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我到达开封的时候,是尔雅来接的我。
我走之前,将苏哲的消息传电报发回了开封。可以想见,当我爹和姨娘知道的时候,会是什么样的心情。
尔雅显然没有休息好,满眼疲惫,神色哀痛。
当她看到我的时候,眼眶立刻红了。
我们两个从小一起长大,与姐妹没什么不同。
我看到她的样子,也鼻头一酸,眼泪簌簌而落。
尔雅见到我哭了,急忙拿手背擦了擦脸,说道,
“哭什么哭,坐月子不能哭。”
她声音抖着,又看到我怀里的瀛洲不免心头柔软。
“这就是小少爷吗?”
她瞧着,又伤心又温柔,半哭半笑的样子,着实是滑稽。
我把孩子给她瞧,同样的心情复杂。
“小少爷真标志。”
尔雅红着眼眶,瞧着瀛洲挪不开眼。
就这么两厢顾盼了许久,她才拎起我的行李说道,
“走,我们回家。”
家里冷冷清清的,门口挂着白布,大堂上放着苏哲的黑白照片。
我进家门的时候,只看到我爹一人坐在堂上。
眼底的乌青深重,半白的胡渣长了出来。
他好似苍老了十岁,就连背脊都是弯的。
我心里的痛抑制不住,看到苏哲那无忧无虑的笑颜,和一旁痴痴望着的爹,瞬间崩溃。
我颤颤巍巍的走进大堂,扑通一声跪地,对着苏哲,也是对着父亲。
“爹……”
我失声痛哭,心里压抑已久的情绪终是爆发。
父亲浑浑噩噩,过了半晌才回过神。
我膝行到他身边,伏在他的膝盖上,痛苦又愧疚,
“爹……女儿不孝……”
我哽咽着,涕泪横流,半晌也说不出其他的话。
爹木讷的凝视着我,毫无反应。
那是一种绝望至极的平静,让人心碎。
我嚎啕大哭,将这大半年压抑在心里的痛苦委屈一同释放。
这段日子,实在是太苦了……
我自顾自的哭着,就像个鸵鸟一般,用爆发的情绪,逃避着一切的难堪。
哪怕是一瞬,也可以。
一只颤巍巍的手扶上了我的背,我一时恍惚,抬起头,看到父亲苍老的面容被两行清泪划过。
那种痛彻心扉,甚至比我更甚。
也是啊……
那是他的亲骨肉啊……
白发人送黑发人啊……
“爹……”
我崩溃大哭,父亲张开双臂,把我抱进了怀里。
好温暖好温暖的怀抱……
在这酷寒里,这是那令人艳羡的烛光啊……
姨娘病了,自从知道苏哲的事情之后,她就一病不起。
听我爹说,她那种病是会过人的。爹让她住在了平日里自己的院子里,除了医生和照顾她的丫头,谁都不能进出。
我去她紧闭的院门口驻足许久,心里五味杂陈。
往日里她对我并不好,却也没有苛待过我。
如今她失去了唯一的儿子,孙子也不知所踪。说回来,她还没有亲眼见过自己的孙子呢。
瀛洲也是她的孙子,可终归,也没让瀛洲进去。
爹见到瀛洲的时候,哀恸的双眸里总算是有了些温暖。
老人家期盼一辈子,就是承欢膝下。
他这辈子所爱之人不可得,晚年又丧子,也只有瀛洲这个孙子,能聊以慰藉。
二十一天后,家人给苏哲在黄河河堤上修建了一个衣冠冢。
苏哲的事情,就这么算是过去了。
家里人都不提了。
父亲把瀛洲当成了他这后半辈子唯一的寄托,爱惜得紧,抱着就不愿意松手。
除了瀛洲喂奶的时候,基本我就让父亲照顾他。
我心疼他,也觉得这样祖孙温情的场景,让人冷落的心,能有一丝的回暖。
这也算是孝道了。
我又住回了出阁前的那个院子里。
那里一切都没变,尔雅打理的很干净。
我平日里鲜少出门,就在家里看看书,喝喝咖啡。
是了,我已经把平日里的报纸话本,换成了英文著作,茶也换成了咖啡。
有些习惯养成了,便就改不了了。
