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路无言。
姜扶秋暗自思忖:既然自己此行是助灵山办事,想来肖尤臻应当不会过分刁难她。
可谈容去了何处?怎么一转眼便不见了人影。姜扶秋也曾想掀开帘子朝外观望一二,但轿夫将她看得紧,生怕她跑了。
连探个头的机会都没有。
幸得一路稳妥,并无意外。不过入庙时轿子忽地颠了一下,闭眼休息的姜扶秋睁开眼,听得一个轿夫训斥道:“不行就不要扛,到时候出了意外谁来担责?”
另外一个轿夫不住道歉,后来轿子又一颠,许是换了个轿夫来扛轿,因为姜扶秋再听不见那个轿夫道歉的声音。
轿子进了庙,一路畅行直至娘娘塔前才落地。落地时轿夫们心照不宣地同时轻轻放下,一点都没有磕到姜扶秋。
来的路上颠得不得了,姜扶秋差点吐在轿子里。沾了这位渡生娘娘的光,庙里这一路算是平稳,一点磕碰都不曾有。
“到地了,新郎官该过去接一下新嫁娘喽!”媒人声音尖锐而老气,带着点奇怪的要笑起来的腔调。
听起来让人心闷得慌。
帘子缓缓被掀开,可等了半天也没见到有人来扶她,肖尤臻摆明了是故意让她难堪。姜扶秋扶着轿子从里面钻出来,站直了身子,隔着薄薄的盖头隐约瞧见前面穿着喜服的人。
姜扶秋手往前一摊,提着嗓子叫道:“夫君?”
你叫我难堪,我也叫你丢脸。
前面那人果真动了一下,终于伸出手覆住她的手,深深的凉意从他手上传来,手心触感有些冷硬,姜扶秋忍不住捏了捏,那人手一僵,随后紧紧握住,带着他往塔里面走。
随着塔门的关闭,轿夫们早不见了踪影,随行的弟子们也一言不发,默默地跟在后面。
静,死一般的寂静。连风吹树叶,脚踏石子的声音都没有,姜扶秋低下头,看了看周围的地面。
昨夜该是下过雨,石子尚且湿润,所以方才轿夫才脚底打滑,差点摔了她。
此行除了四个轿夫是本地百姓之外,其余随行的皆是灵山弟子。来的路上姜扶秋还有听见弟子们小声的议论,进了庙之后便再无声响,想来是怕露馅,因而一个一个都噤了声。
进了塔,肖尤臻牵着她的手按照计划往上层走去。
第一层塔她和姜惊落那日来的时候便看过了,案上的铜像静静地立在桌上,仍然是那副阴沉沉的模样,带着点凶狠。
好好一姑娘,刻成这样是要去抢酆都钟馗的活计么?
按着习俗,新人应当一层一层走上去直至第八层,到了第八层,渡生娘娘像就在里面,新人祭拜完渡生娘娘后被关在八层十日不得下楼。
若十日后尚有声息,则是娘娘不收,新人可离去,若十日后没了气,便是娘娘收走了。
其余人等将新人关进去后便可离去,等十日后再来查看。人若没死就接回去,人要是死了就把尸体收回去安葬。
没有水,也没有食物,寻常人怎么可能熬得过十日,这根本就是送人去死。
灵山跟来的各个弟子逐渐落下停留在下面几层守着。
肖尤臻和姜扶秋一路往上走去,肖尤臻走得极慢。姜扶秋穿着又长又厚的嫁衣上楼梯不便,总是不小心绊倒,肖尤臻很耐心地在前边等着她,手一直没放,戏做的很足。
姜扶秋一边吃力地爬楼梯一边感叹道:到底是对肖尤臻有些误会了,他虽然看自己不顺眼,但是公事公办,眼下一点都没刁难她,可喜可贺。
说起肖尤臻,姜扶秋禁不住抬头瞄了他一眼,当年她第一次见这位东海来的贵客时尚且不是灵山的大灵官,她那时只有十几岁,日日不是上树掏鸟蛋下河摸蟹子就是跟在姜惊落后边挨揍。
有一回把姜惊落的墨水掉包成了她挤的桑甚汁,姜惊落临摹的字帖全数作废,她虽然没被揍,但姜惊落气得好几日不理她。
百无聊赖之时,灵山来了一位东海肖家的贵客,十几岁的肖尤臻。
她上早课的时候,众人拥着一个威严肃穆,气势逼人的人进了学堂,这人远看着是有些像姜惊落,可走近了一看,却又截然不同。
他太死板了,比姜惊落死板得多。一套一套的和学堂里的掌教老师一模一样。
他对于姜扶秋这顽皮好动的性子十分深恶痛绝,对她一个女子爬树翻墙的行为更是无法容忍,总明里暗里地出言刺她几句,可即便如此,姜扶秋还是觉得肖尤臻是个很好的人。
原因无他,只因为那个时候谈容和苏宜怀等人都未来灵山修习,同一届修习的人都因她只是个养女,是扫地妇人捡来的弃女而冷眼相待、左右贬低,无人愿意同她相处,除了姜惊落之外,只有肖尤臻并不因出身而看低她。
他讨厌她,单纯是因为她很烦,顽皮又不守规矩。
他也算得高岭之花,世人皆仰之而不可得,却与姜惊落大不相同。姜惊落是那是种远远的,仿佛在雪山之巅的傲然独立。
那个时候,姜扶秋是一个人,姜惊落也是一个人,旁人畏她惧她,也从不靠近她。
……
弟子们都散在塔内下面几层了。
慢慢爬到第八层,上了楼只瞧得见空荡荡的一间空房,房门紧闭。
肖尤臻此刻才松开她的手,伸出手推开了那扇腐朽的、紧闭着的门。
房内什么都没有,只一座铜像静默地对着他们。姜扶秋带着盖头,又绑着纱布,只瞧得模糊的一大块黑影,她垂下眼四处看,姜惊落呢?不是说姜惊落也会跟来保护他们的吗?
