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百年来,九州大地上流传着神女救世的传说。
大陆之外,生活在寰宇之海的魔族,曾经企图入侵人间。他们撕裂了高悬于天际的云顶,让苍穹顶径直落下,人间因此一时异象丛生。
三年大旱,饿殍遍野;瘟疫四起,伏尸百万;连月大雨,洪水侵袭。
没能躲过洪水的人绝望着死去,还活着的人为了躲避这天罚一般的灾难,爬上了大陆西北角上,那座最高的山峰。
他们忍受着饥寒交迫,啃树皮、挖草根果腹,在山峰周围恶鬼的狂笑与哭啼声中惶惶着入睡,他们整日向天地唱祷颂歌,祈求灾祸平息,祈求四方安定。
可是,天地并没有回应他们。
暴雨依然不停地下,水位依然不断地上升,恶鬼依然不断地逼近,人们相互埋怨,相互伤害……终于,有人走向绝望。
那也许是个老妪,是个妇孺,也可能是个年富力强的壮年汉子。总之,他可能是任何在洪水中幸存到这山峰之上的人。
他辱骂贪婪的魔族,骂他们无端生事,骂他们茹毛饮血,骂他们为祸人间;他辱骂冷漠的天地,骂他们高高在上,骂他们视而不见,骂他们以人为刍狗;他辱骂懦弱的人类,骂他们寡情少义,骂他们拜高踩低,骂他们在灾祸之下丑态百出。
他像一个与天地人魔为敌的孤独斗士,降下的雨是他的铠甲,脚下的泥是他的战靴,他手里握着自己宁死不折的气节,那是他血荐轩辕的二尺青锋。
无形的利剑刎开他的颈项,失去生命的躯体自山峰上高坠而下,喷涌的鲜血四散,飞舞在半空,引得无数恶鬼竞相争夺。他的身体被恶鬼们撕成碎片,四肢,头颅,躯干,恶鬼捏碎他停止跳动的心脏,将之吞吃入腹。
尚未死去的人们为他恸哭流泪,他们哭了很多很多天,比暴雨还要多的泪水渗入土地,将土壤变成了灰色。
自刎的战士在一腔孤勇之下被撕成碎片,可我们还想要生活,如果真的有神的话,请你救救我们吧!
他们流着泪唱诵,他们流着泪歌舞,他们流着泪丧失希望。
天听不见卑微如蝼蚁的人类的祷告,魔一心想要人间永无宁日。只有曾是人类,被撕成碎片的战士——虽然恨人,却也爱人;虽然对人心灰意冷,却也由衷地想要拯救人。
他们看见那些曾吃下战士身体的恶鬼痛叫着化为金色的尘埃,在雨夜里熠熠生辉,宛如琉璃烧铸的星屑。
他们看见那些星屑的刺眼光芒在山峰之上合而为一,形成一个巨大的女人躯体,日月星云在其中流转,山川树木于她体内生长奔流。
第一日,女子微微睁开金色的眼睫,面露喜色,扬起下颌,吹出一团与她一样,都由金尘埃构成的缭绕烟雾。烟雾自她口中盘旋而上,托起落下的苍穹顶,漫天的乌云随之消失,倾盆的大雨也淅沥零落着停止,人们怔然着接受久而未见的日光。
第二日,女子微微低垂金色的眼睫,表情悲戚,眼眸颤动,落下一滴与她一样,都由金尘埃构成的清澈泪水。泪水从她颊边划过坠下,滴进咆哮的河流中,霸道的洪水于是退去,露出千疮百孔的残破大地。
第三日,女子微微敛起金色的长眉,怒目圆瞪,张开双唇,唱出一曲无形无色的慷慨战歌,幸存的人们有如战神附体,冲下巍峨的山峰,无畏地与肆虐的邪魔开战,将他们赶出了人间界。
第四日,女子微微舒展金色的面庞,神色轻松,伏下身子,向大地献与一吻。她的身躯瞬时垮塌成数不尽的金色尘埃,覆盖满了无名的山峰,又以山峰为起点,蔓延着展开,布满大地。
尘埃修复了曾经秀美的山川河流,搭起了曾经华贵壮丽的宫殿城池,为命丧黄泉的亡灵塑造躯壳,让他们重返人间。
