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周岺看到这双手的当下,便立刻认出了它的主人。只是她更加惊讶的是,他怎么会在这里。
她既感到意外,又有点高兴。
于是她笑着抬起头。
却看到了周岢一张面无表情的脸。
“哥。”她先叫了一声。
“你怎么在这里?”他鼻子里嗯了一声,皱着眉看着她。
“哦同学一块出来的。爸没跟你说吗?”她的眼睛很亮,一直看着他笑,“我刚刚想跟你打个电话呢,这下好啦我们可以一起回家了。”
“哦对了哥,你怎么在这里呀?”
厕所和走廊之间有一盏很亮的灯,她抬起头看他的时候,能清楚地看到他的脸色发黄。
“哥,你喝酒了吗?”她紧接着问,走上前要嗅他的味道。
“嗯,有点事,解决了。正要回家。”他身子向后撤了撤,用手臂隔开她的脸,轻轻把她身子扶正。
他之前在一个编程比赛拿了奖,被一个中小企业看中,破格签了他。其实比赛已经是两个月之前的事情了,这个企业找他也是两三周前的事情,他一直没有跟家里说。
他自小不是一个喜欢把结果说在前的人。不把事情办成、办好,他绝不会大肆张扬。不论是小时候班上考试,还是参加各种竞赛,他从来没有一开始就许下自己要拿什么名次的习惯。即使他心里面有九成把握。
“回家吗?”他插着兜,仍旧板着脸不看她。
周岺能清楚地看到他眼睫垂下后到眼下化成的淡淡的阴影,随着走廊里灯光的转动而浮沉跳动。
有一秒,她听到了自己上下的心跳。
“回家的。”她很快接话,“我去跟同学说。”说着便往回走。
她看到周岢脸色沉着,心里直打鼓。一心只想快点跟谭栩栩他们道别,然后赶快回家。却不想,她还是高估了自己的方向感和记忆力。
“房间号多少?”
在被周岺带着饶了快五分钟后,周岢终于忍不住发问。
“好像是216”她讪笑。
周岢看了眼旁边包厢的房间号,径直往回走。
“这边是203,你走错方向了。”
周岺心里给自己翻了个大白眼,赶忙跟上他的脚步。
很快,周岢便给周岺带到了216。
他靠在门边,示意周岺开门。
周岺打开门,徐翰文正在和谭栩栩对唱。两个人都有点扭捏害羞,台下的人却疯狂起哄,一开门声音便立刻涌了出来,直冲脑门。
周岺进来后,看了眼门口,周岢却没有要进来的意思,只是在门口站着定睛朝里面看了几秒,然后身子一闪,靠在了外面的墙壁上。
周岺没有关门,就那么开着,然后找到了孔含宵,说自己要回家了。
孔含宵一听,抬手看了看时间,点点头说好,我们这就走。
“不不,我自己走就行。”周岺摆手。
“自己?这哪儿成啊?一女孩儿怎么能自己回去,这天都黑了。”说着孔含宵就去前面把音乐按停了。
这下谭栩栩便看到了开着的门,和门口一道若有似无的人影。再一看,便看到了正跟孔含宵说话的周岺。
“怎么了怎么了?”她走过来。
“周岺要回家。”孔含宵说。
“嗨,可不是嘛?也快倒点儿了。那走吧。”最后一个字尾音上扬,说着就要拿包。
“周岺说她自己走。”
“我自己走。”
孔含宵和周岺同时说。
“这怎么成啊?”谭栩栩睁大了眼睛,“我可是很有责任心的,怎么能让你自己回家?”
“不是,有人接我。”周岺说着,看了看门口。
谭栩栩早就看到了门口有个人影,周岺一说,她就想往门外冲。
于是一帮人就这么出现在了正靠着墙闭着眼,单手摁着太阳穴的周岢的面前。
谭栩栩看到周岢立刻把周岺拉到一边。
“这是谁?”
她语速极快,带着不易察觉的兴奋,讲话变得很有节奏感,一跳一跳的。
“我哥。”
“我不信。”她迅速否决。
“是你男朋友吧?大学生儿?哪个大学的啊?”
