声音是从一层传来的,一阵阵尖叫不断往上涌来,整座塔开始剧烈晃动起来。
身后的人偶颤抖不止,匍匐在地上不敢动,似是畏惧得很。
姜扶秋扬了扬手里的画,朗声道:“你若是再不出来,这画我便撕了烧掉!”
大抵是过于在意这幅画,邪祟总算是乱了阵法露出马脚,戾气骤增,姜扶秋一下便察觉到戾气的来源在一层。
若是不出所料,应该在那粗劣不堪的铜像中。
她旋即从七层往下奔走,嫁衣在一层层楼梯间飞舞起来,恍若一只火蝴蝶。
姜惊落持着弓箭站在原地,静静地看着姜扶秋一路蜿蜒而下。
她要留在这里,在上面观察下方的情况,上层视野开阔,除却铜像所在房间,可纵览一层的所有情形,若其中有变,便于射箭。
“惊落,秋秋她一人真当可以?要不让尤臻也一同下去,我知道秋秋自有自己的打算,但两个人总归是更稳妥些。”即便姜扶秋下楼之前并未有过多言语,姜惊落也无任何表示,但二人的态度分明是在告诉众人此事她们必定办妥。
当年只要姜家姐妹出面,必平。
姜惊落摇头不出意料地拒绝。
“她自有打算。”
“老祖宗!”云陵眼尖,一下子就瞥见了奔来的姜扶秋,“您怎么过来了?”
“云陵你且随我来。”姜扶秋扯住云陵的手腕,直奔铜像所在房间而去,见部分弟子也想跟来探虚实,喝道:“其余弟子都在原地待着。”
弟子们不知为何,感觉到那女子与生俱来的气势,不同于姜惊落的凛然天成,也不是肖尤臻的威势自成,但她好似生来便要做这世间的主宰般,不容反抗。
“从前听说老祖宗受人敬仰万人臣服。”有弟子瑟瑟道:“原不是荒谬之谈。”
“四海八荒内掌四荒妖邪精怪生死,管八方山神灵官命数。”裴迟羽在一边不咸不淡道:“你当谁都能做得到?”
说罢,裴迟羽抬眼朝黑漆漆的房间里看去,门被姜扶秋带上,只匆匆一眼瞧见红色的裙角卷着少年白色的袍边。即便不知姜扶秋为何将云陵带进房间里,但他信姜扶秋一定会保得云陵万全。
房间内。
“画在我手里。”姜扶秋高高举起画,将云陵往前也拉了拉,“人也在我手里。”
云陵一脸茫然。
那铜像渐渐震动起来,噼里啪啦地碎裂开来,铜片脱落后露出一个人偶。
姜扶秋一愣,嘀咕道:“怎么这里面也是人偶。”
那人偶做工不同于其他人偶的粗制滥造,精细得很,拿白布密密地裹起来,包裹的人应当是极为仔细,一个线头都不曾有,连接处也很自然,但奇异的是,白布所裹,真只有白布。
连个眼睛嘴巴都没有缝上。
她颤颤巍巍地从一地碎片中站起来,伸出那似是胳膊又不像是胳膊的肢体,闷声道:“阿宁。”
“叫你呢。”姜扶秋把目瞪口呆的云陵往前推了一把,悄悄嘱咐道:“她喊你什么你就是什么,你只管应下,别说其他的话,别露馅。”
云陵:“什……什么?”
“阿宁。”白布人偶超前踉跄了一下,声音里似带有哭腔。
“嗯……”云陵咽了咽口水,在姜扶秋鼓励的眼神中往前靠近,应了一声。
“你怎么来了?”白布人偶欣喜地靠过去,余光瞥见云陵在与人偶争斗中被划破的手臂,自责起来,“你怎么受伤了,是,是我不好,是我没控制好那些人偶。”
“不怪你。”云陵这回真情实意安慰她,“我没事的。”
“没事就好,没事就好。”白布人偶欲拉云陵的手,低头看见自己裹满了白布的手,愣在当场。
不可思议地喃喃自语道:“怎么会……我怎么会变成这样?”
