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过正月十五,叶正清就接到通知去县里开会。在这场《农村经济体制改革研讨会》中,各公社各大队详细列举了在农业生产过程中种种负面行为,包括消极怠工、出工不出力等严重问题。与此同时,县主要领导表态:现在当务之急是提高劳动人民的劳动积极性。鼓励各大队因地制宜,找到适合自己的生产模式,在不违背社会主义制度的情况下,组织高效生产,提高农业生产产出,保证国家建设的同时,稳步提升农民经济收入。

    当然这些提议也遭到了不少人的反对,由于农业学大寨运动的影响,“大寨在山西,山西怎么办”这种口号对广大的干部贺群众形成了特有的政治压力。再加上在“反大寨”斗争中很多干部和群众吃过苦,使得很多人在这些提议中迟迟不敢表态。因此这种农村经济体制改革道阻且长。

    叶正清认真研究了当前国家以及地方形势,在回村的当晚就把各个生产小队长叫来开个会。他提了一个问题:要是土地交到个人手上,那粮食能增产不?众人一下来了兴致:这不是给自己干跟给公家干的问题了么。见大家都没顾虑,叶正清提议,各小队成员可以3-4户为一个小组,承包土地,自主生产,完成上交指标,其余归己。当然明面上还是记工分帐,年底粮帐相抵,多退少补,只不过大家对外不能声张。各小队长们表示同意。

    就这样不到三天时间,响水湾村里的土地,都按照良田中田差田分类承包完毕。李建国、李贵、苏日升一组,叶正清、贺金龙、贺胜军一组,其他村民也各自分好了自己的组。这种搭牛工模式极大地提高了生产效率,比如以前一具牲口一块地要跑两趟才能完成播种或者秋收,现在两三具一趟就可以完成,毕竟山村里庄稼地都是东南西北,零散分布,这样就极大减少了来回赶路的时间;另外就是以前都是队里组织种啥就种啥,现在小组可以自由选择,避免了干旱多雨等气候影响造成的一死一大片的情况。

    惊蛰一过,万物复苏。响水湾的人们总算把村里的水库修好了,虽然它看起来相当简陋,但在那个靠天吃饭的年代,这无疑是响水湾史无前例的壮举。全村在欢送叶家二儿子当兵之余,开始打磨农家肥,那时候的人们都是用树叶子擦屁股,很少有用草纸的,更有甚者直接用山上的土圪塔。每隔几天还要把灶膛里的灰添到茅坑里,经过一冬天的发酵,早春时节,人们把这些肥料挖出来,晒干后用石碾子碾开,就成了上好的肥料。同样的骡马圈、羊圈的粪便也是这样晒干了如法炮制。然后再用牲口将这些肥料送到地里,用铁锹撒均匀。

    俗话说:撑死胆大的饿死胆小的。在选择种啥庄稼的问题上,李贺两组走了完全不一样的路子。李贵这组选择了耐寒、耐旱、高产的比如山药蛋谷子玉米糜子黍子莜麦这些;贺胜军这组选择了低产、高肥、高经济的比如豌豆黑豆荞麦胡麻这些。

    当时晋西北有一句顺口溜:三十里的莜面二十里的糕,十里的豆面饿断腰。意思是赶山路得吃抗饿的饭。好多城里的人可能不认识糜子黍子荞麦胡麻莜麦这些北方高寒地区的农作物。常见的熬粥的是谷子;可以焖米饭的是糜子,它的粒要比谷米大比稻子小,外面还有一层红色的壳;可以做油炸糕的是黍子,也叫黄米。红杆绿叶开白花结黑籽的是荞麦;胡麻是一种外来物种,两尺来高开蓝白色小花,结五六个豌豆大小的果,成熟后每颗果里面有十来颗芝麻粒大小的油籽,但不同于芝麻;至于糜子谷子莜麦这些类似稻子,但是没有稻子长得大,穗子也较小,黍子穗子里面的毛毛是黑紫色,糜子是赤红色。