没有家人在我面前提起稷晏清,或许是怕我难过,亦或许是恨其至深,甚至不愿意提及。
我没有给他发电报,是因为我不愿意再回忆起南京的日子。
我想寻一片清净。
就算夜里偶尔想起,也会钻心的痛。
我以为时间会平复一切,可是却不成想,将有些事情变得越来越清晰。
就像小时候他的身影,在一次次的回忆中被美化,变得高贵又圣洁。
令我愤恨的是,记忆里他的无情冷酷越来越清晰,可他的温柔缱绻却也一直挥之不去。
我恨自己的不争气。
偶尔出门,邻里指指点点,怪异的目光也让我不快。
那个时代,依旧是接受不了我这种被夫家“抛弃”的女人。
当初出嫁风光,而回来的时候落寞,甚至怀里的孩子夫家也一并丢了回来,可见有多不招待见。
我一直情绪都是低落的,没有兴趣在这些家长里短的事情上。
只是偶尔听尔雅抱怨,不免烦闷。
七月,入了夏。
算来,这是我嫁给稷晏清的第三个年头了。
我在房间整理拿回来的行李,看到了稷晏清给我的存折。
我和他这18年,就换来了这么一张纸。
我不免自嘲的笑了笑,把存折丢到了一边。
回来之后,我甚至没有查看过这账户里的金额。
我不会用他的东西的。
我自己会英文,我可以依靠自己的能力生活,和抚养瀛洲。
他会有自己的人生,和梁素音在一起,有自己的孩子。
瀛洲是我的,也只是我的。
我翻到了那张火车票,这竟然是我的哥哥留给我的唯一的东西。
它对我来说,比那张存折重要的多。
我瞬间泪如雨下,想到苏哲,只有自责和懊悔。
我把车票珍藏,把存折扔进了垃圾桶里。
我打算出门,却在门口不受控制的停下了脚步。
或许我心里早已做了决定,可是我总是在欺骗自己,认为他已被我从心里扫地出门了。
可最终,我在门口踌躇半晌,气馁的回房,把存折从垃圾桶里捞了出来,扔进了放杂物的箱子,束之高阁。
晚上吃饭的时候,爹兴高采烈的把照片给了我。
府上不远处的大路上开了一家照相馆,好不热闹,邻里有许多人见着这离家不远的照相馆,都忍不住去拍几张,留个纪念。
不久前是瀛洲的百日纪念,爹便忍不住,想给瀛洲拍些照片。
我自然是不会忤逆他,带着尔雅一起去的。
尔雅没见过这东西,开心的手舞足蹈。
我们拍了很多照片,有我和瀛洲的,瀛洲自己的,爹和瀛洲的,尔雅的,以及我们四个人的合照。
这是我这辈子和父亲的唯一的合照,也是我们一家唯一的全家福。
当爹把洗好的照片给我的时候,我心里五味杂陈。
又感动,又心疼。
我瞧着爹沧桑的面容,心里愧疚,觉得自己不孝,看着一家四个人的合照,没有孩子的父亲,又觉得愧对瀛洲。
如果早几年,这合照上或许还能有苏哲和沈碧君……
只是,时光一去不返,这所谓的如果,也永远只能是如果啊……
不过,无论如何,这都是值得珍视的。
我小心的将照片收好,和那张火车票放在了一起。
那日不知是否是怀念往日的生活,还是因为两年前的决定而懊悔,我忍不住喝了些酒,昏昏沉沉,早早便就睡了。
第二日起床,仍有些宿醉,头有点痛,起床之后依旧不舒服。
我唤尔雅来帮我一把,却叫了半天也没人回应。
我有些奇怪,起身洗漱,到了餐厅的时候,便看到爹坐在餐桌旁,却没有吃早餐,也没有抱瀛洲。
他带着老花镜,仔细的瞧着报纸,眉头紧蹙,一言不发。
这与平日里的他全然不同,我心下不安,走了过去。
尔雅从厨房出来,端了一碗粥,见我来了,急忙道,
“小姐起啦,快来吃点粥。”
爹从报纸中抬起头,见我来了,也提不起精神,说道,
“喝点粥,解宿醉。”
“爹,怎么了?”