周岺真想问问他,是不是跟小区居委会大妈很熟悉。这刨根问底儿接连抛出问题的能耐,真不像一个初中生。
“真是我哥。”她无奈道。
谭栩栩还是似信非信。她转过头上下打量了一眼周岢。
“嗬,一点也不像啊。”
周岺不理她,走到周岢旁边。
周岢一睁眼,看到自己面前站了一排初中生,以为自己喝酒喝晕菜了。看到周岺朝自己这里走来,他才如梦清醒一般闭了闭眼睛,又睁开。
“这是我哥,周岢。他恰好在这附近,我跟他一起回家。”周岺向大家解释。
“你们好。”周岢点点头。
孔含宵倒没再说什么了,只是眼睛定定地看着周岢打量他。
不是那种无礼的,而是那种有点侵略性和攻击性的。
周岢对他有点印象。
上次在校门口接周岺的时候,就是他跟着周岺一起走出校门的。周岢当时看着他们两个一路走过来,快到门口的时候他才侧身走到门口偏一点的位置去等周岺。
他记得当时周岺跑向自己的时候,这个男生一直在往这边看。
什么心思,都是男生,他自然是懂的。
然而看着如今这个男生这样警惕而又略带挑衅的眼神,他其实挺摸不着头脑的。
不过他向来不太怕这种。
所以他也看了回去。
谭栩栩脸色狐疑,一会看看周岺,一会看看周岢,一会看看孔含宵。
其实孔含宵已经算是很高了,可是对面的周岢仍然比他将近高了小半头。
“周岺哥哥您好,我是她的同桌谭栩栩。既然您来接她,那我们就放心啦。刚才她说一个人回去,我还担心了半天呢。”
谭栩栩走到两个人中间,默默地把孔含宵隔开了,冲着周岢笑道。
“你好。我常听岺岺提起你,岺岺可能有点内向,希望你能多担待一些。”他冲谭栩栩微笑。
“好说好说。”谭栩栩摸了摸鼻子,“那行,那你们就先走吧,我们一会也收拾下东西准备走了。”
“好。那再见。”他冲他们摆摆手,拿过周岺手里的包,转身带着她离开。
谭栩栩看着两个人的身影在楼口消失,转身白了孔含宵一眼。
“你那么看人干嘛?又不是你情敌,人家哥哥你都提防?”
孔含宵没说话,径直进包厢收拾东西。
周岺跟着周岢下楼,一路走到公交车站。
“还好哥你也在,不然我恐怕要打车回家,你不知道,从学校到这里都要五十多块钱。”她吐了吐舌头。
周岢没说话。他看起来很疲惫。
于是周岺也住嘴了。只是用眼睛的余光悄悄看他。
其实今天周岢确实喝了不少酒。说是签合同,签完合同几个人又提议去唱歌。三四个人点了好几扎啤酒。
他一直算不上能喝的人,在家里除了逢年过节陪着周善才小抿几杯,平时是不会沾酒的。
他几杯下肚,眼前其实已经有点飘,盯着酒桌不说话。
签他的人,他的上级,看着他就笑了。
“小伙子不能喝啊,以后喝酒的场合多了,得练。”说着又满上一杯。
他皱着眉把酒喝下,看着抱着陪唱小姐乱摸的男人们,突然觉得很无趣。
好不容易把人都送上车,他回去取东西,正要下楼,便看到了在走廊乱窜的周岺。
他知道自己喝了酒,有可能只是眼花。毕竟只是一个背影而已。
而且周岺应该不会出现在这里。
下意识的,他把这里跟周岺划清了界限,特别是今天见到了那些纷乱不堪的场景,让他觉得彻底对这种场合没了好感。
可是就在他转身的时候,他看清了那女孩的侧脸。的确是周岺。
在厕所门口等着的时候,他心里其实很气。甚至周岺出来后,看到她用那么轻松的语气跟自己说话的时候,他还是生气的。
因为他打心眼里觉得她还是一个小孩子,而小孩子是不该出现在这样混乱的场合的。
或许是今晚让他见识了成人世界的繁杂,或许他心里明白他注定要成为繁杂其中的一个,他的内心有所震动,所以在看到周岺出现在那里才会那样无法接受。
可当他坐在车上,看到周岺用余光一直看他的时候,他又在反思,是不是自己反应过于激烈了。周岺并不是小孩子了,她也会有自己的生活,有自己的圈子。这些事情是不能够干预的,他唯一能做的就叮嘱她警惕。
所以他转过头,叹了口气,轻轻摸周岺的头。
“以后去这种娱乐场所,一定要小心。”他停顿了一下,似乎在想应该如何措辞。
“毕竟这里面什么人都有,我不阻止你去,但是希望你能够知道哪里是绝对安全的,哪里是潜藏着危险的。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周岺点点头,借着车窗外漏进来的点点光亮偷偷看周岢。