金色的神女,化作了她深爱的人间。
自此之后,人不再笃信那冷眼旁观的天,他们转而深爱这神女化为的人界,将那在最后保护人们的山峰冠以神女之名,在其上修建威严华丽的金色庙宇,庙宇里立起一座座纯金打造的神女雕像。
曾经是人的神女,成为了他们新的信仰。
修士界大大小小的宗派很多,各自尊奉各自的立派宗师。但无论什么宗门,都无一例外,最高贵堂皇的宫殿内,最中心的位置,一定供奉着一尊华美精致的神女像。
神女是大陆之上,所有人共同的信仰。
没有人会质疑“神女四日救世”的传说,所有的人都曾在儿时听父母讲述神女的故事酣然入睡。当“邪魔”侵入他们脆弱的梦境,盘旋的金色尘埃便会像迁徙的雁群一般及时地赶到,驱散邪魔,噩梦得以安宁。
守卫开前几个箱子时当然也看见了其中的神女雕像,但本身有钱的世家大族找能工巧匠定制神女雕像不是什么稀奇事,这四尊雕像除了工艺细腻,雕刻技巧登峰造极之外,也谈不上出奇的,甚至材料也并非昂贵的金或宝石。
但是,在最后一尊神女那里,他听见了呼吸声。
细而平缓的呼吸声,从雕像体内传来,就好像,就好像神女活过来了一样!
他忽而伏地跪拜,弄得刚刚还在一旁耀武扬威的桑武不知该如何是好。他家里算是钟鸣鼎食的世家大族,对神女的信仰、祭祀有严格的规制。他虽在得了袁西澈青眼后成了个辱没门风的膏粱子弟,在家族祭祀,面对神女的时候也规规矩矩,不敢造次。
普通人尚且如此,就更别说身为修仙者的袁西澈了。元灵尊者登仙后,苍穹顶完全弥合,此后一千年,任是再呼风唤雨的仙君大能,也没有能成仙的。
故而,他们为了祈求仙缘,祈求成仙的机会,甚至开始每年举办酧神仪式,唱祷远古的颂歌,向神女许愿。他们认为自己之所以能步入仙途,全靠天地与神女垂怜,而并非是靠己身的力量与天争道,逆天而行。
当一个事物成为了所有人共同的信仰,哪怕只是一点点的不恭顺,也会迎来数之不尽的口诛笔伐。
周遭聚集的人越来越多,桑武紧咬牙关,他的小腿开始打颤。
即使有袁西澈的命令,他也不敢冒犯这崇高的信仰。
好在箱子已经都打开,狭窄的箱子内并没有能够藏匿人的空间,看来那小杂种并不在这里。
他也像守卫一样,跪下朝着神女像大拜,嘴里含含糊糊念叨着祷歌,背着的双手悄悄朝带来的人打手势——把周围的人都赶开!
等做好这一切,桑武拉着还在地上发抖的守卫起身,斜过脑袋啧啧吐出一口唾沫,暗骂那领队的老者神神叨叨。
呸,神女像有什么好遮遮掩掩的,浪费老子的时间!
“合上箱子,把神女大人放回去!”他毫不客气地命令守卫,守卫也懦懦地应了一声,随即便抬起箱盖把装着几个神女的箱子依次合上,再将箱子搬回马车内,他的动作小心翼翼,谨慎极了,像是生怕惊扰了箱中神像的安眠。
桑武招招手,允许老者带着车队通过,他自己也便和坎离山带下来的人入城准备继续搜查楚渊的踪迹。
“这等作威作福、狗仗人势之辈竟然有此特权!”等到桑武走远了,那领队的老者怒道。
守卫随着老者走到车队前面去,安慰道:“左右也不过是很久才来干涉一回,此次也是事出有因,应该还是担心城中居民与仙君们的安危,老人家多见谅了。”
“华泉城因为有九门集市才得以兴盛,九大仙门在此坐镇,任他是什么穷凶极恶的歹徒,这些仙君难道没法子解决?我这商队虽小,却也不是平白无故可以随意欺辱了去的!更别说还怠慢了神女大人的雕像!”老者愤愤道。
守卫又接过话头,一边牵着马一边与老者说:“我们也是听上面人的吩咐,这些仙君仙子哪是我们能开罪的?”
