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兰道侧开脸,望进右手边病房。
是之前遇到的那位,出车祸的机车主人,医生护士正按着他清创。
机车主人仰躺在蓝色病床上,嗷嗷喊着疼,杀猪一样,贺兰道仿佛痛在他身,忍不住嘶气。
小姑娘探了探头,被贺兰道一巴掌推开:“小孩子,别看这些。”
他余光扫过机车主人下半身,全是血水,裸露的伤口显得触目惊心。
看起来挺严重。
病房墙上还挂着日历,贺兰道下意识去看,却被小姑娘伸手拉了拉他尾指,看样子是有些不耐烦,用这种方式无声催促。
贺兰道低头看她,轻轻一笑。
“走吧。”他最后看一眼里面病床说。
机车主人似有所感,向门外瞥了一眼。
“认识的?”医生取出一袋药水,顺着病人目光看了看外面,只瞥见一个黑衣服的男人背影,身边还跟着一个红裙小姑娘。
小姑娘后脑勺仿佛长了眼睛,突然回头,与他们对视了一眼。
黑色瞳仁乌沉沉,像没有底。
病房里,医生和机车主人都打了个激灵。
怪瘆得慌。
甩开心头的不适,机车主人摇了摇头:“不认识。”
医生挑起一边眉毛,撇撇嘴道:“忍着点啊。”
他把手上的药水倾数倒在机车主人伤口上,惊起又一声撕破天际的痛呼。
-
病房内的尖叫传到走廊。
“我不要你看!”老院长忽然发作,捞起病床边的水杯砸在祝衡脚下,“你给我走。”
祝衡一言不发,弯身踩在水渍中,捡起杯子。
此时此刻,老院长脸上的漠然与暴躁,是以前每晚放学来医院照看她的祝衡从没见过的神情。
他想起那时医生说,老太太脾气不好,白天总动不动就生气,只有晚上他从学校赶过来,才像变了个人,做什么都很配合。
原来在他不在的时候,她白天是这样的。
有护士闻声而来,她早习惯了老太太时不时的情绪发作,但在进来病房时,还是有些惊讶:“怎么今天这么激动。”
护士一边安抚病人,一边将祝衡赶出去:“闲杂人等回避一下,病人现在状态不稳定,需要休息,请勿打扰。”
祝衡不得不往外走。
现任院长听见动静,立马从医生办公室赶过来,与祝衡擦肩而过。
他侧了侧身,扭过脸避开了现任院长视线。
好在现任院长心思都在老院长身上,没留意到几年后的祝衡的存在,而且他身形也早已和当初少年清瘦身段不同,只要现任院长没见到他模样,断不会将他往熟人方向联想。
祝衡靠在门口走廊墙上,耳畔充斥着嘈嘈切切的杂声。
他又忍不住看了眼病房里,稍稍平复下情绪的老人,老人一看到他,气又开始喘。
护士生气地冲他挥了挥手,责令他离开。
“是有什么人来了吗?”现任院长一愣,老人这么生气,难道来的是她那几个子女?
眼见现任院长扭头就要看过来,祝衡只好离开,但没完全离开,只是一个人到住院楼外面透透气。
缓一会儿。
等老人情绪稳定再说。
-
贺兰道和小姑娘赶到时,老院长刚刚躺下休息。
病房里安静无声,只有现任院长坐在一旁,给老人整理东西。
看样子不方便打扰。
贺兰道正打算离开。
谁料现任院长恰好扭头,一眼看到门口的小姑娘,脸色蓦地一沉:“你怎么来了,谁带你来的?”
说着她警惕地看了贺兰道一眼。
小姑娘悄没声地往贺兰道身后退了一步。
却被贺兰道推着后背,毫不留情推向现任院长那边。
小孩子没眼力见,她院长那眼神都快刀死他了,他哪敢替她出头,不被误以为是变态都算好的。
贺兰道倚着门框,视线落在病床上熟睡的老人身上,不自觉压低了声开口:“没别的意思,只是来找老院长,问个人。”
算算祝衡的年纪,来福利院也有二十多年了,他小时候的事,可能老院长知道得多些。
不过现在看,老人没什么意识,他应该没机会问。
“老院长不方便,你问我就行。”现任院长回头看看病床上老人,仍安安静静躺在那里没被吵醒。
她松口气,这才抬头,继续盯着贺兰道。
他正要开口,却又被现任院长打断:“你等下。”
贺兰道住了口,没吱声。
他看着现任院长转头掏出一套纸笔,递给小姑娘,拜托护士带小孩子去咨询台那边,打发她自己做作业去。
居然还随身携带作业。
牛。
贺兰道看了眼小姑娘,有些幸灾乐祸。
小姑娘恶狠狠剜他,不情不愿地接过作业本,被迫跟着护士离开。
等到她们背影彻底见不着了,现任院长才走到病房阳台前,回过头,仔细打量起贺兰道来:“你说吧。”
贺兰道把目光从小姑娘身上收回,接收到院长眼神示意,放轻脚步,来到了阳台边上。
外面天色渐渐暗了下来。
贺兰道定定望向现任院长:“我想,问一问祝衡。”
他掏出那张给小姑娘看过的照片,递到现任院长跟前。
现任院长一看到那张照片,稍一发愣,目光略有些古怪。
贺兰道顿了一秒:“不方便?”
