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来得及听清她说的何人的名号,只见湖里掀起惊天大浪,一个浪头卷过来。
好端端的,平底起狂风,静湖起大浪,用脚趾想也知道是幻境里出了变故,不知又要将她卷到哪里去。
姜扶秋很是认命地坐在原地不动,倒是小姜惊落十分迅速地来拉她。
然而有人岿然不动,你有心拉一把也是拉不动的。
于是小姜惊落眼睁睁看着姜扶秋被大浪卷进湖里去。
过了一会,然后又从湖里被甩了出来。
姜扶秋寻思着这设下幻境的邪祟就爱将人甩来又甩去。
她慢吞吞地转过身,身后俨然是一片泛着温润光泽的湖,可不就是方才云水尽的湖。
只不过现下不同,湖中凉亭上端坐着一人。
白袍飘然,身板笔挺,默然地低着头,像是在瞧什么东西。
这身板看着不像是孩童,但能够在这云水亭内安然而坐着只能是姜惊落,既然不是小姜惊落,那便是成年后的姜惊落。
姜惊落寻常时候也是这样,枯坐在一隅,或是打坐静修,亦或是神游天外,不知在思索何事。
只不过鲜少见她对着某样东西出神的,姜扶秋好奇得紧,于是巴巴地上赶过去。
方才那是姜惊落的幻境,现下这个应该也还是姜惊落的幻境,不知为何会在一个幻境里跳来跳去,不过既然来了,大概也有关于姜惊落的事,兴许还能从中窥探一二意外之处。
毕竟姜惊落平日里瞧着无情无欲超然度外,一幅我佛不渡你的神色,若是披个道袍,这气场,姜扶秋敢打包票,在道观里少说也得是个主持。
姜扶秋一边哼着小曲一边缓步踱过去,今日她就要看看姜惊落心里有什么秘密。
她伸着脖子凑近了去看,一阵冰凉的气息扑在她的脖子上,姜扶秋下意识偏头正对上姜惊落那双毫无波澜的眼。
姜惊落的瞳色极浓,瞳仁如点漆,本就带着些许凌厉的寒意,加上她终年面无表情,竟有些沉沉死气。
姜扶秋时常在想,姜惊落要是多笑笑。就好了。她笑起来应当别有风情,那般模样定然美若仙人。
被姜惊落这么一盯,姜扶秋倒是不敢再动了,她僵硬地顿在原地,寻思着是不是幻境又出了问题,她现在是被姜惊落发现了?
显然没有。
因为姜惊落收回目光,又朝另一边看了看,没发现什么异样,复低头专心致志地盯着手里的东西出神。
可以说姜扶秋藏得紧,也可以说是姜惊落此刻心神都在手上的物什上。
姜扶秋松了口气,也顺着望过去,想看看这让姜惊落出神如此的到底是什么紧要东西。只见白绷带缠着整只手,只露出修长有力的手指,指节微微曲着,拢着掌心里的东西——一片花瓣。
白色的瓣,尖端一点红,是自在飞花院中的合欢花。
姜扶秋蹙眉,从姜惊落被裹得严实的手往上看,只见她腰腹部也缠着厚厚的绷带,隐隐透着猩红色。
这个时候该不会是……
姜扶秋缓慢且慎重地将目光往上挪了挪,姜惊落穿着大袖宽袍,领口微微敞开,锁骨凸起,瘦的不像话。
像是一具骷髅。
绷带从锁骨处盖过,延伸到宽袍内,姜扶秋猜得没错的话,胸口处应该也有伤口。
她低垂下眼,透过大袍和锁骨之间的缝隙果然看见厚厚的绷带。
姜扶秋叹了口气,心内顿生愧疚。
此刻的姜惊落瞧着十分憔悴,脸色苍白形容枯槁,加上全身上下的绷带,姜扶秋猜得没错的话,现在应当是当年不厌崖一战之后的时间,她被投下诛神井身死魂灭,姜惊落被重伤,在云水尽静养。
虽然没有伤及脏腑,但是伤势也不轻。据说从不厌崖回来之后整整昏迷了好几日,即便灵山搜集了各种灵药过来,各种仙草用上了,也没见半点好转。兴许是这些药用的太多,终于将人一口气匀了回来,姜惊落在五日后缓缓转醒。
只不过元气大伤,身子休养得慢,姜惊落自那之后身子一直不大好,自那以后便一直在云水尽休养生息从不出门。
此行此景,莫非姜惊落是在睹物思人?
