兆惠得了圣命不敢耽搁,第二日便马不停蹄地从京城出发到了保定,遵上谕点精锐骑兵五千,隔日就浩浩荡荡发往西北去了。
自此朝廷上关于西北将领人选的波动也算安定了下来,而后宫中不论是静养于雨花阁静的胤禩,还是客居于凝晖堂的允禵,均是长舒一口气,总算这步棋没有出什么纰漏。
紫禁城内廷刚消停下来数日,这炎夏的温度却是一涨再涨。但因着皇帝节俭的表率,再看到前几日只因一碗冷梅汤便被申饬的菀嫔,各宫各院并没人敢再从内务府多取半块冰来。于是在这炎炎烈日的季节里,这群最善花枝招展的六宫粉黛顿时大失颜色。
养心殿此时也是难耐的闷热,皇帝既然已经下了罪己诏,自减用度,便总不能说一套做一套。但雍正皇帝平生畏惧不多,却最最惧热。这一下不去圆明园避暑,便更是难易度日。
这一气闷起来,便是什么军情秘本也看不下去了。胤禛恨不能把龙袍悉数脱下,也学着市井莽夫一般赤膊纳凉,想来这做皇帝的有时还真不如那些贩夫走卒一般肆意痛快。
皇上将将忍了两日,终于忍无可忍,总算琢磨出一个两全的法子。大笔一挥下了一道谕旨,命内务府多送些冰块去雨花阁。养心殿里不便多加用度,但皇上到宠妃那里住上个把月总还是再正常不过的事了。
因而当胤禩冷冷看着内务府总管亲自登门殷切的陪着笑脸,还送来了一车冰块,便将老四的鬼心眼看了个清楚。
刚过申时,皇上便欣然前来。一进院门,顿觉一股清凉的草木之气扑面而来。
这雨花阁本就偏僻,院内阁楼居中,两侧正有两棵经年的春榆抱厦,与其他宫院相比,正是绿玉盎然,难得的清新。
胤禛一进春华门便觉心旷神怡,更何况楼阁之上还有皇上心尖上的人等着,便三步并作两步的进了雨花阁内。
一进正堂大门,皇帝瞬时黑了脸,高声呵道,“内务府没送冰过来吗?怎的屋里如此闷热?”
碧云在屋内迎驾,赶紧跪了,却是一脸的无辜。
还不等皇帝再度发问,胤禩已经由方若扶着从楼梯上款款下来,口中说道,“皇上勿要动怒,是臣妾觉得这雨花阁已是难得的清风凉爽,便命内务府总管将冰拉回去了。”
胤禛见胤禩拾阶而下,他那一脸的笑容倒是比三月春风还要沁人心脾,便收了怒气,笑道,“朕这是怕你身子不好,别再着了暑气,你倒好,把东西给送回去了。”
“着了暑气固然不好,但染了寒气就更伤身了不是?尤其是这汗燥的天气,一时贪凉反倒最易发病。”胤禩这一身病弱自然是不怕这些暑热,反倒命宫人多关了两扇对窗,因而这屋内反倒比以往更闷了几分。
皇上坐下用完晚膳,只坐了一个时辰便有些耐不住了。胤禛抬眼,瞧着老八好整以暇的坐在对面,气定神闲的很,便起身携了他的手道,“这大热天的,朕也乏了,安置了吧。”
眼见着天色尚早,胤禩却也没劝,而是跟着皇帝进了寝室。只是当看到一床的厚被时,皇上才面有难色的停了脚。
胤禛觉得这只怕是老八故意的,明知道朕惧热怕暑,不仅遣退了送来的冰块,如今这一床被褥也没换做夏被,难道这是要让皇帝知难而退少宿在雨花阁的意思。
皇上想明白后,转身出了寝室,招苏培盛过来说道,“去准备热水,朕要沐浴。”再转过来打量了两眼胤禩,笑道,“似卿也有好段时日没伺候朕沐浴了,今日就劳烦你了。”
转眼雨花阁二层的暗室内已经布上偌大的澡盆,苏培盛待皇帝入浴后,便将宫人悉数领了出去。
胤禩从屏风后面缓步而出,已是换上了轻薄纱衣,除去了发髻,乌黑长发只随手盘在脑后。
“皇上还是让司寝的嬷嬷们来伺候吧,她们的手艺不知比臣妾好出几倍。”胤禩拿起布巾颇有些犹豫,极不情愿做这些伺候皇帝的活计。
但胤禛却眼中带笑道,“那些个奴才,怎有你心细,朕就喜欢你伺候着。”
