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采奕奕的中年男子从门内探出头来,蓄着的两小撮胡子颇有喜感。
“爹爹!”小姜扶秋跳起来抱住他,趴在他肩膀上嘟囔道:“明明正值壮年,怎么说自己是糟老头子呢?谁家的老头子有这么小的闺女!”
“哈哈哈哈秋秋说的是。”老灵官抱着她朗声大笑,余光瞥见站着的小姜惊落,又伸出长臂,扬了扬下巴道:“惊落,要不要抱抱?”
姜惊落的眼垂了下去,“无聊。”
“哦?这位是?”老灵官总算是看见站在一边几乎要热泪盈眶的姜扶秋了,他十分和善地询问道:“您是?”
我是您女儿啊,爹!
姜扶秋两眼泪汪汪,下一秒就想冲过去抱一抱他。
但小姜扶秋和小姜惊落显然不是这么认为的,她们看到的画面是,一位来自胡言山不知是哪个门派的使者来灵山求助,见到老灵官那一瞬像是见到了救命之人,瞬间激动得无以复加,手脚颤抖,说不出话来。
“我,我是……”
“爹爹,这个人说她是来自胡言山一个门派的使者,她们出了点事,想来找您出个主意。”小姜扶秋眼疾手快,迅速将话答了,歪头看老灵官面上神色。
老灵官一怔,重复道:“胡言山?”
姜扶秋忙不迭点头,“对对对,就是距离此处东南方向百余公里的一座小山,许是名头不够响亮,灵官大人未曾听过也是常理之中。”
“怎么可能!四海八荒,爹爹每一处都曾踏足,怎会有不知的地方?”小姜扶秋眉毛一挑,逐渐露出狐疑的神色,“你该不会真的是个骗子吧。”
“我,我不是……”姜扶秋也颇为心虚,生怕当着老灵官的面被拆穿。
“胡言山啊,我去过的。”老灵官忽然乐呵呵地笑了起来,模样分外可亲,“早些年去过,还去拜访了你们门主,不知他近来身子可好啊?”
“啊,好的,门主的身子尚可。”姜扶秋惊了一下,迅速回了一句。
老灵官这是再给她圆谎?
“好了,我与这位……胡言山来的贵客有事谈一谈,你们二人且先回去。”老灵官放下小姜扶秋,示意小姜惊落将她带回去。
“我不,我不,我不。”小姜扶秋显然不愿意回去,方才那个奇事她还未听完,自然是不肯这么容易就回去的。
小姜惊落也看着不想回去的模样,原本老灵官心软便将她二人留住了,可再看看姜扶秋,于是冷声呵道:“如今这是不听话了?越大越没有规矩?”
小姜扶秋被斥得一愣,眼眶看着就要红起来,姜扶秋连忙打圆场,“没事的,小孩子罢了,在一旁听听也无妨的。”
她顶多少说几句罢了,正愁着怎么编一个故事同老灵官多瞎扯呢。
“我与贵客有要事商议。”老灵官态度显然坚决得很,不肯退步,小姜惊落在原地站了站,抬起头,轻声道别:“既然灵官大人有要事商议,我与扶秋便不作打扰,待大人闲余之时再来叨扰。”
说的正儿八经,一板一眼的,客气生疏得像是同寻常人一般,姜扶秋时至今日仍旧为姜惊落的“六亲不认”赞叹不已。做人循规矩到如此地步,也是十分难得的事情。是人,便会产生别样的情感,尤其是对亲近的人。但姜惊落不会,对她好的人,她也守规矩对待;对她不好的人,她也守着规矩对待,似乎一碗水端平,哪边都不倾斜,唯有触犯灵山戒律,不遵灵山山训亦或是扰乱世间秩序时,她这碗水才会左右晃荡一下,惩戒那犯错之人。
姜扶秋十分同情地望着一把鼻涕一把泪被小姜惊落拖走的小姜扶秋,那哭声实在凄惨。
“爹爹不疼秋秋了,呜呜呜,爹爹不疼秋秋了。”
“闭嘴。”
小姜惊落哼了一声,小姜扶秋登时没了声响,只剩下呜呜声。
“秋秋。”老灵官眼看着两个小包子走远了,冲站在一旁出神的姜扶秋轻轻喊了喊,“都,都长这么大了。”
姜扶秋浑身仿若被雷击中一般,呆怔原地不得动弹,良久才哆嗦着开口,问道:“您,您方才唤我什么?”
“秋秋啊,这是你的小名。”老灵官笑眯眯道:“我知道你是秋秋,长大成人的秋秋。”
姜扶秋那汪眼泪终于是没忍住,豆大的泪珠子噼里啪啦地往地上掉,呜咽道:“您,您怎么看出来我,我是扶秋。”
“我从看到你的第一眼,我就知道你是秋秋。”老灵官牵着她的手往里走,“先进来,在外头哭实在不成体统,到底是做大灵官的人,怎么还是这般爱哭?”
