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晚,李非玉被倒吊在灶房里,与案板上死不瞑目的兄台大眼瞪小眼。
没人来看着她,屋子里静地只能听见蛐蛐的叫声。
就在这时,门口的地方传来一阵寒气,李非玉似有所感,扭头看过去,果然看见那红衣女子踩着轻快的步子走了进来。
她这时看着就没有白日看起来那样可怕,只是肤色有些雪白。
“姑娘,你是个好人。”年纪不大的小姑娘泪眼婆娑,满眼感激。
其实她也没做什么。
说来奇怪,在此前李非玉不信鬼神,因此觉得白云教不过一群装神弄鬼的藏污纳垢之徒,结果在被那个奇怪的道士救了后,今日竟然直接白日见鬼。
原来人死后未必是气化清风肉化泥,竟然会留下魂魄,还会害人……
实在震撼。
以至于李非玉在见到后一时间慌了神,然后那女子发现李非玉能看到她后,竟是大喜过望,径直扑了上来。
李非玉被撞得两眼发花,失神间,女子短暂的一生宛如走马灯,从眼前迅速闪过。
最初,是山一样的紫藤萝花架,花架下,紫色罗裙的美娘子在花丛中酣睡,几只粉蝶在她身边飞舞。
花海中走过一个青衣男人,经过的时候,偷走了女孩掉落的一支银簪。
爱恨总匆匆。
转眼花开花落,又是洞房花烛之夜,喜房里一片欢声笑语,新娘捧着小腹,满面忧郁。
新郎走进门,虽是英姿勃发,步伐稳健,却华发丛生,看着有一把年纪了。
七月后,新妇早产,生下一女,不被喜爱,取名叫“莠”。
王莠儿早年不被爹娘看护,好在有一庶兄百般爱护,教她琴棋书画,识文断字。
春日里携手郊游,吟风颂诗。
雪夜里抵足而眠,一起取暖。
日久天长,难免生出异样情愫。
二人暗通款曲,逾越了那条界线,但在那样的大家族里,却是瞒不住的。
一朝东窗事发,庶兄被赶出了家门,王莠儿被逼着送上花轿,嫁给素昧平生的世家郎君。
在送嫁路上,王莠儿遭遇强盗,被抓走百般折磨,甚至没见到第二天的太阳。
李非玉这才知道,那个抛绣球招亲的并不是她,而是她的胞姐王良。
而之所以二人的待遇一个在天一个在地,这也不难猜,无怪乎王莠儿其实是其母与外男私相授受的私生子。
“你觉得,是有人买通了强盗害了你?”李非玉说出了心中疑虑。
王莠儿接下来的话,让李非玉觉得毛骨悚然:“那日他们把我勒死的时候,其实我还有一线意识,可我听见了,听见了大哥的声音,我听见他说‘处理干净些’。”
仅仅一句话,就让王莠儿死不瞑目。
李非玉想象了一下那个场景,不难想象到王莠儿到底是怀着怎样的心情咽的气。
只怕到死都想不明白昔日的心上人为何要对她下此毒手。
“我不信他是那样的人。”王莠儿说。
“那你怀疑……是另有其人?”李非玉挑起一边眉毛,若有所思的问了声。
只见王莠儿双眼因为暴怒渗出血泪,她的声音也满是怒意:“还能是谁,不就是我的生父吗?”
“我娘,一定是她,我死后,她从没给我上过一次坟,她分明是心虚!”
李非玉沉默了一下,说:“倘若真的是她,你能去做什么呢?”
她母亲自己也是个可怜人,不管如何都把她养这么大,怎么会说杀就杀了?
反而是王莠儿那个庶兄倒像是个没有担当的,小姑娘自己不懂事,他怎么也这样,可把王莠儿害得不轻。出了事就把自己摘得干净,只怕是他自己为了声誉买的凶,真是个自私自利的男人!
李非玉心里马上就有了自己的一番考量。
一人一鬼面面相觑许久,最后,王莠儿忽然想起了李非玉这会儿还是吊着的,就说:“我去找罗三,让他把你放下来。”
在与李非玉分开后,王莠儿上了二楼。
屋子里,罗三睡得不是很安稳,或者说,自‘那件事’后,他就夜夜难眠。
今日的梦不似往日阴暗可怖,竟然是一片美轮美奂的紫藤萝花园,空荡荡的秋千上停了两只蝴蝶,振翅欲飞,又流连于花架上的馥郁芬芳。
多好的景色啊,光是看着,就让人心旷神怡,觉得浑身充满了力量。
“罗大爷,好久不见。”
随着这一声阴阳怪气的称呼,漂亮的园子霎时间变成一团烟雾四散开来,不见五指的黑暗中走出来一个人,她的手里还提着刀,一把屠刀,十分眼熟。
正是当年罗三了结王莠儿时用的刀。
罗三目眦欲裂,手脚冰凉,惊骇道:“是你……果然是你……”
原来这小娘子真的变作阴魂缠着他,这么多年,这么多年,她也一直没放下?!