这骇人的想法下一秒便破裂了,姜扶秋眼睁睁看着姜惊落缓缓收紧手指,那花瓣被无形的灵力挤压,碎成齑粉,自指缝中飘落在地。
“姜扶秋。”
姜扶秋咽了咽口水,往后退了两步。姜惊落这下可真是动了怒气,伤口处的血渗得愈发厉害,已从厚绷带里透了出来。
这捏花瓣的力度,若是用在她身上一定很疼……姜扶秋晃了晃脑袋,急忙将这个想法给晃出去。
“真是有本事,呵。”
有本事的姜扶秋在一侧大气不敢出。
当初在不厌崖上,一剑刺穿姜惊落的心口,时至今日,姜扶秋仍然问心有愧。
那剑并非有意为之,只不过众人都不信。
“北凉大人。”云水尽的弟子站在凉亭外,鞠了鞠,问道:“北凉大人,外头凉,您要不先回去吧?”
“不用。”姜惊落低头看手,极长极密的睫毛微微抖动。
“自在飞花的合欢开了吧。”姜惊落站起身,宽袍松松地搭在她身上,瘦得叫人心疼。
叫风一吹顷刻便要倒下一般。
“啊,是的。”弟子被姜惊落这没头没脑的一句话问住了,但还是不假思索地接道:“自在飞花的合欢树前日才开的话,满树都是花,听说这百年来都不曾开得如此繁茂,许多小弟子都跑去看了。别说,这合欢花开得着实热烈美艳,同扶秋大人一般颜色,实属美……”
姜惊落愣了愣,不再言语,披上狐裘,扶着弟子的胳膊缓步往外走了出去。
“走吧。”
弟子见她面色阴沉,忽而想到前日才发生的不厌崖之事,堪堪住了口。
“呸呸呸。弟子无心之言,还望大人恕罪。”
“无碍。”姜惊落脚步停了下来,她低头和弟子说了句什么,姜扶秋正在走神,没留意她说了什么,只瞧着弟子快速地小跑离开,姜惊落站在长廊中央,有风吹过,卷起她的衣袍,整个人瞧着愈发瘦削可怜,姜扶秋甚至担心她会被吹走。
世间捧作神仙般的人物,如今却这般落魄狼狈地站在这里。她姜惊落何曾受过这种委屈。虽然她看着并不十分在意,但神色憔悴,看着叫人心疼。
若是叫旁人看着心生怜悯,对姜惊落而言,便是极大的耻辱。
弟子去了不到片刻就回来了,手里拎着一个木匣子,姜惊落伸出手接过来,将弟子打发走了,自己顺着长廊边上的白玉栏慢吞吞地朝前走,过索道时也极为缓慢,姜扶秋在后边跟得差点睡着掉下去。
姜惊落受的伤远比她想的还要严重。
分明从云水尽到自在飞花的路算不得很远,姜惊落却走了足足有半日,从午间时分走到日落西山,月挂树梢头时,总算到了自在飞花院门外。
姜惊落在外头又站了约莫半柱香的功夫,迟迟不肯进去,姜扶秋蹲在院门边无聊地拿树枝逗地上的蚂蚁打发时间。
数到第一百二十八只蚂蚁后,姜惊落总算是推开了院子的门,走了进去。姜扶秋麻溜地扔掉手里的树枝跟了进去。
姜惊落提着一个木匣子,走得缓慢且沉重,清透的月辉将人勾勒出一圈朦胧的光,乍一看情形十分之沉重,像是来这里给她上坟祭拜。
姜惊落显然不是来上坟的。
她坐在合欢树下的石桌边,将木匣子打开,里头有三层木盒,一层层取出来,上头安置的都是姜扶秋喜欢的糕点。
她将糕饼铺开,静静地凝望着不说话。
姜扶秋蹲在一旁,托着下巴盯着糕饼。
“哗啦哗啦。”
山上的风总是要猛烈些,夜里的风多凉几分,吹落大把大把的合欢花,落了姜惊落一身。
“姜扶秋。”姜惊落喃喃道:“谁教得你这般不听话?”
蹲在一边的姜扶秋脚麻了,摔了个屁股墩子,索性坐在地上听姜惊落接下来要说些什么。
可是她又不说了。
“阿姊,其实我还是很听话的。”想了想,姜扶秋自言自语道:“只不过有时看事看人,有些自己的想法,若与这世道不容,我不想因旁人说什么,或是规则如此而违了自己的本意。”
“我知道。”姜惊落应了一声,这话顺着接下去,惊得姜扶秋不敢动弹,几欲以为姜惊落听到了她的话。
“你一向如此,总要做自己,若你顺了所有人的意,你就不是你了,不是我心里那个姜扶秋了。”
姜惊落狭长的眼微微垂着,月光浅浅投下来,显得神色柔和许多。
一度无言。
姜扶秋思来想去,难道姜惊落心里的秘密就是这只有这些?
她还正待多听几句,忽而大风骤起,吹得满树的合欢花散落,姜扶秋被泼了满身的花瓣,显得唯美浪漫。
但这浪漫下一秒被打破了,姜扶秋整个人被风卷起甩了出去。
此行委实不划算,四处磕磕碰碰,伤筋动骨,她这身老骨头实在是扛不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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