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岺承认,她试探过。

    就好像下水的时候你会本能地用脚尖去试试水温,有一个疑问横亘在她心中,像是一罐冒着气泡的汽水,每一个肯定的猜想都会让这些泡泡上浮跳跃,而每一个否定的答案则会让它们瞬间破裂归于死寂。

    周岢回来的时候越来越晚,回来的次数也渐渐变少。所以她笨拙幼稚的试探显得明显又莽撞。

    她故意在自己洗澡的时候喊他,让他给自己拿贴身衣服。当她站在磨砂门后听到他走路时脱鞋和地面轻轻摩擦的声音的那一刻,她可以清楚地听到自己的心跳声。

    扑通,扑通。仿佛喉咙里有一颗鸡蛋。

    可是他停在那里,高瘦的剪影映在门上,用淡淡的嗓音告诉她,衣服他放在凳子上了。

    像是被人兜头浇了一盆冷水,心跳还未完全平复下去,咚咚咚的律动声仍在耳畔回响着,扑面而来的羞耻感却已经将她淹没。

    她觉得自己像是被人隔空抽了一巴掌,掌印还未浮现,火辣辣的痛感已将她包围。

    她推断不出什么,况且她有着极强的自尊心,所有的一切都让她始终无法再做出同样的事情。

    大概是有一次的吧。

    她无心的。

    那天下了很大的雨,她没有带雨伞,一路跑回了家。到了家打开门把鞋子袜子蹬掉后就跑到自己屋里脱衣服。

    湿衣服落在地板上的时候,她才意识到自己昨夜把衣服洗了在阳台上晾着。

    大概是屋子里没有开灯的缘故,她以为家里没有人。

    所以她只穿着内衣就跑到了阳台上。

    她拿着晾衣杆杵了半天,也没把衣服顶下来。

    就在她垫着脚尖准备最后尝试一次的时候,‘啪’的一声,屋子亮了。

    她一脸错愕地转过头,却看到同样错愕的周岢。

    一室的灯火通明下,周岢看到她睁着一双纯洁无措的鹿眼正望着自己,一双属于少女的修长匀称腿□□裸地暴露在灯光下,平白地刺眼。

    同样刺眼的,还有她单薄的肩膀,细瘦的胳膊,以及,已经勾勒起身形的腰线。

    他听到了自己胸腔内如鼓鸣般的轰响,翻江倒海的情绪莫名将他包裹。

    他一只手拿着鞋刷,另一只手还提着她刚刚脱下的鞋袜。

    两个人就那么僵在那里谁也没有动。

    最后还是他先反应了过来,自己背过身提着鞋子一言不发地去了厕所。

    周岺是无措的,返过神的时候又是有所期许的,直到他沉默地背过身,直到他走进了厕所,即使他的手里就提着自己的鞋子,也不能再带给她任何安慰。

    她觉得自己有点冷,低下头看了看自己已经开始起鸡皮疙瘩的小腿,腾腾腾地跑回了自己屋里,连衣服也没有拿。

    这些试探在周岺看来无疑都是失败的,转过头她便放弃了,去纠结那些是是非非的问题了。

    真正被留下来破局的,是周岢。

    他揣着一份隐秘的心思,生出了一点犹疑的猜测,最终却还是选择了慎重地咽下这注定无望的心事。

    其实周岺早就有预感了。

    这种预感伴随着周岢回家的次数越来越少而愈发强烈。

    周善才现在不必工作到深更半夜,每天十一点左右就能回家。反倒是周岢,从三天回一次家,到一周回一次。

    到现在,他提着行李敲门,来跟她道别。

    他说他有了工作,做项目很忙,还要兼顾学业,实在很不方便,所以在外面跟人合租了一间房子。

    一个无可撼动的理由。

    周岺看着他站在帘子另一侧,行李在他的脚边,和他一齐静默着。

    隔着厚厚的帘子,周岢站了一会。帘子那边却一点动静也没有。他知道他让她伤心了。

    可这件事情无论怎么做,都只有伤心的份儿。

    有些事情,他很清楚,只能摁灭在泥土里,永不见天日。

    “你平时自己在家的时候要注意安全,把门锁好,等爸回家。他有钥匙。”

    “学习上面再多用心,但也不要给自己太大压力。”

    “还有有什么事可以给我打电话。”

