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机城的乙亥客栈是个好地方。
客栈位处繁华的城西,楼下就是车水马龙,还有络绎不绝的客商,出门就能买到西域的皮革,江南的绸缎,海里的血珍珠,以及各种各样的,来自于天南地北的奇珍异宝。
客栈的一楼,请了一批西域舞女在中间跳胡旋舞,个个金发碧眼,身形仿若云中飞燕,灵活极了。
下面坐了一群或坐或卧的男男女女。
今日换了一位新的首席乐师,是位翠衣青年,圆领长袍,束着翡翠发冠,脚踩缂丝黑靴,着实是位相当养眼的公子,他抱着琵琶,忘情地弹奏悦耳的音律,脚下也跟着拍子轻轻地踩着。
李非玉进门的时候,几乎不费什么力气就看见了梁金絮。
他就那么大喇喇地在众人面前坐着,看他面色红润,举止自然,倒不像个逃犯,反而像个特立独行的风流名士。
来见梁金絮之前,李非玉特意去城里的成衣铺买了条宝蓝衣裙,还扎了几条辫子,露出一片额头,露出漂亮的美人尖,嘴角的红痣平添三分媚意。
未添新妆,好似芙蓉出水般妍丽,太动人。
“姑娘,是来喝茶的还是住店的?”刚进门,就迎上来一个热情的小二。
“来壶香茶。”
跟着店小二,李非玉在找了个地方坐了下来。
喝了口茶,听着耳边悦耳的琵琶乐,李非玉终于让自己放松下来,只觉得这些日子的遭遇就像是梦一样。
她拿出刚在路上买的四美檀木扇,轻轻推开,用手指摩挲着上面栩栩如生的仕女图。
“这不是……非玉小姐吗?”
听到旁边有人叫她的名字,李非玉有些诧异,扭过头,竟然看见她现在最想见到的人。
方芝红。
记忆中的面孔因为保养并不得当,多了许多细纹,显得有些刻薄,穿着低调的蓝色布衣,也没带小厮,想来是出来躲个清净。
没想到店小二随意安排,竟然直接把她安排到了方芝红身边,这也算是缘分。
“方老爷,许久不见,真是别来无恙啊。”李非玉反应快,马上做出了激动的表情。
“我刚打算派人去青州请非玉小姐来一趟,没想到非玉小姐正好在这里,倒也免得麻烦了。”方芝红笑着说。
李非玉脑子转得快,就说:“方老爷有生意要和我做?”
方芝红捋着长长的胡须,和蔼的说:“我那挚友的女儿眼看后日要出嫁,我想了多日,都不知道要送什么贺礼,那日青州李小姐的《长生殿》惊为天人,便想着请非玉小姐到时候上去唱几出,非玉小姐若是方便,方某愿奉上重金。”
“敢问方老爷的挚友是……”李非玉心中有了不祥的预感。
方老爷的下一句话坐实了李非玉的猜测。
“是本地乡绅王美王员外。”
李非玉的嘴角隐隐抽搐,忽然觉得这方芝红着实有些小心眼,害了人家大女儿,这下又要去闹人家小女儿的婚礼了。
“我那些身家都在青州,只怕来不及拿……”李非玉并不想趟这淌浑水,觉得多少有些缺德。
哪知道方芝红财大气粗的说了句:“这算什么,三机城什么都有,我安排人为非玉小姐再购置就是了。”
不择手段也要砸场子是吧……
李非玉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正不知道如何是好的时候,一截翠色衣袖适时隔开了二人尴尬的对视
梁金絮笑眯眯地望着李非玉:“怎么来了也不说一声,就在这里坐着。”
梁金絮这时从后面环着李非玉,占有欲十足地把双手撑在她的两边,明明是笑着,却偏偏笑出来些许笑里藏刀的意味。
这人是越来越大胆了,李非玉有些脸热,推了他一把,没推动。
方芝红意味深长地笑了笑,自顾自的站起来,对李非玉说:“非玉小姐要是想过来了,就来方府找我,方某随时奉陪,家中还有事,就不打扰你们这些年轻人了。”
听出了里面的调侃,李非玉显得有些窘迫。
方芝红离开后,梁金絮在他的位置上坐下来,还牵着李非玉的手,神色自若的问:“刚刚怎么不回我的话?”