胤禩绕到皇帝背后,狠狠地瞪了胤禛一眼,一股脑把布巾浸湿,给皇帝擦起背的力道可是一点也没省着。只可惜他如今就算是使出十成十的力气,也是伤不着皇帝的,反倒是累得自己气喘不止。
皇上哪里觉不出胤禩是在肆意乱擦,他如今泡在热水里,筋骨尽开,倒是比白天在屋子里忍耐着更为舒爽几分,便闭目养神起来,任胤禩随便发泄去了。
皇上越泡越舒服,但胤禩却是一晃眼就浑身湿透,一条条水流顺着鬓角滑下,也不知有多少是凝结的水气,又有多少是浸出的汗渍。
胤禛心满意足的泡了两刻时间,胤禩最终也不再较劲,一瓢一瓢地给皇帝胡乱地浇浇水罢了。胤禩心道,果真不能在这些小事上和老四较劲,不然吃亏的只能是自己。
皇上舒坦了几分,也算是教训了老八,这才睁了眼一瞧,果然胤禩已经浑身上下水淋淋的化作一个汗人。
胤禛一伸膀子将胤禩的腰环住,“瞧你这一头汗,也进来泡泡。”
胤禩正被热闷的有些胸口发紧,一听皇帝这要求,赶紧摇头拒绝,也不知是嫌弃皇上多些,还是嫌弃这盆水多些。
皇帝才不惯着三七二十一,大喇喇地站起了身,就这么隔着澡盆将胤禩揽到怀里,但却忽觉手上一沉。胤禩本就脑仁晕沉,再被这突如其来的拉扯牵动,就这么一头栽进皇帝怀里。
胤禛见胤禩不像装的,赶紧叫了宫人进来伺候。待皇上急匆匆的更了衣,赶紧奔到床前看胤禩的情况。虽有方若等人为廉主子收拾妥当更换了干衣,但胤禩这一头的汗却是没停,很快便又将衣衫浸湿。
而苏培盛已经派了脚程最利落的小厦子赶紧去太医院请太医过来,这一夜的雨花阁看来是难以消停了。
皇上亲自为胤禩拂拭了额上汗珠,过了片刻,才见胤禩睁了眼虚弱道,“臣妾没事,只是着了暑气,并不碍事的。”
胤禛心里有些怒意,心中骂道:若不是和朕耍小心思,怎的就能把自己热着了。但嘴上却还是温和道,“等太医过来看看,朕也好安心。”
皇上一面命宫人扇风,一面又命苏培盛去将养心殿的金丝蚕被取来,赐予廉嫔使用。
当刘裕铎紧赶慢赶的来到雨花阁内,这一向僻静的院落此刻却是灯火通明,一点也看不出乃是落魄妃嫔修行的静地。
自廉嫔受贬移宫之后,刘裕铎便再未能给胤禩请脉。后宫沉浮,最是波谲云诡,这得宠与失宠皆在瞬息之间,乃是他们这些太医们最为讳莫如深的。
而更有章弥院判暗中敲打,示意皇后娘娘对刘太医往日里待廉嫔的忠心似有不满之意。刘裕铎虽是皇帝钦点,但这段时日也是颇为谨小慎微,断不敢再显山露水。
今夜当值时分,突见皇帝身边的厦公公匆匆找来时,刘裕铎便明白这是廉嫔再度复了宠,而自己的前途也只能再度和这位廉主子牵连在了一起。因而刘太医提着药箱,匆匆赶至雨花阁来。一见院内见如此阵仗,不由暗中佩服这位廉主子,都沦落到此地还能抓住龙心,只怕这紫禁城内再无人能出其右了。
刘太医先是给皇上请了安,便到床榻跟前观了观胤禩的面色,只见廉主子此刻神色萎靡,嘴唇干燥,面色本是苍白,却唯独两颊生出几丝绯红。刘裕铎进而试了试胤禩的掌心温度,温高不下,种种迹象皆表明廉嫔晕厥乃是中暑所致。
皇上听了太医的结论,却还是不放心,命刘裕铎再仔细诊了脉看看。
刘太医这才遵旨为廉嫔请脉,刚搭上脉搏片刻,便是眼前一亮。这脉象往来流利、如盘走珠,竟是喜脉。
刘裕铎常年为廉嫔诊治,自然最了解这位主子的身子。廉嫔自小月之后也有大半年的时光,身子虽将养的好了不少,但之一年之内再怀龙裔,实乃苍天垂爱,并非人力所可及。
刘裕铎虽十分笃定这脉象,但却还是按捺下来又反复核实了两次,这才起身退后一步,朝着皇帝跪拜道,“恭喜皇上,恭喜廉主子,主子这是有了身孕。”
胤禛本是瞧出了刘裕铎的犹豫不决,正要发话质问,却见他说出此话,顿时一愣。可见胤禩这一胎是连皇上也没预料到的事。
