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本张师陆因文会一事,早把范进视为眼中钉肉中刺,看不上眼又没得奈何,只得白日里温书,偶尔往家中各处田产铺子照看。

    张家势大,各处生意进账皆稳当,唯有最近茶馆冷清,往日里不少熟客都往周记那头去,等张家茶馆掌事打听回来,才知晓缘由。

    恰好那日张师陆到茶馆闲坐,顺势看账,一看这月少了恁多银子,自然要问,一来二去弄清缘故,张师陆哪里能忍,暗里派贴身长随找几个‘好汉’往茶馆闹去。

    张师陆原打算好了,等县试出来,再好好收拾那姓周的,谁知县案首旁落范进,顿时怒从心起。

    他自诩才学过人,却被个不成器的小子给抢风头!

    张师陆正在气头上,几个狗东西不成事,竟被周家告到县尊那处,一把抓了各打二十板子,如今倒是来他跟前诉苦,实则要封口费来了。

    吃你的狗胆!

    张家管家凑到张师陆跟前,低声道:“少爷,咱却把他们轰走,若是他等到外边传唱,咱名声受损,不值当,话说小鬼难缠,还是给些许小钱小米,打发得了。”

    管家的意思是花钱消灾,可张师陆是谁?南海光棍,当地一霸,欺男霸女惯了的人物,怎肯为几个混混低头?

    张师陆冷眼看地上躺着哀嚎那几人,冷声道:“难缠?我倒要看看多难缠?”一挥手,长随忙领着几个看护寻了臂粗的木棍来。

    “给我往死里打!敢在我张静斋跟前张扬,狂得了不得!”

    长随得令,一招呼众人便把底下几个往死里打,左右不过街混子,死便死了。

    管家担心真闹出人命来,匆匆往内院寻老太爷张翊去了。

    张师陆听着一声高过一声的嚎叫,眼里俱是县试榜上案首的名字。

    范进!

    张师陆自觉憋屈无比,又无可奈何,他原可以求助祖父写条子与林县尊,说不准案首便是他的。可他偏偏自诩能力过人,看不上其他许多读书人,这次县试虽过,到底不诚心如意。

    不过不要紧,府试时,定要范进翻不了身,他得请祖父出面,无论如何要把范进打压下来!

    几个街混子被打个半死,死狗一样任人拖出张府,自那以后再不敢招惹张家。

    长随擦了擦汗,凑到主子跟前道:“少爷,给周记写话本的人找出来了,就是今科县试案首范进。”

    “甚么?”张师陆正要往内院去的脚步一顿,怎么又是他!

    “少爷,没错,外人都说那西游记是个叫吴承恩的写的,可咱们人跟踪那姓周的,他就是往去了范家,后来才告诉说那吴承恩不乐意写,才把咱们的人送到衙门去。”

    又是范进!

    张师陆更怒了,一甩袖子喝道:“随我来!”

    行了几步,原本恼怒的脸顿时换上一副苦恼状,来到老太爷书房门口,先请了安,得了首肯才能进门。

    “又做的甚么事?摆出这副样子给谁看?”

    张翊心知肚明,只拿捏着孙儿别太狂妄行事,有意压压他的性子。

    张师陆闻言,横了管家一眼,撩袍扑通跪下。

    “祖父!孙儿不甘心!他范进凭甚么能得案首,我那点儿不如他?林县尊甚么眼力见!”

    “放肆,林大人一介父母,可是你能质疑的?”张翊的语气也不见的多严厉,好整以暇看着孙子。

    “孙儿不敢,”张师陆嘴上不敢,心里却满不在乎,又道:“孙儿已查的,替周家写话本的,也是范进,他三番两次与咱家作对,不能任由他嚣张下去,若是放任他往上走,以后南海县,哪还有张家立足之地!”

    张翊丢下一枚棋子,良久才道:“你想怎的做?说说看。”

    张师陆立时喜不自胜,道:“请祖父写封手信,亲告与府尊,把范进放下来,这样咱们就能彻底把范进压下去!”

    这是张师陆能想到的,最快最有效,也最恶毒的法子,只要府尊不点范进,任凭范进有三头六臂,他也飞不上天去!

    “若是府尊不应我呢?”张翊道。苍老的眼深深看着张师陆,他是个爱惜羽毛的,轻易不为别人请表写章,更不会在远离朝廷后,还仗着曾经的威势与人疏通关系。

    张翊的性子,要么不做,要么就做绝。

    “这……不能够罢?”张师陆没想过这个问题。

    “蠢货!”