在适应了梁金絮忽然拉近的距离后,李非玉也慢慢适应了,甚至回扣了梁金絮的手指,与他十指相扣。
这下羞涩的反而变成了梁金絮,他只觉得一种难以言喻的感觉自紧扣的手指蔓延开来。
她倒是放得开。
李非玉还把椅子往他身边挪了挪,脑袋一歪,就靠在了梁金絮的肩膀上,说了句:“我这几天很累。”
台上的表演也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从胡旋舞变成了说书,但想来这说书先生说得应该并不怎么样,台下的人都走得差不多了。
时间快到午时,阳光正好,照出璀璨光束。
小二拿抹布在地上擦地,店里铺着木板,用水一擦,水渍像一面模糊的镜子,一蓝一绿互相依偎,宛如一副山水画。
不知不觉间,李非玉竟然睡着了。
再醒来时,天色渐黑,李非玉在一张陌生的床上醒来,床不大,但足够软和,还有股好闻的松香。
床帐一层层放下来,隔绝了外面的光。
屋里点着蜡烛,能看出屋子很大,有书桌,有软榻,应有尽有。
梁金絮这会儿就坐在灯下翻书,他的影子就投在纱帐上,清隽如画。
李非玉心中一动,伸出手指,在纱帐上慢慢滑动,写下“平生欢”三个字。
帘子一直动,引起了梁金絮的注意,他放下书,慢慢趴在桌子上,一动不动的望着纱帐,心想她这会儿在做什么呢。
当一直以来如云如月的人终于尘埃落定成为自己的宝物,好像就这么看着,好像就能看一辈子一样。
梁金絮忍不住扬起嘴角。
另一边,李非玉坐了起来,说了声:“总算睡了个好觉。”
这一声十足慵懒,好像一只睡醒的猫。
“你这些日子在哪儿,按我的算法,你应该几天前就到了。”
李非玉不知该怎么说,最后觉得不该隐瞒,便直白的说:“我刚出城那日,被人截杀,那帮人手段诡谲,好在我被高人所救,才捡了条命。”
她稍作停顿,压低了声音:“他们供出了幕后黑手,是你姐姐买的凶。”
怎么会呢?
在梁金絮的记忆中,姐姐无论何时都是一副温婉动人的模样,她绝对是个善良的人,就连路边的一条狗快饿死了她都会伸手搭救。
尽管梁姐姐和母亲一样不认可他与李非玉的事,但怎么想也不至于到买凶的地步。
“也许是有什么误会?”
梁金絮的回答在李非玉的预料之中,李非玉也没有说什么。
其实,梁渔阳恨她不是没有原因。
因为……
李非玉眸光闪烁,慢慢低下了头,到底没把那件事说出来。
“等我们回去了,我就去提亲,事不宜迟,我们明日就出发吧。”梁金絮又说。
“不行,我还有事要做。”李非玉拒绝的果断。
梁金絮莫名有些惶恐,他害怕李非玉会不会是后悔了。
好像知道梁金絮的顾虑一样,李非玉掀起纱帐,赤着脚踩在地上,快步走向梁金絮,抱住梁金絮,轻声说:“我好像,有点不正常。”
她将这几日梦一样的经历全部告诉了梁金絮。
变成骷髅的尸体、吃人的黑店、诉冤的恶鬼。
光是听着梁金絮就起了一身鸡皮疙瘩,李非玉的书是他教的,他和李非玉一样,不信鬼神天命,但听完李非玉的故事,梁金絮忽然觉得自己所处的天下似乎并不像书中那样纯粹。
“所以你要帮她?”梁金絮听明白了。
李非玉看着梁金絮,黝黑的眼里闪过一抹笑意:“如何?”
回答她的是梁金絮用力的回抱,他温声说道:“你想做什么就做什么,我不拘着你,你别把伤到自己就是。”
如果眼前人是李薜,他一定会嘲笑李非玉尽做些吃力不讨好的无用功。
但梁金絮永远不会,梁金絮明白她的慈悲,知道她的坚持,梁金絮是人世间她唯一的灵魂知己。
所以她无法拒绝梁金絮。
依偎良久,等到两个人都饿了,便牵着手到街上去吃东西了。
其实二人少年的时候就时常携手游街,那是在李非玉被李薜带走后,李非玉开始有零花钱,而梁金絮却被关在屋里没日没夜的看书。
李非玉常仗着一招半式翻梁家的墙,自掏腰包给梁金絮带一些外面的小吃和玩具,后来觉得不过瘾,就在梁家墙角挖了个大洞,梁金絮起初嘲笑那是个狗洞。
但后来梁金絮也跟着李非玉钻狗洞到外面去玩耍,反被李非玉嘲笑得不轻。
今朝旧景重游,梁金絮自然思绪万千,虽说从前被佳人自掏腰包养得很惬意,但眼下自己好不容易高中,得了圣上那么多的赏赐,他也在小娘子面前做一回多金郎君。
李非玉意味深长地望着梁金絮满手的大包小包,看出了梁金絮强烈的表现欲,不禁痴痴笑起来,觉得这男人的小心思着实有意思。
“得了圣上的赏赐也不能挥霍啊。”
“你替我省什么?”梁金絮满脸理所当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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