两人的声音渐渐杳然,那最后一架马车里却发出一阵不易察觉的轻微响动,像是什么东西顶开了盖子,又将盖子合上。
楚渊从那悲神女的侧边缝隙里伸出手指,轻轻握住神女那悬浮的披帛,往前推。
这木质的神女雕像,竟然是中空的,从侧边的暗扣开启,里面是一个可以容纳一人的狭窄空间。
他先从这神女像中缓缓走出,仔细地将神女像重新合上,确认没有留下任何痕迹之后,借着巧劲儿将外层的黑木箱盖顶开,重新回到马车内。
“呼……”他猛地吸了一大口气,又用力地呼出来。躲在神像中,他快被那阴沉木奇异浓郁的芳香给憋死了。
楚渊静下来,此时回想刚才的一切,觉得心惊胆战,冷汗从他的发间渗出,打湿后领。
容错率实在是太低了。倘若再重来一次,他真的没有把握能够如此及时地躲进箱子中,还能恰好发现神像中有能够藏身的空间。
而且他藏得其实并不好,被那阴沉木的香气熏着,他的呼吸没办法完全隐匿。一旦那些人真的仔细查验,发现了神像侧边的玄机,他只怕马上就会被发现。
还好这是神女像,他们不敢造次。
但是许多问题又接踵而至。
楚渊习惯往深了思考自己遭遇的每一件事。尤其是在经历了这么多次的穿书过后,他深知一个道理:有些在前期看起来并不起眼的事情,随着剧情的发展,在后期很可能会变成影响最终结局走向的重要线索。
他没有能纵览全局的金手指,他只有原身的记忆和经历,所以利用好这些记忆和经历、仔细思考自己上身之后接触的每一件事成了楚渊探索故事的关键。
又望了几眼那四箱装着神女雕像,看起来和立着的棺材没两样的箱子,他一边关注着马车的动向,一边整理心中的疑问。
木雕作为摆件没有问题,但神像出于香火供奉,有烟油熏灼,时间磨损的考量,多会使用木胎、泥胎作为基底,表面进行镀金、鎏金后再上色的处理。这样处理,神像的色彩便会鲜艳浓郁,性质稳定。
在夷醉记忆中,玄元剑宗大殿里的神女像便应该是泥胎为里,外层镀金后,又使用矿物颜料进行彩绘。
而这尊悲神女像,木胎外却并没有镀金,而是直接上了一层颜料。像是要赶工,但若是赶工的话,这工艺又过于精美了。
再来,他虽然只启开了悲神女的箱子,但刚刚在外面的人查验时也听了一耳朵,这四个箱子中,应该是四尊表情不同的神女雕像。
在“神女救世”的传说中,尽管四日中她变换喜、悲、怒、乐四种神情,人们大多在都会选择第一日中她最为温和柔善,最有神相的表情进行塑像和供奉。鲜少听闻有人将四个表情的神女都塑像出来的。
最后,也是最重要的一个问题,为什么箱内的神像中空?可以藏匿人,甚至还有专门的暗扣用以打开。
听刚刚那领队的老者的意思,这几尊神像应该还不是拿去公开售卖的货物,应当是哪个达官贵人定做的。
越来越有意思了,这人会是谁呢?
楚渊暗暗记下心中梳理清晰的问题,撩开马车后那帘幕,时刻关注车外景象的变化。
有资质的商队一般都有固定的落脚点,他下车的最好时机便是商队安顿行李时趁乱离开。他猜测落脚地点不会离九门集市太远,这样一来,他要去寻找管家也很方便。
过了一段时间,马车停下,楚渊猜想应该是到了地方,他便开始仔细探听车外商队的人声。最好是有动有静,“动”在前面的马车,说明正在搬货物,人多事杂,他下车不会太引人注目;“静”在他这辆马车,暂时没人搬货,他才能趁机溜走。
然而楚渊还没等到这动中有静,亦动亦静的时刻,马车上遮光的帘幕便被揭开,他抬起头看马车外站在阳光里的人,瞳孔一紧。
“怎么是你?”车外的人有些讶异地询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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