王莠儿挥动刀刃,划出一弯银色弧光,她以屠刀指着罗三,阴惨惨地说道:“是我,就像你想的那样,这么多年,我一直跟着你。”
“那个小白脸说的是真的?”罗三被迎面而来的杀气逼退几步,却发现靠上一面无形的墙。
退无可退。
王莠儿一步步朝他走来,一边说起那一夜的场景:“你们抓了我,剥了我的衣服,拿铁烙烫我,拿刀子割我,拿绳子勒我……”
随着女人鬼魅的声音,恍然间,罗三似乎回到了那天。
不见天光的地牢里,被捂住口鼻的少女一遍遍经历世间最绝望的酷刑,在剧痛之间憾然离世。
再回神的时候,王莠儿已经站在了他的面前,正高高举起屠刀,眼看着就要看下来。
“我与你素昧平生,你却平白对我做了那样禽兽不如的事,罗三,你堪为人父,你若是继续执迷不悟,我就杀了你的女儿,再杀了你。”
提到罗三的女儿时,王莠儿分明说得咬牙切齿,毫不掩饰对她的怨气,罗三听得分明,赶忙说道:“你别动她,我什么都做!”
王莠儿没有丝毫犹豫,手起刀落,罗三的脑袋被砍上了天,留下的躯壳软趴趴的倒在地上。
她放下屠刀,跪在血泊之中,低低的啜泣着。
次日一大早,李非玉终于等来了双目赤红,一看就没休息好的罗三,罗三默默地把她放下来。
“我告诉你,当年王莠儿为什么死。”这是罗三对她说的第一句话。
这么爽快?
看来昨夜发生了不少事情。
李非玉没有问,她倒是对到底是谁指使罗三这件事更感兴趣,便问了声:“到底是谁?”
“是方家老爷方芝红,他为了给女儿治病,才想要王莠儿的命啊。”
说到这方芝红,那可是十里八乡有名的大善人,曾经也来捧过李非玉的场子,在李非玉的印象中,那是个儒雅瘦弱的读书人。
但出手阔绰,还点了出《西厢记》,夸她长得像他夫人年轻时的模样。
“他女儿得了什么病,要杀了王莠儿?”
这个问题罗三也一直没想明白:“不知道,说是忽然病得厉害,说是让什么不干净的东西缠上了,方芝红找大师算了一卦,说要找个和她女儿生辰八字契合的女孩一命换一命才能救活他女儿。”
李非玉轻啧一声,只觉得江湖骗子害死人,有病就去找大夫,找神棍做什么,白白害死一个无辜的人。
然后罗三继续说:“其实我还听说过另一个说法。”
“听闻方芝红早年与王家夫人有过露水情缘,但那时方芝红已有家室,王夫人知道后伤心欲绝,与方芝红一刀两断,嫁给了自己的族叔。方芝红却觉得是王夫人背信弃义,便挟持王莠儿报复王夫人,不知真假。”
李非玉终于知道当年拿走王夫人银簪的是何许人也了。
好一个风流公子,自个儿害得人家好可怜,既然有家室还要招惹人家未出阁的大家闺秀,若是王夫人再易碎半分,只怕根本活不到洞房花烛之时。
但这毕竟也只是个猜测,不可全信。
“那王家大公子当时可在场?”
王莠儿说她临死前分明还听见了她庶兄的声音,那又是为什么?
只见罗三叹了口气,说道:“这有什么奇怪的,王家大公子那时已经与方大小姐订了婚约,他帮自己的未婚妻取药引,自然是天经地义。”
此话一出,李非玉瞬间瞠目结舌,虽然猜到了这故事必定弯弯绕绕如荡气回肠,但这复杂程度着实让人震撼,只觉得可以立马写出一个一百八十章的话本出来。
难怪方芝红当初要点一出《莺莺传》,这可不就像他与王夫人的相知相遇?
李非玉难免对方芝红升起了些许鄙夷的观感。
接下来得确认方芝红当年对王莠儿痛下杀手的原因到底是什么,然后告诉王莠儿,让她有仇报仇,也好早日超生。
她觉得接下来只怕要耽搁不少时日,还是得先知会梁金絮一声,便对罗三说:“你先带我去找梁金絮,我有话和他说。”
哪知道罗三一脸疑惑:“我们这儿是黑店,只留钱,不留客啊。”
李非玉第一反应是梁金絮被这帮人宰了,下意识要拔刀,但转念一想,梁金絮注重享受,,确实不至于在这么个地方落脚。
她又拿出塞在怀里的纸条,拿给罗三,说:“信上说的地方难道不是这儿?”
罗三拿过来一看,先是被上面大片的黑褐色液体吓了一跳,当了这么多年强盗,罗三当然看得出那是什么,合着眼前这个小白脸还是个同行?
只见上面的墨汁被晕开,依稀能看见“三豕客栈”几个字。
他挠了挠头,稍加思索,说道:“城西有家乙亥客栈,是城主的产业,那些赶考的书生都喜欢去那儿。”
原来是她找错了。
李非玉挠了挠头,觉得人间果然处处都充满了惊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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