我坐下,拿起调羹,忍不住问。
爹叹了口气,用下巴指了指放在餐桌上的报纸,说道,
“你自己看吧,尔雅一大早跑了好几家报亭买回来的。”
我莫名其妙,拿起一沓报纸最上面的一张,上面头版头赫然写着:
“华北形势突变,日军炮轰宛平县城”
“前天晚上鬼子轰了宛平,说是走丢了一个士兵。”
爹狠狠地把报纸拍在餐桌上,气愤不已,
“简直欺人太甚!”
我放下报纸,心下不安。
“日本人强占东三省的时候,我就觉得要反击。那会儿上面不管,现在这就是要打到关内来了,我看上面还管不管!”
爹吹胡子瞪眼的,声音洪亮,把一旁摇篮车里的瀛洲都吓哭了。
他见孙子哭,又急忙去哄。
瀛洲哭得伤心,爹脸涨得通红,他越哄,瀛洲哭得越起劲,这场景有些滑稽。
可是我忧心忡忡,这会儿也没什么心情去逗瀛洲。
“爹……”
我喝了口粥,食不知味,放下调羹问道,
“你说这次,是擦枪走火,还是鬼子要全面侵华呀?”
瀛洲哭得实在是没辙,只得让尔雅抱下去哄。
爹叹了口气,回到餐桌,说道,
“我也不知道。但估计日本人不会就这么算了吧……你说这理由也太离谱了,说谎都不打草稿的……这,这能善罢甘休吗?”
我忧虑的低头吃粥,也不知道该如何才好。
我竟然不由自主的想到了在稷晏清,不知道他如今可好。
我突然想到了临走前,稷晏清跟我说的话。
他让我去香港,去海外,说那里才安全。
我突然背脊发凉,毛骨悚然。
他是知道什么,还是能预知未来?
想到这里,我越发紧张起来,问道,
“爹……你说……鬼子会不会打过来?”
爹似乎并不担心,他吃了口油条,说道
“这不会。鬼子还在山海关呢,打过来还早着呢。更何况有黄河天险,还能让鬼子真的打过来咯?”
爹似乎从未想过开封会否沦陷,而我却因为稷晏清的话,而陷入了忧虑之中。
我有一口没一口的吃着粥,问道,
“爹……如果……我是说如果……开封有危险,我们怎么办?”
我的话使餐厅一下子寂静下来,尔雅正好从餐厅出来,听见我问,站在一旁,不知该如何是好。
爹沉默了许久,放下了调羹,
“如果鬼子真过来了,你带着瀛洲和尔雅走。”
“那您呢?”
“我不走。”
爹固执的说,
“你爹生在开封,长在开封,以后也会死在开封。况且,你娘在这里,我怎么能抛下她一个人跑了。再说你姨娘也走不了。她伺候我半辈子,没有功劳也有苦劳。更何况……”
爹突然哽咽了,他眼眶微红,梗着脖子半晌说不出话。
我知道他要说什么,急忙道,
“没事儿,别说了……”
爹摇摇头,继续道,
“更何况……她刚失了儿子……要是我再抛下她……那她怎么办?”
“爹……”
我的眼泪瞬间溢出,摇了摇头,
“爹不走,那我也不走。”
“这怎么行?”
他厉声呵斥道,
“万一到了那会儿,你必须走!”
“……”
我见他色厉内荏,知道他也是心疼我。可是,如今我怎么能抛下他呢?
我低着头,倔强的不回答。
“丫头,你听我说,如果真到了那种境地,你必须走!必须走!”
爹急了,抓着我的袖子使劲晃。
我手里拿着调羹,身子被他晃得东倒西歪,粥撒了一桌子。
可是我就是不答应。
尔雅见我们僵持,急忙过来说道,
“诶呀诶呀,粥都洒了。”
她擦了擦餐桌,安慰爹道,
“这不是还没来嘛,说不定过两日事情就解决了。”
她给我爹端了碗豆浆,说道,
“就像老爷说的,还有黄河呢,鬼子那小个子能过来才怪。”
她说的俏皮,我忍不住笑了。
爹也不傻,知道就坡下驴,笑了笑终归是没在多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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