对面的肖尤臻朝前走了两步,顺手拉住姜扶秋也往前走。姜扶秋掂量了一下肖尤臻的本事,心想就算姜惊落不来,还有他,保个命应该没问题。
肖尤臻在铜像前站定了,抬着头似有发现。
姜扶秋心内也好奇,于是偷偷掀开盖头一角瞧着那铜像,与一层一模一样的香案上,不同于一层的摆设,这里什么都没有,只有一座铜像和两个大签筒。
八层的铜像与一层的并无二致,是照着同一个女子所雕刻的,但显然八层的更为精细些。
面容栩栩如生,笑意盈盈,举手投足间仿佛便要活过来。
女子十五六岁的模样,扎着双丫髻,微微有些丰腴,脸颊圆润,杏眼微睁,似乎是在笑,又好似在嗔怪什么人,瞧着十分活泼可亲。
雕得真好,姜扶秋在心底叹道。
只见肖尤臻在铜像前看了许久,像是发现了什么,指尖轻点香案,顿了顿,从签筒边上取来一块木牌,看了许久才递给姜扶秋。
姜扶秋低头望去,肖尤臻指尖捏着那块木牌,上头写着“婚嫁签示”,底下密密麻麻刻着几行小字,告诉来人若要求婚嫁签须得在娘娘像前拜天地,新嫁娘和新郎皆为自愿,求愿婚娶顺利,白首偕老,方可灵验。
“……”谈容这厮根本没说还要拜天地啊!
肖尤臻看牌子时明显的停顿,想来他也不愿意。
“要不……”姜扶秋犹犹豫豫地瞧着肖尤臻,小声道:“我寻思着这不大合适,我名声坏了不要紧,流光大人坏了名声我可承担不住。”
“反正都到邪祟老巢了,别怕,干脆端了它!”姜扶秋四下打量,声音越压越低,“我相信流光大人术法精妙修为深厚,定然可以保我平安。”
“哎,不过话说回来,阿姊不是也要来吗,怎么不见她人影?”
肖尤臻一顿,默然地拉住想要撒腿逃跑的姜扶秋,将她带至铜像前,朝着她微微点了点头。
姜扶秋透过薄盖头看见对面身着喜服的肖尤臻毫不犹豫地拜了下去。
肖尤臻为祛邪除祟造福百姓真是尽心尽力,为了引出邪祟凶物连这都可以忍。姜扶秋无奈,也跟着拜了一拜。
拜完铜像拜天地,最后是对拜。
姜扶秋转回身,低头瞧着肖尤臻黑色的靴子,他就静默地站着,定定地看了姜扶秋许久,然后伸出手交叠,向着她弯腰,姜扶秋忙不迭地跟着弯腰,两人的头磕在一处时姜扶秋还在想:肖尤臻真狠,这都忍下来了,那邪祟怎么还不出来?
按照婚嫁签示上所写,拜完之后两人要向渡生娘娘许愿。肖尤臻取了大签筒递给姜扶秋。
为什么是大签筒,因为这个签筒真的非常大,比寻常庙宇的签筒大得许多,姜扶秋双手合十才将筒包住。
两人按着指示开始摇签,闭上眼心内祈愿,若夫妻心意互通,这个签便能灵验,是好签;若夫妻二人不同心,许的愿差别甚大则此签作废,是废签。
这都是在临行前听路边那些百姓议论说的,谈容听了几句就和姜扶秋说了些,姜扶秋也不管它灵不灵,她又不和肖尤臻百年好合白头偕老,随便说了句应付了事。
不过求签的时候她觑了一眼肖尤臻,他双手持着签筒闭着眼,因为侧着脸,看着又很模糊,因此姜扶秋瞧不见他脸上的神情,只不过那求签的姿态看来十分规矩。
她也抱着签筒拼命摇了一通,许了个愿:早日回到土包子里睡大觉去吧。
愿才许下,一睁眼,耳边全是细细的笑声,带着些许尖利,听在耳里分外不舒服。
像是落水前那女子的声音。
“原来是郎有情妾无意。”声音伴随着诡异的笑从四面八方传来,“既然不愿,何必到这里求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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