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夜回到离渡峰的时候,已经过了正月初三。

    墨流暄给他安排了个不怎么出挑的家世,尽管是小门小户的假身份,但随从不比正经修士,没有完全断舍亲缘。故而,为了防止袁西澈起疑,过年这段时间,他依然向袁西澈告请了半个月的假。

    墨流暄之前没有向他过多讲述夷醉与袁西澈之间的故事,一方面是他自己对内情也是猜测居多,一知半解,另一方面,对于姜夜,他的确还有所保留。

    因此,在姜夜的此前的理解中,袁西澈应当是个执着于修炼与境界提升,老谋深算,阴险善妒,从芯子里烂到外边了的奸佞之辈。可真正在这位威名远扬,出了名不好伺候的仙君身边待久了,姜夜却发现,这人与自己想象中有很多不一样的地方。

    他毫不在意修行,每日不过是到自己那修炼台上去装装样子,看一看底下零星拿着红宝石来进献的修士。

    他也完全不会主动地和宗门里其他长老之类的人物交涉了,只有掌门召集所有长老,开设例行的会议之时,袁西澈才会勉为其难地从离渡峰上下去。

    他每日干的最多的事情,是捧着一串雕了花的银色铃铛,靠在他那张朱漆大床上,意识涣散地喃喃自语。

    偶尔,袁西澈会坐在自己的书案前,做出怀里抱着谁,像在教对方写字的姿态,一笔一划地临着书帖。边写,他会低着声音,温柔地念着帖子上那些古文章句。

    姜夜忙完了手上的事情,侍立在袁西澈左右之时,对方可能是仗着他不能说话,性子也寡淡,不是桑武那种张扬跋扈的人,便时常和他念叨些支离破碎的胡言乱语。

    有时候,袁西澈会盯着姜夜的背影久久出神,直到他转过身来时,才会悠悠回神,尽管没有落泪,可那对灿然生光的金色眼眸,瞬时便会盛满浓重的哀伤,像是下一秒便会如落了地的琉璃盏一般破碎。

    他是心思细敏之人,很快便明白了,袁西澈在思念着谁。

    是夷醉,墨流暄提过的,他的那位被袁西澈收作了鼎炉的师弟。也是袁西澈一直要他寻找的,那位眉尾缀着一颗殷红血痣,拿着朱元玉,能看见他周身萦绕着浅红色光芒的人。

    因为找不到他,所以如此悲伤吗?

    其实他知道那位夷醉在哪里,姜夜在隐谷见过楚渊好些次,眉尾有痣,样貌昳丽,年岁也恰好相合,很容易便能对上。

    但他有些抱歉地想,袁西澈可能很难如愿了。

    合上自己寝间的门,姜夜放下包袱,从里面拿出飞鸿仪,又走到自己的桌案之前,将灵力灌注其中,催动它。

    这是之前墨流暄拿给他的,对方大部分时间都在玄元剑宗作为袁西澈的徒弟,按部就班的修炼,除了天赋过人,看起来没什么奇异之处。

    只有姜夜知道,在那些旁人无法看见的地方,旁人无法追及的时间,墨流暄精心安排着一场严整的棋局。

    飞鸿仪的屏幕上描写着墨流暄拟定出的计策变动,他们不再使用书信交流信息,毕竟是在袁西澈眼皮子底下,如果被抓到一点马脚,可能就会满盘皆输。

    虽然姜夜觉得,现在的袁西澈可能也不会关心他们在干什么。

    他在飞鸿仪里与墨流暄提及了这事,对方沉默了很久,最终给他的回复是:你我都没有第二次机会去赌,他不启动杀阵的可能性。

    姜夜按在桌案上的食指指尖动了动,他最终抬起手,使劲捏了一下自己的眉心。

    他不能用妹妹和整个千花宫,甚至是全天下人的性命来开这个玩笑。

    过了片刻,姜夜又将小册子里记录的,将通天杀阵篡改成“献身之阵”的方法,和那个复杂的图案给墨流暄传载了过去。

    他在旁备注到:“由于生门死门完全颠倒逆转,通天杀阵的功能也会因此产生变化。据罗患子所说,杀阵的“灭世”一效,或将转为“救世”。但具体是怎样的效果,他并没有细说。同时——”

    姜夜写到这里,手顿了顿,才又接着写。

    “同时,献身之阵之所以有此‘献身’之名,就是因为,需要安排一个人来承载‘救世’的负面作用。是此人对世人的‘献身’。”

    “也就是说,要将他作为活祭。以一人之身,救千万人。”