此时的自在飞花里还未有合欢树,空旷的院子中央只放着简单的两个藤椅。
还有一张残品陈旧的木桌。
什么看起来都是破破烂烂,老旧腐朽的样子。姜扶秋在藤椅上坐下时,能清楚分明地听见吱呀作响的意味着椅子即将散架的警告声。
“秋秋,都长这么大了。”老灵官端了一个茶壶过来,姜扶秋瞥了一眼,不出所料的,也很破旧。
茶具虽破,茶叶却是极好的。
老灵官慢悠悠地将热茶倒入茶盏中,翠绿的叶儿在碧色的水里悠悠打着转,浮浮沉沉。
“您,您知道我来自百年之后?”姜扶秋愕然道:“这明明是个幻境。”
“我不仅知道这是个幻境,我还知道这是惊落的幻境。”老灵官在另一把藤椅上坐下了,捋了捋胡子,笑呵呵道:“老头子我早算到有这么一天,在惊落的心境里留了一丝余念,想的就是看看这百年之后的情形。”
“想不到瞧见了你,真是意外之喜。”老灵官上下打量着姜扶秋,眼里是止不住的惊喜之意,嘴里不断重复着方才那句话,“都长这么大了,真好,真好。”
姜扶秋眼眶渐渐酸了起来。
老灵官素来严苛,为人看似亲近好说话,做起事来却雷厉风行,赏罚分明,他一直都很疼姜扶秋,但即便如此,姜扶秋若是犯了错,也依旧要受罚。
偏生姜扶秋就顽劣得很,总是上蹿下跳,姜惊落若是一下没看住她,她便不知往哪里去惹祸了,因而总是被老灵官罚去面壁思过或是抄写灵山千条山训。彼时年纪尚小,不懂得做长辈的良苦用心,被罚着心里总是不舒坦的,每每都觉得委屈和不甘,总想着逃离老灵官的视线范围内,万万不能留在他眼皮子底下,否则便是毫无自由。
那个时候根本想不到自己能陪他的时间已经不多了,还拼了命地往外溜,是以,后来的姜扶秋一想到这个时候的事情,就愧疚万分。
如今却能再见,实属难得。
“爹爹。”姜扶秋揉了揉泛红的鼻尖,闷声道:“既然那么想看看长大后的秋秋,为何,为何当年不多等等呢?”
“傻孩子。”老灵官伸出手摸了摸她的头,“灵官寿命本就远远长于凡人,这已然违逆天道,又有灵力加身,非人非神,存于三界之中却又在六道之外,因而才设下一劫来限住灵官。若灵官身体无法支撑日渐增长的灵力,便会灵体消亡,归于寂灭,魂魄破碎,不入轮回。这是每一任灵官都要经历的劫数,且为死劫,无人可解。”
姜扶秋愣了一下,喃喃道:“那我呢,我分明死了一回,如今再活了过来,我……”
“傻孩子,当年老头子我为你和惊落的命数算了一卦。惊落的命在意料之中,而你,却算不出什么,当时颇为不解,如今看到你,倒是明白几分。”老灵官喝完手中的茶,又慢慢地续上一杯,“你存于三界却不入三界,归于六道之外又入六道,你的命,你自己掌控,不为谁所干预。秋秋,福祸相依,万物之道,自有安排。”
姜扶秋沉思片刻,点了点头,“爹爹,我明白了。”
死人也罢,活人也罢,再或是活死人,对她而言,意义并不大。人这一生,纵情而过,求其所向,无愧于心。
“你在我这里不便多留。”老灵官又摸了摸她的软发,颇有些不舍,“再逗留,只怕要乱了这世间秩序。我已死之人不该留于世,你出世之人不该存于世,两者相遇,这世道,必然大乱。”
这话说的云里雾里,姜扶秋有些茫然,无法理解透彻,可还要再多问几句,老灵官却收回了自己的手,将她还未喝上的茶水收了回来。
“去吧,去找找惊落。这是她的幻境,这里有她想让你看的东西,也有出幻境的方法。”老灵官站起来,几乎是毫不留情地要赶她走,仿佛方才的不舍和喜悦都是装出来的一般。
姜扶秋被迫站起来往外走,有弟子已经进门开始引着她往院子外去了。恍恍惚惚的,姜扶秋像是想到什么似的迅速转身冲了过去,弟子猝不及防并未拦住。
姜扶秋结结实实地抱了抱老灵官,退后两步,行了大礼,跪在地上,“万分珍重。”
待到姜扶秋走出院子,禁不住回头看,老灵官还静静地在原地站着,朝这边望着。
此去一别,永生不见。
姜扶秋昏昏然地出了院子,走出竹林小道,外头太阳猛烈,她离开竹子的庇护,一下露在阳光底下竟有些混乱,不知自己身在何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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