现任院长被贺兰道这一提醒,像是忽然反应了过来,收起古怪神情,眼底闪过一丝稍纵即逝的亮光,她抬头看他:“……没有,你想问什么?”
贺兰道:“我想打听,祝衡的身世。尤其想要知道,关于他母亲的消息。”
如果说,在第一个因果倒置的副本里,女演员是因为祝衡日记的存在,而凭空出现的一个人物,那么,祝衡真正的母亲是谁?
又因为什么,祝衡说和母亲有关的那几则日记不是他写的?
若是祝衡没有说谎,写日记的确实不是他,那会是谁?
谁没事搞这样的恶作剧。
贺兰道心中有一百个疑问,他必须把这些全部搞清楚,在这个由他创造的系统里,他不允许有任何,未知的、不受他掌控的因素出现。
绝不能让这些不稳定因素,破坏他的计划。
阳台上吹过一阵凉爽的风。
现任院长伸手将短发压在耳后,贺兰道注意到,她发根处是一茬茬雪白,发根以外,又是浓黑。
近看,脸上皱纹也很明显。
他这才意识到,眼前这位老院长接班人,年纪其实并不轻。
现任院长轻声开口:“小衡来到福利院,是在一个盛夏的早晨。”
“一个人自己来的?”
“当然不,小衡那时才刚出生,怎么可能自己来。”现任院长否认道,“我跟老院长一起查过监控,他是被一个陌生男人送到门口的。”
院长说:“这个男人,可能是小衡父亲,也可能是他母亲的家人,但无论如何,小衡的母亲,始终没露过面。所以对于你想知道的问题,我没办法回答。”
贺兰道默然。
他尝试着借由系统,循着院长的描述,收集复制当年数据,然后在几千万亿个人类数据库中,想要将那个陌生男人锁定。
这种操作非常简单,也不需要什么太高级的权限,中心城许多考古队成员,都掌握有这种技能,就像使用地图一样常见,直接用系统数据的匹配机制,充当定位标识。
但就是这么简单、常规的操作,贺兰道也失败了。
他神色忽然凝重起来。
上一个让他无法摸清底细、游离在系统之外的,还是那个因日记而出现的女演员。
见贺兰道不说话,现任院长看了看他。
过了会,她把视线放到远处,外边有气象局人工造了个漂亮的黄昏,挂到天上。
她有些出神,轻飘飘开口:“你要问的问题,我已经回答了,那么现在,我也想问你一个问题。”
贺兰道敛着眉眼,沉默着一点头。
“祝衡他过得还好吗?”院长这样问道。
“挺好的。”贺兰道想起日记里的内容,又补充了句,“只是当年院长去世,给他影响不小。”
认真而言,他整个童年给他带来的影响都不算小。
从女演员的出现,到现在秦始皇副本里带着众人一起,重回福利院。
不止影响他自己,还影响周围人。
别人不清楚倒也罢了,贺兰道最明白这意味着什么。
这其实并不是游戏,更不是系统的恶作剧。
系统的世界是真实世界的镜像反映,过去发生在真实世界的历史,会被整体照搬进系统,每一个人,做出的每一个选择,无论有无意识,无论过去、现在还是将来,都与真实世界紧密相关,都符合真实历史的发展逻辑。
换句话说,过去的真实历史造就了系统世界的运行规则和发展方向,反过来,系统世界里发生的变动,也同样会影响到真实世界。
系统世界与真实世界,其实并无太大差别。
文明在真实世界里,确实已经死了。
听贺兰道这么说,现任院长陷入怔愣,但只是一瞬,很快又恢复正常。
“喔,院长去世……”她轻声喃喃,扭头看一眼病床上老人。
贺兰道敏锐捕捉到她这一丝异样,抬眸看了过来,淡色瞳孔闪着微微的光芒。
现任院长回过头,对上贺兰道的目光,她扯开嘴角,有些不自然地笑了笑:“是我糊涂了,那是哪年的事来着?”
“祝衡十七八岁的时候。”贺兰道回答,他慢慢眯起眼睛,一种奇怪的预感萦绕心间。
好像有哪里不对。
回想起见到现任院长以来,她表情中出现的种种异样,贺兰道皱了皱眉,难道说,在他现在所处的时间点上,祝衡日记里提到的那位院长,还没有去世?
那么会是……病床上这一任吗。
为了验证自己的猜测,贺兰道看着有些心不在焉的现任院长,故意补充一句:“他日记上说,院长死在883年7月9日。”
出乎贺兰道意料,听到了具体日期的现任院长,脸上表情却没什么变化,只是点了点头,又看一眼病床上安静休息的老院长:“小衡这孩子念旧情……”
贺兰道看到现任院长这平常反应,逐步打消了自己那个听起来不太可能的念头。
应该是他想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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