    由于分包到各小组,人们干活的积极性高涨,把田里打理的就像自家院子一般,不管有事没事都爱往自家地里跑。这天送完粪,满囤老汉帮忙赶着三具牲口从羊泉子沟往回走,日头下山,天色已经乱了眼。快走到村口的时候,忽然听见路边不远处淅淅索索有啥动静,只见白花花的一团掩在杂草里,仔细一看原来是贺家的玉龙娃在屙屎,撅着个屁股蛋子,在找土疙瘩擦屁股,老汉玩心顿起。于是就捡了个石子扔了过去。这银龙本来有点胆小,再加上天色已暗,顿时大叫一声:“啊,鬼……”他这一叫不要紧,后面的一头牲口却受到了惊吓,嘶叫一声撒开蹄子就冲着羊泉子沟奔去,其他两头也受到了影响,也扯着脖子撒开了欢,满囤老汉这种情况见多了,想着明天还得用牲口,于是就把缰绳往腰间一系,死命的拉着最前面那头大骡子。可他毕竟忘了他已经是七十岁的人了,不似当年。

    等他反应过来时已经被牲口扯倒了,牲口们顺着羊泉子沟往外跑,那边玉龙听见沟里动静,站定了才发现有个人被骡子拉着跑。于是在村口大叫起来,人们赶紧过来找寻。

    这头满囤老汉被拉着撞得七荤八素,想解开腰上的绳子,可是被拉着马趴在地,吃不上力。慌乱之中,把腰带也解了,在牲口们奔出去一里地的地方他总算解开了绳子,人露着半个屁股蛋子躺在地上一动不动,牲口们径直向着大王庄方向跑去。

    人们寻到他时,整个人满脸是血,有些都凝在了胡子上,身上全是撞得淤青块,唯一的一颗门牙也不知落在何处,他只说了一句牲口惊了就晕了过去。等醒来时已经是第二天下午,家里人送汤喂水,他良久才道:狗日的,可把我摔散架了。几天后老汉下地可以走路了,可是身子再也不似以前那般硬朗。

    往后的日子,响水湾的人们都铆足了劲在照料着自家庄稼,就像照顾自己刚出生的孩子一样,因为他们懂得一个道理:人哄地皮,地哄肚皮。他们再也不想过那种缺吃少穿的日子了。六月份的时候一场大雨过后,水库也蓄了满满一洼水。

    这贺三仁本来是生产队长,可大小事都是让他儿子贺胜军出面,村里倒也没说啥,毕竟他腿脚不太方便。可是这贺胜军办事不似他爹那么细致,虽说没啥坏心眼,但也没少跟村里的人吵架,也得罪了不少人。

    水库蓄满了水,各家各户都叮嘱自家孩子不要到水库玩耍。毕竟这不是水泥混凝土结构,边上都是淤泥,十分危险。礼拜日晌午,村里几个小孩子趁着大人们午睡时间,偷偷跑出来在村东头人们洗衣饮牲口的小石潭玩水,那也是很大一洼水,不同的是它下面是石头底,水也就一米来深。孩子们站在水洼边上的石头上比赛谁尿的远尿的高,其中一个尿到了下巴,另一个尿到了额头,尿额头的大叫着我赢了我赢了。

    正耍的高兴的时候,放羊娃玉龙赶着一群羊在对面的山坡上喊他们,怕羊吃了庄稼,他只能在一处灌木丛下面坐着避暑,看到村里的娃们耍水,心里无比的羡慕。于是他就用放羊带的干粮哄着孩子们过来帮他看羊,他自己跑下去耍水。这坡后面就是响水湾水库,他叮嘱着孩子们,千万别让羊翻过山坡。

    可小孩子们贪玩啊,都在草里捉蚂蚱摘野花野果子玩。只有一户张家的8岁小孩,拿着他的羊铲有模有样的学着放羊,手里的羊铲就像战士手中的钢枪一样,神气十足。忽然一只很大的山羊,像是被蛇还是什么东西吓了一跳,蹦着跳开,周围的羊群也跟着一阵骚动。这样就有部分羊群散到了山坡顶。这张家的孩子看到羊上了坡顶,怕它们跑到下面的水库,于是就用羊铲铲了土,甩出去想把羊打回头。可是他人小力气小,再加上是从半山腰往山上扔,这反倒起了反作用,一半的羊都赶上了山顶。小孩子着急了一边叫着同伴,一边大喊着沟里的玉龙,然后他们就往山顶跑去,想把羊撵回来。

