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没去燕子矶,因为稷晏清无论如何也不许我出门。

    他自己去的,一大早就走了,带了酒。

    回来的时候夜已经深了,又下了雨,他周身都被淋透,却也没有撑伞。

    我不知道他如此自虐是为了什么,若是为了让我心生怜悯,那大可不必。

    他只是勉强的笑了笑,说,

    “忘带伞了。”

    “我哥呢?”

    我抱着睡着的瀛洲,强忍着心里的痛,眼睛都红了。

    稷晏清摇摇头,说道,

    “军统把人都烧了,也找不到哪具是苏哲的……”

    我呼吸一窒,险些晕倒。

    他想过来扶我,却终归没有上前。

    我撑不住身子,跌坐在沙发里,他眸色晦暗,镜片折射了光,模糊了他的面容,

    “我和阿况把所有的尸体都埋了,给他们敬了酒,希望他们一路好走。”

    他声音旷远,我呆呆的听着,想着自己的哥哥如此孤苦。

    我与他都是娇养着长大的,是爹娘疼过的。

    就这么去了,对的起父母吗?

    一想到苏哲临去前的场景,那冰冷的枪口对准他的脑袋,我的心就如撕裂般的痛。

    那是我的亲哥哥啊……

    那是父母身上掉下的肉啊……

    人间至殇……

    我不敢吵醒怀里的瀛洲,巨大的悲痛袭来,我只能死命的咬着嘴唇,捂着脸,发出尖利的呜咽声……

    稷晏清的脚步由远及近,他单膝跪地,仰头心疼的望着我。

    我别过头,习惯性的蜷缩在沙发的角落。

    瀛洲在我怀里睡得香甜,嘴角一张一合。

    我的身子紧绷,浑身震颤,可当看到孩子的样子,心里又突然柔软的一塌糊涂。

    我的人生,为什么如此悲伤。

    我望着儿子,心里绝望又挣扎。

    我舍不得儿子,也舍不得他。

    “荷华……对不起……”

    稷晏清的暗哑的声线里是极致压抑的痛。

    我绝望的笑望着他。

    突然就恨死了他。

    是他告的密,是他把我哥送进了监狱,也就是他最终害死了苏哲。

    我没有办法在这个家安然入睡。

    我抱着瀛洲一直坐到天亮。

    稷晏清陪着我,从天黑熬到天亮。

    他身上的西装干了,裤脚还沾着泥巴。

    天气依旧是阴沉的,时间到了,我起身拿起了打包好的行礼。

    “荷华……”

    稷晏清拿过了行礼,说道,

    “我送你。”

    我没有看他,更没有力气跟他纠缠。

    他愿意送就送吧,反正是这辈子最后的时间了。

    过了,就再也不见了。

    我不理他,抱着瀛洲出了门。

    我是残忍的,我甚至没有让瀛洲去见爷爷最后一面。

    车站的人流不少,如今虽然双十二事变已过,然而气氛仍然肃杀。

    车站的人们都行色匆匆。

    稷晏清拎着行李走在我们母子前面。

    瀛洲是个乖孩子,在我怀里安静的睡着,不吵不闹。

    我些许欣慰,桥松和沈碧君不见了,苏哲死了,但是我还有个自己的骨肉。

    我心疼不已,他才出生二十多天,我就带着他奔波。

    可是,我不得不带着他走,若是稷晏清把他都抢走,那就是要了我的命。

    找到了我的车厢,司机帮我把行李放了上去。

    我不想再多停留半刻,便打算跟着司机上火车。

    “荷华……”

    身后的他,沙哑的叫住了我。

    他好似有些感冒,嘴唇干涩,脸也有些红。

    我停下了脚步,不愿意靠近他。

    我怕他传染给孩子。

    稷晏清感念我的踌躇,他小心翼翼的说,

    “一路小心,到了开封给我发个电报。”

    我没有说话,并不答应他。

    他似乎料到了我的反应,垂目自嘲的笑了。

    半晌他点了点头,说道,

    “存折我放在了你的行李箱里。钱我存在汇丰,就算是你要去国外,也可以将钱汇出去。”

    我蹙眉,不明白他的意思。

    他很认真,似乎想让我明白他的真心,

    “若是觉得开封不安全,就一路往南走。过了香港,去欧洲,或者美国都是安全的。”

    我不明白他到底什么意思,终于开了口,

    “你……到底想说什么?”

    稷晏清深邃的眸子里终是溢满了难以割舍的痛。他嘴唇微颤,双眼微红,似乎是在极度的忍耐。

    他深吸了口气,最终平静的说道,

    “荷华……保重……”

    我冷笑,到头来他依旧是那个将我拒之门外的稷公子。

    我转头就走,稷晏清没有追上来。

    我只是隐隐的听见他的低语,好像在说,

    “荷华……我祈求你原谅我的残忍和无情……”

    我最终没有再多看他一眼。

    火车的轰鸣声响起,轰隆隆的前行。

    就像这个时代的齿轮,迫着我们义无反顾的向前。

    我望着前方,狠下心,绝不再回头。

    我知道他没有走,那一双灼热的眼眸正在热烈的凝望着我。

    如今回想,我觉得他真傻。

    只有在我决绝向前的时候,他才敢在无人问津的角落里,赤裸裸的凝视着我。

    怀里瀛洲似乎做了噩梦,他呜呜咽咽的,我急忙抱紧了他。

    眼泪早已哭干,我眼睛干涩的发烫。

    我望着天边的乌云,突然觉得好绝望。

    似乎,人生至此就要遁入墨暗,光明永不见。

    我突然觉得自己浑身发冷,周围的空气都是冷的。稷晏清是暖的,离了他,我才发觉,凌冬将至。

    我突然不受控制地回头,远远望见那个身影。

    修长高挺,一身墨蓝色的西装和黑色的呢子大衣,在人群中那么耀眼。

    裤腿上的泥泞也无法掩盖这与众不同。

    我一眼就看见了他。

    他就那么默然的站在原地,垂目。

    没有发蜡定型的头发,随意散落在眼前,挡住了他的视线。

    如苍松挺拔的鼻梁,秀巧精致,此时紧抿的嘴唇微微颤着。

    我不知道他在想什么,只觉得有什么在潜移默化的改变。

    终于,他深吸了口气,抬起了头。

    仰头望天,修长的手指将眼前的头发拨到了脑后。

    那好似抽空心神的颓然突然不见了,他紧抿嘴唇,目光如炬。

    往日里的温柔缱绻,变成了一股决绝的斗志。

    他突然转身,大步离开了车站。

    好像……一个视死如归的战士,热烈的奔向死亡。

    马革裹尸还……

    我脑海里突然冒出了这一句话。

    我察觉到了一丝不同寻常的异样,却还来不及思考,他的决然的身影,已经消失在了川流不息的人海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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