皇上和太医面面相觑了半刻,但很快便把喜悦之情挂上眉梢,胤禛搓着手连说了几句“好”。一回头正看到胤禩恍如雷击一般钉在床榻之上,方才那些许萎靡不振的样子登时间化作难以言喻的表情。
皇上悻悻地收回目光,命刘裕铎起身,“刘裕铎调养廉嫔身子有功,擢升为太医院内医正。廉嫔这胎就由你全权照看着,断不能有半点差错。待瓜熟蒂落之时,朕还有重赏。”
刘裕铎赶紧磕头谢了恩,他心知虽然自己医术稳妥,办事也是尽心尽意,但此胎也只能说是这位廉主子命好。于是待领了赏赐和皇帝重托之后,刘裕铎赶紧再度上前为胤禩再仔细的请上一脉。
刘裕铎沉着号了半刻,最后向皇帝禀道,“廉主子的胎刚满三周,若不是今日身子不适,只怕难以如此之早的察觉。主子一向身子弱,现又着了暑气,不便祛热,待微臣先开个方子,以温散热,再配上安胎药,方可稳妥。”
胤禛此刻是颇为信赖刘裕铎的医术,便点头让他退下写方子煎药去了。
随后整个雨花阁内的宫人都得了半月例银的赏赐,众人皆知如今皇帝正为西北之事缩减开支,因而虽只赏了半个月的例银,但这却是比以往都要大的恩典。
然而于众人欢喜之中,却唯独一人的脸色难以掩饰,连皇上都没法再忽视胤禩骤然冷下的脸。
胤禛将胤禩紧紧揪住衣襟的手握起,柔声道,“这回有朕亲自看顾,定然不会再让你俩有何闪失。”
胤禩垂着眉目,心里却更希望再来点什么明刀暗箭,好顺理成章的流掉腹中孽障。
见胤禩毫无反应,皇上也只能微叹了一声,然后起身命道,“苏培盛,传朕旨意,即日起册封廉嫔为廉妃。”
这册文和晋封大典都没还没办,连太后和皇后都尚未知会,皇上就率先下了谕旨册封妃子,只怕这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了。
屋内一众宫人皆是喜上眉梢,由掌事宫女方若领着依次跪拜道,“恭喜廉妃,贺喜廉妃。”
而胤禩却是一抬手,将帷帐拉下,再无可说。
内寝里留有方若与碧云二人伺候着胤禩吃药入睡,而皇上却移到明间的软榻上,连夜起草册文。
胤禛知道此时战事吃紧,并非晋封的最佳时机,因而先册封,再行礼,免得皇后再度从中作梗。他虽明白胤禩不会看重这些后宫位份,但如今他独宠有孕,只怕人人都想暗中害他一把,因而皇帝急需为胤禩拔擢名分、立下威风,让那些心术不正的燕雀望而却步。而至于皇后,自有皇上的探子亲自盯着。
待皇帝将一切事宜办妥,再度回到内寝,此刻已经是熄了灯烛,只有碧云正靠在床侧守着。
皇上掀起帷帐,碧云赶紧醒了,在皇帝示意下轻手轻脚的退了出去。
天过三更,胤禛和衣卧下,躺在胤禩身边,手钻到金丝蚕被下抚上胤禩平坦的小腹。
金丝蚕被不愧为是皇帝御用的珍宝,不管外间如何燥热,这被中自有一片清爽,胤禩的体温也随之趋于温暖。
皇上抚着胤禩的肚腹,心里想起了上一次没了的那个龙子,这事虽让皇帝难免伤怀,但当时为了保住胤禩性命,皇上也是无悔的。因而今时今日,能与老八再度成胎,胤禛是十分的欣慰欣喜。
皇上在朦胧的月色下,瞧着胤禩的睡颜,在皇上的记忆里,八弟的睡颜最是天真无邪,恍如赤子。但此时此刻,胤禛却看见了胤禩那展不平的眉头。
胤禛不由唏嘘:从何时起的?老八即便是在睡梦中也难再展欢颜。
皇上没有答案,只是盯着胤禩,觉得手上传来的一阵阵暖意直沁心脾,那里孕育着皇上与八王的子嗣,温暖而柔滑。
胤禛觉着,即便胤禩此时此刻对这二人骨血难以承受,但以他的柔软心地,日久天长定然不会毫无情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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