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母送范瑞家的东西,原就比族里别家多,便是外人瞧见,只道是感激以前二伯对他娘俩照看,都是应当的,实则就想在范农氏跟前显摆。
“二嫂这话说的,便是再多几倍送来,也是该的,只是今日连着村里族人都送,马车就恁大个,又要坐两三人,实在装不下,这才备了丁点儿薄礼,二嫂千万别嫌弃。”
范母轻描淡写两句话,把范农氏的心说得火烧火燎,又不能干甚么,只得忍着,范母一看,心下就舒坦。
“对了,刚刚我在外头听得二嫂说,进儿怎的?可是在外头惹事?那小子昨儿去城里魏老爷家做客,留宿那府里,该不会是骗我的,实在是闯祸了?”范母作势急道。
范农氏皮笑肉不笑,扯着嘴角道:“哪儿能,不过是范进得罪了旁人,那人寻行儿出气,行儿气不过,回来抱怨几句罢了。”
“那人是谁?”范母问。
“张师陆,未进秀才的童生,却好大的来头,范进竟是得罪这样的人,张家在南海势大的很,往后他可有苦头吃,”范农氏掩住声音里的幸灾乐祸,做好戏似看着范母。
谁知范母不搭茬儿,笑道:“不过是个童生,行儿,这却是你不对,左右你是秀才,该拿出秀才的款儿来,任谁都能对你呼三喝四,也太委屈了些。”
又对范农氏道:“不是我说你嫂子,行儿自打去书院进学,身边又没个奴仆书童帮衬,有些事没人提醒着点,却是不能够,好歹给他寻个伴读也好,也省的和外头陌生人乱来不是?”
一番夹枪带棒的话,可把范农氏噎得够够的,他家日子比村里其他人好过,并不意味着能随手就买奴仆丫鬟伺候,更何况是识字的书童伴读,闹呢?
范瑞父子见她二人说话,也不搭茬,倒是对送来的礼盒当中几件物事感兴趣,正翻来覆去地看。
范母见说的差不多,便道:“二哥二嫂,我却要家去,昨儿央求胡屠夫送肉来家,进儿一个人我怕他弄不来,得回去瞧瞧,过几日你们定要来吃上一盅酒,行儿在家,也去坐坐。”
范农氏一叠声应了,亲送范母出门,面子上一点挑不出错来。
也是巧合的很,范母刚回到家门口,魏家送来的回礼也到了。
范母一听是魏家送礼,忙请来人进去坐,听说那些嫩藕莲子魏老夫人吃得很不错,便叫佟汉又往池塘里弄些,一叠装了车。
范进拿着帖子出来,交到来人手上,道:“与我延请你家主子,过几日务必来坐坐。”
魏府下人领了赏,拿着红贴走了。
范母思量那日必人多,家中几口人恐不够使唤,往附近村里雇十来个妇人,等做酒那日搭把手,事办完,每人二十文铜钱,而后还归各家,这样既有人手帮忙,家中也不必再买奴仆。
十一月二十四日,吉,宜新房入伙。
范家大门张灯结彩,范家村人拖家带口,早早来了。
甫一看范进家院子,羡慕得要不的,里外见过,围上一圈,又有不少大姑娘小媳妇这摸摸,那看看,好一阵不肯撒手。
至于范农氏等上一辈的婶婶伯母,有些已打起范进的主意,没有功名又怎的?有这深宅大院住着,便是一辈子得不着诰命夫人,也吃穿不愁。
这不,范母身边比之以前,得了不知多少笑脸,妯娌们话里话外都是在说娘家侄女儿多好,便是自家没有,也要拉扯旁系亲族来说上一说。
范农氏看得两眼冒火,又无可奈何,虽然人家儿子没功名,可照眼前的境况,那是迟早的事,自家儿子空有秀才名头,外头有身份地位的人家,还不是说给脸色就给脸色,做的忒窝囊脓包了些。
正被亲娘骂脓包的范行,此刻在范进书房里,与范瑞一块,作为范家人招呼魏学廉兄弟俩。
“安俭兄,那日我还犹豫是否要与你递帖子,毕竟我这地方茶饭粗陋,怕你吃不惯,”范进与魏学廉相对而坐,声音歉然,“后来一想,你并非那等拿乔的人家,若我不请你,等你知道了,必要恼我,索性大胆写了,今日咱们可又能吃上几盅。”
魏学廉手摇折扇,笑道:“正是这话,你不知好古知道后,闹着要我一定要带他来,他说,这原是祖父住的,现在是范家哥哥的家,也喜欢。”
两人俱大笑看着魏好古,正抱着几个脸盘大的莲蓬,掰莲子吃,见两人看来,还做鬼脸吓人。
范瑞搭不上二人的话,暗惊范进一个童生,竟然能与秀才称兄道弟,反观儿子即便成了秀才,张家小子要骂便骂了,一时心里不是滋味儿。
范行就更不得劲儿了,好几次想提醒范进,又看魏学廉在,不好意思说。
魏学廉也是妙人,早看出来范家父子有事和范进相商,见范进满不在乎,也乐得闲聊几句,再看范行如坐针毡,如猴儿坐不住了,这才施施然起身。
“我方才进来,见你请了说书的来家,说一只猴子拜师学艺,往西天取经的,偶然听几句,怪有意思,我带好古去瞧瞧。”
范进笑道:“见笑了,我娘好热闹,这才请了城里周记茶馆老先生来说几句。”
眼看魏学廉兄弟两离开书房,范行一屁股坐在魏学廉方才的位置,不满道:“范进,我跟你说,你那日那般嘲讽张师陆,他很不高兴,你听我一句劝,快寻了礼上门跟他道歉,不然他要发起火来,便是我也帮不了你。”
范进当没听见。
范行又道:“明明是你得罪他,偏又拿我撒气,张师陆说往后不让我跟着他行走,就是他张家的门,也不迎我拜见,你说这是不是你不对?你自逞能,以为了不起能上天了,现下害我在南海县都没法儿混下去,往后我怎的考乡试,他要是报复我怎的?”