    张翊手一挥,满罐棋子黑白相间,洒得到处都是。管家与房内伺候的仆人见状,忙悄然推出去,只余下他祖孙二人做一处。

    “孙儿知错!”张师陆忙匍匐跪地。

    张翊气得满脸阴沉,他自退隐后,表面上少与士绅大族牵系,实则他难道不想孙儿有进益?将来张家能更上一层楼?

    可惜区区一个县案首,孙子都捞不着,他如何不气?

    张翊冷声道:“你没错。”

    “我不会与府尊写贴,凭白落人口实,若你真想一劳永逸,祖父不妨告诉你。”

    “祖父请讲!”张师陆猛地抬头,有祖父支持,他所受的委屈,就能解!

    “你记住,斩草不除根,春风吹又生。”张翊摆摆手,不再看他一眼。

    南海张师陆阴险歹毒,很难说不是受家风影响,只是他还没炼就到张翊的境界罢了。

    张师陆一点就通,喜不自胜,忙跪下磕头,又匆匆出门。

    范进在家习字写书,一连打了几个喷嚏,范安以为风吹的,忙放下墨块关窗。

    恰好瞧见魏学廉打角门那处过来,范安笑道:“少爷,魏相公来了。”

    范进偏头看看,无奈笑笑,自打魏学廉知道西游记出自他这处,每逢三五日的便要来一趟,说是要先一步比外人看稿,不然吃不下睡不着,来了也不必招待甚么,看完既还给范进,偶尔吃上一顿便饭,又家去,绝不打搅范进温书。

    近日范进又写了十章,准备拿到周记,顺便取银两,魏学廉先就来了。

    “退之可好?”

    魏学廉在廊下隔着窗与范进打招呼,范进打发范安与范母说一声,稍后要往县城去,过午回来,便起身与魏学廉见礼。

    魏学廉摆摆手,几步走到案前,先拿了手稿滋滋有味看起来。

    范进摇头失笑,收拾台面,打点行装。距离县试已过去一个多月,到四月便是府试的日子,到时整个府城汇聚众多学子,范进必定要提前到广州去,定下吃住等地方,再歇息几日赴考。

    魏学廉与范瑞是他的保人,自然要同去,他二人早已等着,只要范进知会一声便可动身。

    范进已打算好,今日往周老板那处送了手稿,把银钱取回来,明日就走。

    魏学廉倚着太师椅,一页一页翻动,安静得很,范进自干他事,等范安在外头晃一圈回来时,魏学廉已看完了。

    不过出乎范进意料,魏学廉不似往日那般,说唐僧师徒如何坚守本心,反倒好一顿夸范进那手馆阁体。

    “你这字先就一个稳当,府尊若是看了,必定另眼相看,”魏学廉笑笑,来回看上几遍才放下,范进的能耐他最清楚不过,如今眼见又精进了,怎能不喜?

    “安俭夸奖太过,退之惭愧,惭愧!”范进理着博古架上的几幅画,一面与魏学廉谦虚唠嗑几句。

    “你就是太过谦了,也好,免得像张师陆,太过骄傲便自以为是,凭白惹人厌烦。”魏学廉负手踱步,站在他身后。

    “哦?他又怎的?”范进奇道。

    魏学廉道:“能怎的,不过就是这月余来,有文会的地儿就没少他的影儿,单你又不去,他就嘚瑟起来,还大肆宣扬府试定会摘下案首,我看这人是魔怔了。”

    魏学廉不欲多说他,看到范安抱着几个大箱子往外搬,遂问:“咱们几时动身去广州?如何走?”

    “明日,我娘找人算日子,嘱咐我明日或者五日后,我想着明日就很好。”范进无奈笑笑,范母现在凡事都要斟酌许久,更何况儿子出门应考,更不能放松。

    魏学廉记下,左右他只需打点几套行装便可,容易的很。

    “我打算就赶马车去,日子不算赶,咱且一路闲游过去,顺道看看外边风土人情,”范进早就想出去看看,只是没得办法,这年头去哪儿都需要路引,除非考上秀才,与学署衙门说去何地游学等等,立时就能走,否则只能干瞪眼。

    此举正合魏学廉之意,与范进用膳后,二人相携进城,魏学廉回府,范进往周记去,须臾兑了银钱出来,往范家村稍上范瑞来家,明日一早启程。

    范进又把家中奴仆叫来细细叮嘱,之后又与范母说了好些,才与范瑞一道赶往广州府,在离城五里的茶寮,与已等候的魏学廉汇合。

    瞧见魏家马车后头跟着四五辆青布小车,里头俱是魏老夫人安排的,保护魏学廉的打手看护,粗粗一看,不下十人。

    范瑞轻捅了捅范进胳膊,低笑道:“进儿,你瞧瞧,果然不愧大户人家,只不过出趟门,就有这许多人伺候,往后咱范家,不知有这等能耐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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