    他还想再说什么,却又怕说太多连自己都会失去迈步离开的勇气。

    最后只是站了一会,终究没有掀开那道帘子。他在心底里叹了一口气,转身离开了。

    听着他关上屋门,最后关上防盗门,周岺缩在被子里面始终不肯出来。

    她长大后其实很少哭,能让她难过的人和事很少很少。她也知道自己一直被保护的很好很好。

    从小她都生活在一个温柔的环境里,爸爸妈妈很爱她,哥哥也总是护着她。即使离开家乡来到北京,一家人过着艰难辛苦的生活,她也没有哭闹过伤心过。

    从小到大受到的保护和教育让她不再会轻易掉眼泪,渐渐地,在外面即使被人欺侮,也不会像别的小朋友一样又哭又闹。

    她知道周善才很忙,也知道周岢只是比自己大几岁,所以在学校发生了什么事情也不跟他们说,更多时候被问及也是只拣着那些有趣开心的事情说。

    就是这长久以来由内里长出的藤蔓,最终竟把她的感官也挡住了。现在她想哭,眼泪也流不出来,只能一个人在黑暗中被钻心的苦痛折磨。

    因为从小到大,她学会的只有忍耐,没有放肆。

    连谭栩栩也看出来了周岺最近的心不在焉。下了数学课,她拉着周岺到操场上。

    “你最近怎么看起来这么丧啊?”她拉着周岺到健身器材那里找了一个跷跷板坐下。

    “没什么。”周岺坐下,低着头还是一副无精打采的样子。

    “哎,好姐妹儿可不是这么做的啊。我都把大怡宝的事情告诉你了,你还有什么心事要瞒着姐妹儿?”谭栩栩使劲一压,把周岺给翘了起来。

    周岺吓了一跳。

    “你先放我下来!”

    “那你说嘛?”

    “我说,我告诉你。”

    “所以就是,你哥搬出去了让你觉得很难过?”谭栩栩听周岺讲完总结道。

    “嗯。”

    “这有什么可难过的啊?他早晚搬出去嘛。这样你都受不了,那他以后带着女朋友回来,你是不是就不见他了啊?”谭栩栩跳下跷跷板,走到单杠下面。

    “我哥从来没有离开过我,我们俩从小就一起长大,他突然离开我觉得好像有一种被抛弃的感觉。”周岺追过去,也走到单杠下面。

    “没你说那么严重。你只是习惯了他在你身边而已。”谭栩栩跳着扒到单杠上。

    “是吗?”

    “是啊。你只是长久以来的占有欲作祟罢了。”

    周岺若有所思。

    是占有欲吗?因为一直以来习惯了享受周岢对自己的好,所以一下子不能接受他的离开?

    如果真的是这样,她觉得自己很自私。的确是她不该这样。

    可是隐隐约约她又觉得有种说不上的不对劲。

    于是周岺开始把自己因为周岢离开的一系列难过失落的心情都归结为自己的不习惯和占有欲。

    时间已经到了深冬,学校英语组开展了综合实践活动课。全班分为10个小组,从英语歌曲演唱和诗歌朗诵中二选一。

    周岺平时英文歌听的很少,想选诗歌朗诵,最后却被谭栩栩拉到了歌唱组。

    “那你唱什么?”周岺撑着脑袋问她。

    整个教室都乱哄哄的在组队,只有她们俩人坐在座位上一脸佛。

    “没想好。”

    “没想好你把我拉过来。”周岺翻了个白眼。

    “这不是徐翰文他们也唱歌吗?”

    看着满眼都是徐翰文的谭栩栩,周岺实在是无语了。

    “那他们唱什么?”她随口问。

    “不知道,好像是西城男孩?怪老的歌,不知道谁选的。”

    周岺刚想说话,孔含宵走了过来。

    “你们唱啥啊?”谭栩栩问他。

    “西城男孩的nothing’sgonnachangeloveforyou。”

    “这么老的歌?谁选的啊?你?”

    “当然不是我,是徐翰文。”孔含宵一脸坏笑。

    “哦西城男孩好,你们不都正好西城区的吗?”谭栩栩憋了半天,硬是挤出来一句。

    “谁跟你说我是西城的?我东城好不?谁西城的?还有谁西城?”孔含宵逗她。

    谭栩栩:“滚粗。”

    “你们唱什么?”孔含宵坐到周岺对面问。

    周岺摇头。

    “我们唱lovestory!”谭栩栩恨道。

    “你怎么光顾着自己呀,人周岺会吗你就说你唱。”孔含宵皱眉。

    “我可以教她。你一边儿去,看你就烦。”

    孔含宵摸了摸鼻子,手指在周岺桌子上磕了磕:“有啥困难可以找我。”

    周岺愣了一下,点点头。

    实在是,刚才他的那个动作,让她一下子想到了周岢。

    他也很喜欢在她发呆的时候用手指骨磕几下桌子,或者敲她的脑袋。

    “你不开心吗?”孔含宵看着她。

    周岺摇摇头,才发现两个人靠得很近。自己都能清晰地看到他的眼睫毛。

    她拉开了两人的距离。

    “没什么。我没什么唱英文歌的经验。”她看向一旁去跟徐翰文聊天的谭栩栩。

    “她这个人,就是想起一出是一出。你不要在意。如果有什么困难,我是不介意你来麻烦我的。”孔含宵冲她眨了眨眼睛。

    “栩栩说你们是小学同桌?你们认识很久了吗?”