范进眼带讥讽,淡淡瞥范行一眼,道:“你要说的就是这个?”
范行被这话一噎,忙道:“不然如何?你自去跟张师陆道歉,旁的我不管你。”
范进讽笑道:“堂兄,不是我说你,好歹你是堂堂考出来的秀才,城里城外,谁人见你不高看一眼,你瞅瞅现在,竟对一个没功名的小子低声下气,也丢我范家脸了。”
“再说,我没错,为何要道歉?原是他刁难我,那日我若是做不出诗词来,他可要把我轰出南海县,说的甚么话你怕还记得。”
范行面上赤红,嘴硬道:“那可是张家!咱这处数一数二的大户,你不知道……”
“我知道,”范进隔着窗看着院子里临时搭上台,说书先生在上头唾沫横飞,底下老人小孩一簇簇的热闹。
“堂兄方才可听说书?你觉得孙猴子能逃得如来佛五指山?”
范行心里烦闷,听范进讲不着调的话,摆手道:“眼下不是说这个,说书的东西有甚么要紧。”
范进不看他,自言自语道:“我看是不可能逃出的,堂兄没看出来?他张师陆可不就是如来佛祖手下的孙猴子,任他再蹦跶也无济于事,没恁个能耐考秀才,一辈子便是童生,还怕他作甚?”
“你我本是同族兄弟,将来不管如何,合该守望相助,还怕仕途宦海上孤木行舟?”范进说的是实话,难得跟范瑞父子掏心窝子,抱团不可耻,若是自己没个思想,硬是要去舔外人的脚指头,范进看不起他。
范瑞听得频频点头,只是儿子脑子不开窍,非得跟范进对着干,他倒有心说两句,可范行不听,他也无可奈何。
“漂亮话谁不会说,”范行依旧鄙夷范进,冷笑道:“你如今不也是童生?连秀才的门槛都没跨过去,怎的好意思与我说仕途?”
“可张家不同,张师陆即便考不得功名,张老太爷定然看不下去,说不准就是舍了老脸,也要给他寻个差官做做,比你只会做两首酸诗杂览,有前途多了。”
说白了,范行是看不起范进,也嫉妒范进没得功名却比他有名望,南海县读书人但凡知道那两首诗词的,无不暗暗称赞范进,范行早就嫉妒的不行。
眼下,他仗着自己是兄,范进是弟,拿起架子要说道几句,可把范瑞气得差点挥巴掌。
对这个张嘴张家闭嘴张家的范行,范进只有三个字送他:没救了。
对于蠢货,范进不想浪费自己的力气,放下茶杯,冷漠道:“堂兄不必再说,我不会上张家道歉,也不会怕他张师陆,你若是真怕,自去跪舔好了,没人拦你。”说罢起身,迳往外头寻魏学廉去了。
话不投机半句多。
范行蹭的一下站起,指着范进骂道:“好!好你个范进!给你长脸了?我且洗干净眼等着,看你有多大能耐不怕他张家!”
儿子那一番话,气得范瑞手直发抖,实在忍无可忍,巴掌重重往范行身上拍。
“你个没头脑的东西,进儿能想明白的,你却猪油蒙了心,他张师陆有恁个厉害,你非得舔人脚指头,我费心费力让你读书考功名,如今就读出这个样子来?看我不打死你!”
范行嗷叫着躲开范瑞,慌不择路往书房外跑。
范进站在廊下看着二人不成样,也不理会,锁了书房,寻魏学廉去,还是跟安俭兄聊得上头,至于范行,不提也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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