“咱爸工作忙,平时家都不常回,我是哥哥,自然管你。你不要觉得我烦。”他又补充,没有看周岺,冷峻的侧脸印在车窗上,和玻璃洇起的雾珠一齐随着车辆行驶而颠簸着模糊着。
从那一天开始,周岢变得真正地忙了起来。早出晚归,有时候甚至不回家。
周岺不知道他在做什么,两个人能碰面的机会变得很少很少。仅有的联系变成了偶尔的电话。
有一个预感一直在她心头盘旋,但是她始终不想确认。
就这样过了大半年,周岺也从初一升入了初二。
大概初二学期过半的时候,谭栩栩不再吝于谈论徐翰文。虽然提到他的名字她还是会变得异常羞涩,可因为周岺知道了这个秘密,让她可以随时将自己的心情与她分享。
更多羞于提及他的名字的时候,她就称呼徐翰文为“大怡宝”。
周岺被这个奇怪的名字逗乐了,遂问她有什么渊源。
只见谭栩栩支支吾吾半天,将她拉到一边。
“其实我自己觉得挺奇怪的。我第一次见他的时候是暑假,我提前到校参加一个训练班。早上吃完饭没什么人,去小卖部买零食。然后就看到他一个人拎着一桶大怡宝从小卖部出来。当时我没什么感觉,就觉得这人挺白的。后来我又陆陆续续好几次见到他提着水从那里出来,几乎每天我都能见到他。可能我也挺闲吧,我就开始注意到他,观察他。然后我发现他每天早上吃完饭和晚上吃完饭都会去小卖部买一桶。慢慢地,不由自主地我就总想关注他。整个暑假吧,我每天吃完饭就期待着能见到他。”
“但是说到底,因为这个就喜欢他很扯啊。我本来以为我们应该不会有什么交集了。随着暑假结束我也开始淡忘了。可是当我进班,我第一眼就看到了他坐在那里。那种熟悉的感觉突然就回来了。”
“你知道为什么当时我会坐在你旁边吗?当然不是因为你看起来很乖啊,是因为当时他就坐在你身后啊。”
“我第一面见你就跟你说我的生日血型事无巨细就差把我家底交代出来,也不是一时的人来疯上头,是因为我想说给他听。”
“就,真的挺奇怪吧。莫名其妙的好感,莫名其妙的表现欲。”
“后来在班里慢慢接触,我发现他真的很腼腆很温柔,学习也很踏实。可能我天生好动,大大咧咧惯了,这种跟我相反的男孩子就是很吸引我吧。他被推举当体育委员我看他好像觉得挺苦恼的。但是最后还是接受了。嗨呀,他那么一小白脸子,一看就不是当体委的料嘛。”
“所以当时运动会报名,你拖着我举手也是帮他解围咯?”周岺斜着眼看她。
谭栩栩脸红了一下:“是呗。”
周岺伸出手轻轻往她肩膀上打了一下。
她以为谭栩栩会因为什么脸红心跳的理由才喜欢徐翰文,没有想到是这样一场奇怪的相遇。
可是大概感情就是这么不讲道理?她小时候看电视剧的时候也时常在想,为什么男女主角总是要爱的死去活来。而他们的爱情发生的理由也是那么千奇百怪。可能是一场误会,可能是一次意外,也可能仅仅是外貌的吸引。
她现在渐渐的能够明白这些情绪。原谅她只能称之为情绪。她总觉得,最初就将其称为爱不合时宜。就如同谭栩栩因为偶然的相遇,一桶令人啼笑皆非的大怡宝而对徐翰文有了好感。是这种名为好感的情绪,引导着她慢慢地从一种朦胧的感觉,过渡到喜欢。
可若问她什么称得上爱,那或许要再深刻些,再浓烈些。
在她看来,爱是神圣高不可攀的,甚至她隐隐觉得,爱是不易得到的。可偏偏爱又是能够释放出最大的能量的。
周岺其实有点羡慕谭栩栩。
她喜欢徐翰文,可以因为他今天跟她说了几句话,冲她微笑,给她耐心讲题而兴奋一整天。就连偶尔发作业,两个人的作业本挨在一起。上课老师提问,一前一后提问他们两个人,都能让她窃笑许久。而假如她看到徐翰文给别的女孩讲题,说了几句话,那些喜悦便片刻不肯多留地轻易消失了。
在喜欢这种情绪里,似乎风吹草动就能令她欢喜令她忧。
周岺是有点羡慕,又有点排斥。
她搞不明白,真正陷入其中的自己算不算真正的自己。为了一个人的喜悦而喜悦,忧愁而忧愁。
她既好奇,又恐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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