“不!”随即发了疯似的尖叫起来,“我,我怎么是这般模样,阿宁,你,你不要看。”
“老祖宗,这……”云陵朝姜扶秋看过来,有些无措。
白布人偶随着云陵的目光也望了过来,看见姜扶秋时狂喜不止,歪歪扭扭地朝她走过去,“这副皮囊不错,我要,我要剥了你的皮来用。”
她颇有些着急,情绪失控严重,姜扶秋躲在角落看了半日,总算寻得了机会,一把扯开眼睛上的纱布,异色瞳灼灼发亮。
其实她啥也看不见。
但这双眼睛一如既往的好用。
姜扶秋自生来便得一双异色瞳,浅金与血红双色交互,颜色之诡异叫人心下生惧。灵山扫地妇人将她从山脚捡来,初初也叫她的眼睛吓得不轻,但不忍心将如此一个粉雕玉琢的婴儿丢弃不顾,遂捡回交给了灵山当时的大灵官,姜扶秋的养父。
灵山其他的灵官全数不同意收养姜扶秋,其异色瞳本就诡然,加之一个婴儿,在山脚被弃养数日,却安然无恙,她是如何从盘桓的隼,从奔走的兽群中避开的无可得知。
更为奇异的是,姜扶秋自从被捡到后从未哭过。婴儿大小,正值眼泪如雨的年纪,磕着碰着都免不了啼哭一番,但姜扶秋不会,就算疼了痛了也依旧笑眯眯的。
所有灵官都判定她是个祸害,断不能留,不能留在灵山,不能留在这世间。
但老灵官留住了她,怀里抱着姜扶秋,手里牵着蹒跚学步的姜惊落,站在所有灵官面前,字字句句掷地有声。
“若因人容貌有异而弃之,此等行径为不堪!一介婴儿,纵生来有祸相之示,然年纪尚小,若我等以大道规训养之育之,亦能改其心性泯去恶性。”
“惊落生来天象大变,为不祥之兆,本该处死。然大道在身,邪祟作乱,四荒动荡灵山不稳,依照你等意思严苛教导,令其为灵山无情无欲之兵人,作灵山兵刃之用。我已对不住她,我不能再对不住我的另一个女儿。”
有人劝说老灵官不必为了一个弃婴而与其他灵官对峙。
“我既为灵官,这世间所有子女便是我的子女,她,也是我的女儿。”
只这一句话,姜扶秋在翻阅灵山史的时候看见了,记了很久很久。
自那以后,她任灵山大灵官之时兢兢业业,恪尽职守,照顾好老灵官心尖上的四海八荒。
姜扶秋自那之后被留在了灵山,只不过只能跟在老灵官身边,在太清峰的自在飞花里住着。
即便如此,姜扶秋也活得自在潇洒,在自在飞花那段日子,当是人生中最为快活的时候。
至亲者在身旁,挚友在一处,偶尔逃了早课去外头赏花,夜半时溜下山买酒喝,于修道练法侃侃而谈,庭院里静坐下棋,闲看庭树落飞花,笑谈自在少年郎。
日子快活得不得了。
长到百岁不到的光景,老灵官身子撑不住修为即将寂灭,其余的灵官或早已仙去或也即将随老灵官同去。那时已有新的灵官接替而上,如肖尤臻,如苏宜怀。姜惊落因其无情无欲无,且老灵官亲自定下让姜扶秋成为下一任大灵官。
因而大灵官一职落到了姜扶秋头上。
众人议论纷纷,然姜扶秋凭一人之力战赢了灵山那时风头最盛的几位弟子,甚至,赢了姜惊落。
姜惊落并没有让着她,那时候的姜扶秋,是世家子弟里天赋至上者,修习术法也是最精通的,她平日顽劣不堪,但其实力确不可小觑。
老灵官说的话,课上教的东西,她都有好好地记着。
世间只传闻姜扶秋的异色瞳乃是不祥之兆,人见之必魔怔,陷入可怖梦魇,曾有灵山弟子因此疯魔,惶惶而终。
然而无人知晓姜扶秋的异色瞳并没有什么过人之处,除去颜色奇异之外,只得一个精妙之处。
便是共情。
姜扶秋生来共情能力极强,得益于这双眼睛,这双异色瞳能够穿透人心探看人之所想所念,并将姜扶秋带入到人的心境之中。
不过也不是随随便便就能看穿人心,需要那个人情绪波动极大,无法冷静之时方可趁虚而入。此外还有显而易见的弊端——共情过强引得姜扶秋无法控制自己的行为表情。
因此,姜扶秋很少,很少,几乎是不去用异色瞳猜人心。当年那个疯魔的弟子乃是被邪祟所侵,在灵山潜伏多年不被发现,某一日在查探灵山情况的时候撞上了喝酒回来的姜扶秋,姜扶秋没留意自己的异色瞳正对着人,加上那弟子被撞见心内慌张,登时姜扶秋入了他的心境发现了秘密。
共情结束的时候,姜扶秋还在模仿着他的行动,他被吓傻了,回去便疯魔,旁人不知内情,只传他从自在飞花看见了姜扶秋的异色瞳因而癫狂。
众口难调,姜扶秋自挖双眼,再也不以异色瞳示人。
但挖了之后共情的本领依旧还在。
白布人偶在对上异色瞳的同时立马怔住,开始陷入一种奇异的神态里。
虽然她那张脸也叫白布裹满压根看不出来什么。
不过那不住发抖的四肢和停滞不前的步伐叫人感觉她似乎是陷入了某种难以自拔的情绪里。
“我且问你,你是谁?”
“我,我叫阿妩。”
从北荒逃难而来,于一年前,来到了婺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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