    玉龙见这情景慌忙穿上衣服往山上跑。羊群在山顶上看到水库边上的草长得茂盛,瞬间撒欢的往下跑,前面的羊跑到水库十来米远的地方大口的啃着鲜草,后面的羊望见也奔了下来,这样一挤有的羊就下了水,本来天气热,一只羊下水,后面的也跟着下了水。张家小孩也和伙伴们跑了下来,其中一个道:这下回去要让俺爹揍死。另一个道:想想法子,把羊打出来。

    也该这张家小孩出事,本来羊是会游泳的,眼前这种情况,放任不管,羊吃饱喝足了自会上来。可是小孩子想着只是把羊赶上来。于是就说:俺到斜对面的小土疙楞上把它们打上来不就行了。

    于是就跑着上了斜对面的土疙楞上面,这土圪塄上面的草长得特长,有些都耷拉到水里面了。玉龙跑到山顶看到这幅情景,大喊着叫张家小孩回来,别管羊了。然后飞奔着往下跑。小孩拿着羊铲铲了一铲湿泥往水库里扔,结果羊只是挪了挪屁股。边上的小孩喊着:小心点。张家小孩子又铲了一铲泥使劲往水库里扔去,结果用力太大,脚下土圪塄被踩塌,连人带铲顺着草滑进了水库里。

    这水库是个锅底形,越往里水越深,底下是淤泥与水草。小孩在水里扑腾着。众小孩见这种情景哇哇的大哭起来。玉龙一边往水库跑,一边叫孩子们赶紧上山顶喊村里人。他自己解下腰上的绳子,拴着石头往水库里扔,想把孩子拉出来。扔了几次都没有成功,水库里的小孩大叫着“救……救命……”上下翻腾着。这晋西北的人,会游泳的根本没几个,耍水可以,真要下河救人,那简直就是泥菩萨过河。

    等到村里人赶来时候,只见玉龙瘫坐在水库边上,定定的望着水库中间不停翻上来的水泡。边上的大人急问道:人呢?玉龙哭着腔道:沉水里去了。张家父母顿时嚎啕大哭着要冲进去救人,被众人拦住。这时李建国跑了过来道:我当过兵会游泳,我来。三下五除二脱掉衣服,众人绑了绳子,跳进了水库里。

    要知道这响水湾村离水库少说也得跑个十几分钟,建国上上下下三四次,前前后后折腾近半小时,总算把孩子捞了上来。只见这孩子脸色铁青,嘴里水草淤泥白沫子混在一起,眼角鼻孔里都有少量血水流了出来。建国顾不得这些,清理干净做起了急救,后面赶来的叶正清,看到这副情景眼里泛着泪花不禁的摇了摇头。

    孩子的父母哭的死去活来,只是这么一会儿的功夫就阴阳两隔。拼了命要把这水库扒开。哪个不是自己的掌中宝心头肉,建国费了半天力气,但孩子早已没了生命迹象,也瘫在边上哭了起来。这时耍水的孩子们的家长反应过来,把各家的孩子一顿胖揍,告诉他们以后再不许来这水库。刚平静的水库边上,大人的悲鸣,小孩的哭喊又混杂了起来……

    羊群吃饱喝足后,又爬到了山坡上悠闲地吃草。仿佛这个世界从来都是这般平静。玉龙也被他爹一顿胖揍,不过他一滴眼泪也没掉。这个十四五岁的孩子,经过这一次事故,好像一下子长大了许多。满屯老汉听说村里折了个孩子,眼角也泛着泪光,呢喃着:多好的娃,多好的娃啊。这以后,响水湾水库用很多木头做起了围栏,用石头修起来取水口,还有人定期清理边上的水草,往后再也没出现过人畜溺亡事故。

    几家欢喜几家悲,人类的悲喜并不相通。这年七月,叶润成成为了响水湾村历史上第一个大学生。考上了了雁北师院的一名师范生。这消息就像一个炸弹一样,轰动了整条羊泉子沟的十里八村。贺胜军再也不阻止他跟自家闺女凤英的交往。这凤英也像是看到了未来的希望,慢慢的淡出了苏云的世界。只有那台旧录音机,像一个见证人,记录着他们从一而终亦或是始乱终弃的旧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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