来看看需要添置甚么,等日头渐落,夜幕降临,又去点灯摆上,便是吃饭的时候,也是范安亲送到书房来的。
如此忙碌到次日,范进又默下五章西游记手稿,妥帖放进匣子里交与范安。
“拿着这个,明儿随我出门。”范进吩咐道。
翌日,范进往后院去,进门见范母在花园各处忙活,种上不少知名的不知名花木,不大的院子渐显出生机来。
“进儿来了。”范母拎着水壶浇水,庄婶在那边墙头除草,见范进来,忙起身行礼。
范进摆手示意,朝范母走去:“娘,我今日往城里魏家一趟,你想买些甚么,我给你捎回来。”
“我没甚么要的,你自去忙,”范母笑意舒展,面色肉眼可见红润起来,又道:“你访客去,定要带上礼,莫让人觉得咱家不懂礼数。”
“嗯,我知道了。”范进已备好礼,不外乎农家特产之类,魏学廉是个妙人,又是不差钱的主儿,范进自认没甚么贵重东西可送,不如带些自己有的,实用且不刻意。
打后院出来,范进上车,范安驾马,迳奔南海县城南十里巷,魏家大宅就在巷子里。
原来范母想着范进时常出门,要不雇个车夫,范进没答应,他不大想外面雇来的人,加之范安会赶车,这事便作罢。
等到魏家大门,不过巳时初,魏学廉早早牵着魏好古,站在台阶下迎他。
范进一下车,看到魏家门口停着好几辆马车,知是今日同来参加文会的。
“范家哥哥!”
魏好古欢呼一声,蹬蹬冲过来一把抱住范进。
范进下意识想伸手抱他,转念一想不合适,便抬手摸了摸魏好古的脑袋,笑道:“好古。”
“退之,可算来,咱们这就进去,我那些个朋友可等不及要见你,”魏学廉忙侧身让过,又道:“好古不可淘气,也不知怎的,这小子忒亲近你,连我也不待见,让退之见笑了。”
“正好,小孩子如此才可爱,”范进看着肉包子脸的魏好古,实在难以想象这小子长大后,不入周学道的眼,只吊车尾进个末位秀才。
科考一途,果然甚么事都说不准,稍有不慎,十年寒窗苦就白费了。
魏家家大业大,十里巷大半巷子都是他家的,这门楼做的稍微华贵些,与范进一身打扮,有些格格不入。
范进不曾理会,面不改色牵着魏好古,随同魏学廉进得前院大厅。
大厅中,七八个身穿青衿直裰的文人,或坐或站,聚在一处闲话。
甫一看魏学廉进来,众人纷纷望去,当先瞧见他身边同样走来个青年人。
那人穿着短打布衣,头上仅用木簪束发,脚穿麻布鞋,怎么看都不像读书人,只是男子身上气质太过与众不同,如此简便穿着,倒让他有种不同与凡俗的气概来。
“安俭兄,”范进在正厅前门槛下停住,朝范安招手,示意将礼盒拿来,递给魏学廉身旁的小厮。
“我长居乡里,没甚么贵重物什傍身,初次登门,与你送些今年的新鲜莲藕莲子,正是家门口那湖种的,小东西上不得台面,莫怪。”范进说的很客气,说到底莲藕莲子不值几个钱,不过既然那院子是魏家老太爷身前住的,想必门前那一湖的荷池,他老人家常赏。
送这些东西,范进权当给魏家做个念想。
魏学廉一听,忙打开盒子一瞧,嫩生生的藕挂着水珠,几只莲蓬脆绿清香,有两三只半开的荷花卧在一处,看着就极有意思。
“哥哥,花花!”魏好古踮起脚,伸手去够盒子,魏学廉笑着拿一枝递给他,其余便让贴身奴仆送往后院。
待再看时,却发现魏好古手上那枝荷,竟是难得一见的并蒂荷花。
“咦?居然是双生并蒂?”魏学廉一眼惊喜,拍手笑道:“看来今日要交好运,得收退之几首佳作。”
范进连道不敢当,不过是看着好便摘了来。
“如今快入秋,这莲藕可煲汤做膳食,极是滋补,若老夫人吃得尚可,改日我再谴人送来。”
魏学廉忙道谢:“有劳退之费心。”
厅上众人离得远,不曾听见他二人说甚么,倒是有人见到盒子里的莲藕等物,暗笑一句穷酸,竟送这些东西与魏家。
“魏相公,”厅上一三十出头的男子高声唤道:“这人却是谁,劳你亲自去接,原是送这些个玩意儿,能值几个钱?”
