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话那几人,与张师陆不同,俱是有真才实学的,往日里看不惯张师陆仗着张家名门望族,没几斤两,便在他们众人跟前称起才子来。
没考上秀才的才子,说出去都丢人,因着张家老太爷在朝中做过官,今已隐退故乡,偶与相熟耆老名士聚谈闲事,引见些有才学的文人,不少人才些微捧着张师陆罢了。
近年,据说张师陆文章业已老成,明年县试一考,县案首非他莫属,众人听不过耳,抓着这机会,非得好好下下张师陆脸子不可。
“你!”张师陆面色不虞,内里又自负,冷哼声道:“不过作诗罢,又有何难?”
“那叫范进的,你倒是写出来我瞧瞧,真要是好的,我便认输,若做不出来,往后这南海县城,有我的地方,你再不准出现!”
别人怎么想范进不知道,就张师陆这蛮横霸道的性子,范进很想教他做人。
“张相公息怒,”范进笑笑,道:“你只认输就成?你未免太过简单了。”
“不如这般,若是我赢了,也一样,往后这南海县城,有我的地方,你也不准出现,你敢么?”
“哈哈哈……好天大的笑话!”张师陆家世昌达,祖父曾是朝廷命官,父亲也是功名在身,打小就见过不少世面,今天头一回有小子敢对他放出狂言,此人不过童生,往后如何还不知,也敢放狂语!
“好!我应了!”张师陆背着手,讥讽道:“昔有曹子建七步成诗,今有范相公自认作诗信手拈来,不如你也七步成诗,我张师陆便心服口服!”
范进一笑,负手抬步,走至轩窗下安放的一盆秋菊前,刚好七步。
“阑珊玉佩罢霓裳,相对绾红妆。藕丝风送凌波去,又低头、软语商量。一种情深,十分心苦,脉脉背斜阳。色香空尽转生香,明月小银塘。桃根桃叶终相守,伴殷勤,双宿鸳鸯。菰米漂残,沈云乍黑,同梦寄潇湘。”
一步一句,一气呵成,七步成诗,文采惊华!
“好!!”
“好词!说的好!!”
叫好声瞬间把厅堂淹没,众人目光炽热看着范进,如此绝世文才,七步作诗,前无古人后无来者啊!昔日曹子建离他们太远,眼前就活生生出了恁个大才子,焉能不激动!
“范相公高才!我等不及多矣!”
“明春县试,县案首一位,非范相公不可得!某再此提前恭贺!”
众人有拿笔墨记下的,有上来套近乎拉关系的,也有细细琢磨那词中深意的,越想越觉精彩,一时便把张师陆丢在一旁,全都朝范进围过去。
魏学廉哈哈大笑,道:“如何?安俭急着与诸位引见退之,不曾骗你们罢?我自说过,退之才气,绝不逊色你我,甚好甚好!乡试上,退之不定能争一争解元。”
“可叹可叹,你我又多一位劲敌矣!”魏学廉口中说着叹息,语调却是得意非常,任是谁都看出来,魏学廉看好范进才学,将来前途不可限量。
众人又是一笑,全不在意魏学廉说的话,乡试只是科考之路正式的开端,便是范进中解元他们又能怎的,如此文才,中也不稀奇,他们心服口服。
“咦,张相公,你还愣着作甚?你快些罢,范相公都写下多久,你还不曾出来?”当中一人含笑看着张师陆,看热闹不嫌事大,而后又有几人起哄,叠声叫着张师陆快对诗的。
张师陆自认没得范进之才,七步成诗,开甚么玩笑?他举业不顺,文章不成,更遑论诗词一途,原以为范进不过是偶然得了一首,借着魏家门第传颂罢了,眼下看来,范进当有真才。
“哼!”张师陆面上涨红,一甩袖子,决然而去,也不说方才的赌注。
范行一直跟在张师陆身后,俨然是个狗腿跟班,眼见自家堂弟能做出这等好词来,没少震惊,又见张师陆要走,踟蹰片刻,也跟了出去。
有人看不过,要喊张师陆说清楚,范进忙拦住道:“算了,诸位相公随他去罢,我也不曾认得此人,不知他为何针对我,既然他已输了,咱就得饶人处且饶人,不与他一般计较。”
范进看了眼范行离去的背影,笑笑,也不多问。
魏学廉捧着方才誊写下的那首咏并蒂莲,甚是欢喜,朝范进道:“退之好气量,怪道文才斐然,非一般人比。”
“你这词我可要好好珍藏,不,不能藏着,要传扬出去,这是咱们南海县童生范进的佳作!定要让人人传唱!”