    写完传载过去之后,姜夜的手都在发抖。

    罗患子在给他解释的时候,他顾着记录那复杂的图案,没有去细想这看似四两拨千斤的条目背后意味着什么。

    如飞鸿仪中将云边镜与贯日缚这两种术法组合起来使用一样,阵法实际上是一门相当精妙严密的学问。

    之所以将之称作“学问”,便是因为它的实际运用与使用者的法力强弱、修为高低、种族、血统、天赋等等因素都没有关系。只要时间、地点、条件适宜,将阵法的图案绘制而出,满足了这些因素,即使是完全没有修炼过的垂髫稚子,也能催动实力强劲的大阵。

    这也是为什么此前罗患子能以教授阵法作为筹码,引诱那些修士替他做事。但,空手套白狼是不存在的,阵法是一种物质转换的介质与方法,也就是说,想要得到什么结果,便要付出什么代价。

    譬如罗患子在苍莲城布的嗜血杀阵,它的实质是让人血肉凝聚,爆裂开出血骨花。他要的结果是“开花”,而开花的代价是人命。

    那么,一个人的生命,该加注多么沉重的痛苦,是不是要死上千百万遍,才能抵得上这世间千万人的性命?

    墨流暄那边发来四个字:我明白了。

    他还没开始想该如何回复对方,腰间系着的朱元玉便摇晃了起来,是袁西澈在唤他过去了。

    姜夜只得将飞鸿仪放到寝间的暗盒里,推了门,往山苏仙君的寝殿走去。

    即使是在白日,袁西澈也会将所有的灯全部点亮。点点烛火在金莲的花蕊里跳动,时不时发出烛花爆裂的“噼啪”声。

    姜夜脚刚跨过门槛,正待躬身向袁西澈行礼,就被对方叫住了。

    “栖迟。”袁西澈的声音从他那朱漆大床里传过来,也许是因为隔了层厚厚的帷幔,显得有些朦胧又不真切。

    姜夜登时驻足颔首,示意自己在听。

    袁西澈身上有本命心眼,即使中间隔着帷幔,也能看见姜夜面上的表情。

    “你这一趟回去,可有找到我叫你寻的那人的线索。”姜夜向他告请之时,他的确嘱咐了姜夜到了下界,要顺便寻找夷醉的线索。

    姜夜朝着床榻的方向摇了摇头,没有丝毫迟疑。他随即便抬起了脑袋,用那双明亮如初的杏眼看了过去。

    隐在帷幔后的袁西澈似乎盘腿侧卧着,右臂曲起,支在他脑后。

    袁西澈见姜夜给了自己否定的答复,虽早有预料,心头却也忍不住顿生一簇难言的暗火。

    他几乎付出了自己能给予的一切代价,换得重归此时的机会。但是,弄丢夷醉,已经快两年了。

    这一次回来,袁西澈连他一面也没见到。

    就是因为一开始让他逃了,一子落,满盘输。

    他烦躁地掐住了自己的头发,下一刻便释放出威压,把姜夜压制地跪倒在了地上。他还没有走到氍毹铺着的地方,膝盖“啪”地落下来,触到的便是坚硬冰冷的地砖。

    姜夜立刻伏下身子,手掌叠放在地上。。

    “你办事妥帖,嘴门子紧,比桑武好用,但……”袁西澈甩了甩手里的银铃,铃铛划出一圈圈白色的轨迹,发出清脆的“叮当”响声。

    他没有继续往下细说,自觉姜夜应该能懂他言外之意。

    “……叫你找的是个很重要的人。下一次,我希望你能带好消息回来,可别辜负我对你的期待啊。”袁西澈这话说得像是在惜才,但因他特意提起因为行事除了岔子而不得好死的桑武,姜夜听出了一股子威胁的意味来。

    下一次叫他出去,如果再找不到的话,他就和桑武一个死法。侍从并不是不可替代的,只要袁西澈想要,会有不知道多少人争相竞抢他身边的这个位置。

    姜夜对着他连连磕了好几个响头,把他那施了易容之法的额头都磕红了,直到袁西澈发话说足够了,才停下起身,脚步轻缓地退出寝间。

    如果自己的性命在此时受到了威胁,对于墨流暄来说,就少了一个近旁观察袁西澈动向的得力干将,对于计划来说,更是不折不扣的巨大影响。

    一个有些特别的想法突然火花般闪过他脑内,就算遇上再困难的事情也保持温文沉稳的姜夜,在此时有些跌撞地往自己房间跑去。

    他直觉认为自己的想法非常危险,必须要和墨流暄从长计议。对方似乎和管家他们已经搭上了线,那么只要好好讨论,就有施行的可能性。如果可以成功——

    如果可以成功,那么接下来的局势,也许会有很大的扭转与改变。

    他推开门,跨过门槛时,右边眼皮轻微地跳了一下,他抬起右手擦了一下眼睛,往放了飞鸿仪的地方走去。

    毕竟,袁西澈只是想见夷醉一面,不是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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