“我看面生的很,似不曾见过他,不知在哪里进学苦读啊?”
范进这身穿着打扮,有眼睛的人一看就知道,他还不算正儿八经有身份地位的,这般说话可不就是阴阳怪气么。
魏学廉面上笑意淡了淡,拱手道:“张相公,这位是我的好友范进,方才尔等传阅的那首诗,便出自他之手。”
范进上前一步,作揖道:“在下范进,不知相公如何称呼?”俗话说伸手不打笑脸人,范进听出对方口气不善,又远远看着厅上几人,做隔岸观火状,当下也不太遮掩气势。
张师陆哼了一声,甩手侧过身去,不屑应答范进的话。他这番举动,不仅魏学廉心下不满,就连厅上几人,都不约而同皱眉。
文人诗会,你若不喜某人,大可与他比试较量,如此行径下人脸面,格局也忒小,今日人家或许不如你,焉知明日他不可成为人上人。
做人留一线,日后好相见,张师陆显然没这觉悟,或者说根本看不上范进,才敢当着众人的面,给魏学廉看中的人下脸子。
见对方不答话,范进有一瞬间尴尬,再看到魏学廉与其余人面色时,便释然了,给你脸你才有脸,不给你脸,你甚么都不是,啥玩意儿?
就在此时,斜刺里冒出一个人,朝范进道:“范进,你竟不知道他是谁?他可是张师陆,咱们县里的大才子!还不快见过张相公!”
范进淡淡哦了一声,压根没听对方的话,更没想到范行也来诗会。
魏学廉压根不看张师陆,转向二人道:“你二人认识?”随即一拍脑袋又笑了,“同样姓范,都出自范家村,该是本家兄弟,看我这脑子,退之,快请!”
“范兄,请。”
众人一听,便是从称呼上也知道,魏学廉与范进有多亲近,范行一脸受宠若惊。
说白了,范行不过是才进了秀才的门,哪里能比得上魏学廉这种家大业大,又在县城有头有脸的秀才,况且今日他能进来魏家,不过是攀上张师陆身份,沾光而已。
眼下见魏学廉如此客气,范行自然欣喜不已,可一看到堂弟范进更得魏学廉看中,心中有点不是滋味儿。
张师陆咳嗽一声,横他一眼,直把范行吓得一激灵,收住跟着进门的脚,忙道:“您先请。”
厅上诸人迎上来,与范进一一见过,这些人当中,不少爱慕范进写的那诗,又见他仅是童生,不曾得过功名,纷纷感叹此子将来前途不可限量。
范进与众人见过,态度不卑不亢,魏学廉一副与有荣焉的姿态。
“诸位,眼下可是见过了?我说的不错罢?你们方才还人人称好的诗,却是他做的,如今人我请来了,你等可服气不服?”
“服了服了,某真的不得不说一句,惊才绝艳呐!”
说话这人明显夸张了,范进暗笑,自己写的那首诗词,虽还不错,但远没有达到绝艳的地步,至于这人为甚么这般夸张,大概是魏学廉的缘故。
“实话说,这诗一道能看出,范相公得心应手了,以我看,明年若是下场,县里放榜时,定有范相公一席之地。”
“不错,不知范相公明春可要试试手?我等可万分期待呢。”
其余人说甚么的都有,不少也是真心觉得范进文才不错,过小三关应该不难。
范进笑着作揖,道:“自然,明天已准备下场,多谢诸位吉言。”
众人又是一番提前祝贺。
张师陆眼神愤恨,冷哼道:“作诗算甚么能耐?考秀才又不单比这个,况且只做着一首诗就上天了?谁知你是不是就只会这一首?”
当中有几个看不惯张师陆的,立马回道:“张相公此言差矣,难不成你要与范相公比上一比?”
“可不是?我看就是这意思,不如这样,就以魏小兄弟手中并蒂莲为题,你二人各赋诗一首,让大家看看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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