魏学廉别提多快意,今日又得范进所做诗词,简直不枉费他费心办这场文会,捧着那笺纸一看再看。
“退之这一首,已技压群雄,我等是不敢再献丑了。”
“正是正是。”
范进被夸的面红耳赤,实在不好意思,只胡乱拱手作揖,吃茶掩饰。
众人也不作诗作词了,当下魏家叫了唱的来,在堂下咿咿呀呀拨筝弄弦,厅上众人猜花行令。
起初范进不大会,喝了不少,众人也不笑他,魏学廉好生与他说了几遍,也会了,一时饮至黄昏,各家散去。
魏学廉独留范进在家,又派人撤下残桌冷酒,与范进同吃几碗浓茶解酒,坐在书房内闲话起来。
范进原本酒量不错,况且这年头的酒实在不怎么样,比起他曾喝过不少五十二度白酒,不过小儿科,这次胜在量多,他也有醉意,遂留下来,打发范安往周记茶馆送手稿,明日来接。
书房里,范进单手撑额,右手执白子,对面魏学廉执黑子,二人对弈。
几上烛火通明,纱窗映着人影,秋夜静寂。
“安俭兄,今日留我住下,是有事要告知我?”范进想起白日张师陆嚣张的样子,好像在场的人很捧着他呢。
魏学廉落下一子,叹道:“果然瞒不过退之。”
范进笑笑,等着魏学廉的话。
“你只张师陆是何人?”
范进摇头,又点头。
魏学廉又是一笑:“你既知他是何人,为何今日说那番话,若是他着意针对你,他祖父在南海县势大,稍微些许言语,便能让你在科考上折戟,你不怕?”
如果是以前那范进,估计是怕的,现在么,范进觉得没必要。
这点子算甚么事?
将来他要去广州府,出广肇罗道,去应天府,到顺天府,哪一步不要遇着许多人和事,这才刚开始就畏首畏尾,区区一个张师陆就让他软了,还混不混了?
“安俭兄的意思,我明白,”范进下一白子,目光落在纵横交错的棋盘上,“只是你我二人的天地,不止于小小南海县,今日若怕了张师陆,明日便有李师陆王师陆。”
“见一个退一个,你我便不要想着劳什子举人进士,只在这一方县城待一辈子得了,有甚么前途可言?”
魏学廉原还担心范进得罪张师陆,将来会被穿小鞋下绊子,不想范进目光远比他看得远,看得深,这样的人,将来的路必将更宽广,他亦受益匪浅。
“安俭受教!”
魏学廉忙起身作揖,神色坚定。
范进摆摆手:“行了安俭兄,你我不说两家话,不用这般样子,往后我有的是请你帮忙的地方,你就当我瞎说,我连秀才都还不是哩。”
魏学廉又坐榻上,笑道:“迟早的事,我与你说,张师陆祖父张翊,曾任朝廷命官,前几年退下来回到地方,时常与县尊等行走,濯拔些有才干的学生,依我看,他大概不会为这点子小事与你为难。”
范进一听就更放心了,要是眼里揉不得沙子的,哪里有大气度提拔别人,自己孙子还不成样呢,范进猜想该是张师陆这熊孩子狂妄惯了,旁人碍于他家里的颜面不好说罢了。
二人下一会儿棋,范进犯困,自往间壁客房睡了。
次日醒来,范进往魏老夫人处见礼问安。
魏老夫人一见范进一表人才,品貌不凡,又是小儿子的救命恩人,当下喜不自胜,拉着范进的手细细打量,好一番交代魏学廉看顾他。
范进还是头一回被范母以外的妇人搂抱,一时懵了,讷讷应答着,想着今日还有旁的事,辞了魏家早饭,自去了。
魏家后院正房,魏老夫人面前摆着早膳,一笼屉虾饺,一碟水晶糕,三四块糯米鸡,并一大海碗莲子银耳甜羹。
魏学廉送范进出门回来,牵着弟弟魏好古同往魏老夫人屋里去。
“范小相公是有心的,学廉往后可要好好与人相处,时常带你弟弟见他,他是咱家的贵人。”魏老夫人看着那碗莲子银耳,想起几年前相继过世的丈夫公公,心底略沉闷。
魏学廉忙应了,见亲娘似想起伤心事,便道:“娘莫多想,退之本意是好的,你若心情不快,他知道了,定以为不喜他送我们的礼。”
魏老夫人吃上一口羹汤,叹道:“正是这话,一会儿你也带些礼送去,我听说他也只得一个亲娘了,等你去了,与我问好,改日我邀范老夫人来府上坐坐。”
魏老夫人自打知道范进救了小儿子,便对范进很是不同,起初她知道原先那处院子儿子要卖了,还不同意,后来知道是范进要的,便应允了。
人和人的缘分就是恁个怪,范进甚至甚么都不知道,就已经被魏老夫人视作半个儿子。
回家途中,范进偶然途径南海书院。
门前两个朱红柱子耸立,金字黑底牌匾高悬,瓦上飞檐,双层斗拱气势俨然,两侧各书对联,上联涉世以慎言为先,下联修己以清心为要。
看这书院的掌事,还有点意思,范进暗自点头,不由多看几眼,恍惚想起这时代的读书人,稍微有点条件的,都选择去书院进学,他要不要去试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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