    “那哪是很久,是相当久啊。我俩幼儿园都是一个。”他凑近到周岺的耳边。“你不觉得我俩长得很像吗?咳咳,告诉你个秘密,其实我俩是表兄妹来着”

    他的声音就在耳边,说话的时候能感觉到气流的震动,热气贴到周岺的耳朵,有点麻。

    她立刻躲开,看向前面说话的谭栩栩。

    别说,还真有点像。

    “那”

    她刚要张口说话,孔含宵看着她哈哈地笑了起来,脸都笑红了。

    “你还真信啊?”

    周岺这才意识到自己被耍了,转过身拿起书,不再看她。

    “你怎么那么好骗啊?傻不傻?”他用脚去踹踹她的桌子腿儿。

    周岺不理他。

    “行啦,我错了。我也没想到你这么好骗嘛我俩一看就不会是亲戚呀,谁跟这种人做亲戚哟”他语气放软,脸一会皱起来一会又舒展开,眉毛一上一下地,表情极其丰富。

    周岺被他逗笑了。

    “嗨,笑了就好,笑了就好。我还想着可别因为这,得罪姑奶奶您呐!”他的京腔又钻了出来,周岺被他好笑的语气逗得笑得更开了。

    其实在学校的时候,因为谭栩栩和孔含宵在身边,两个人总能给她带来很多欢笑,她也不会太分心去想周岢。

    周岢离开以后,她一次电话也没给他打过。仿佛较劲一般,他也未曾来电话。偶尔晚上睡觉前,回到房间,她会拉开帘子看一会他的床铺。

    那里现在没有被子,也没有人坐在桌子前。桌子上,床上剩下的都是她的东西。她的书,她的大熊娃娃,她贴到桌子上的贴画。

    他仿佛要下定决心从她生活里消失一样。

    周岺放下帘子,回到自己床上。

    她觉得她好难过。心里好像缺了一角,空落落的,没有可以着陆的土地。她蜷缩在床上,脑海里滚滚而过的,全是从前周岢的身影。

    小时候陪着她玩石子游戏度过父母吵架的傍晚的他,过年为她燃起烟花手里有三根也要给她两根的他,陪着她在医院的他,哄她睡觉的他,告诉她死亡并不可怕的他,带着她去鸟巢的他,告诉她会永远陪着她的他。

    她隐隐觉得,自己对周岢可能不是简单的依赖,也不是所谓的习惯。

    她一直都知道他不是她的亲哥哥啊。

    她心里一直明白的。

    她从来没有把他真正当作她的亲哥哥。

    那他对他的好,她现在的一切,又该怎么说呢?

    周岺抬手,碰了碰头顶的风铃。

    这串风铃还是她和周岢一起做的。

    那时候上小学,学校美术课开展亲子手工活动。周善才整天不在家,周岺回到家,周岢已经做好了饭。吃饭的时候,他注意到她不太讲话,就开口问她怎么了。她支支吾吾半天也说不出个一二三,周岢放下筷子,坐到她旁边捏捏她的脸。她当时一下子就瘪了嘴巴,要哭不哭的样子。

    周岢拍拍她,说,你慢慢讲,不要哭。

    于是周岺真的没有哭。她说学校让家长和孩子做手工。

    周岢没说话,拍拍她的头说,先吃饭。

    等吃完饭,收拾完桌子。他走过来蹲到她面前问:你们老师说做什么手工了吗?

    周岺摇摇头:老师没有说。

    周岢:那是在家做好还是到学校一起做?

    周岺:在家。

    周岢一下子就笑了。

    “你傻不傻啊?我可以帮你啊。拿到学校里面,老师又不知道。”

    周岺睁着大眼睛看他,他冲她笑,眼睛下面浅浅的一道卧蚕,让人不觉想到春天的细雨微风。

    他站起来,噌噌噌走出去。周岺听到一阵噼里啪啦的声音,然后又是噌噌噌的脚步声。

    他提了一袋子蓝色的小瓶子回来,手里还有一团浅蓝色的毛线和一块硬纸壳。

    “今天我们做一个风铃怎么样?就是那种风一吹就能发出叮铃铃的响声的东西。”

    那天他们一直到十一点。

    他极有耐心,又极为细心。带着周岺一点点给小瓶子做装饰,画上小鱼、小花,再剪下来用胶水粘在上面。他甚至折了九只千纸鹤,每一根线上穿一只,纸鹤下面就是蓝色的瓶子。

    周岺和他头挨着头在彩纸上画各种小图案,然后由他剪下来。他剪的都很整齐,没有一处剪坏。甚至后来,周岺捱不住开始打盹,被他发现后催促着去洗漱睡觉。只留他一个人在客厅制作那串风铃。

    周岺第二天醒来的时候,周岢已经上学去了。床边的桌子上是他做好的风铃,旁边还有一朵用红色彩纸叠的玫瑰花。

    周岺将这串风铃拿到学校,立刻就有很多同学围上来问她怎么做的。也因为这串风铃,让当时的周岺成为了班级最受瞩目的存在。

    这么多年过去了,瓶子上的彩纸已经褪色,看不清本来的颜色,毛线也被磨的变细,没了毛边。只有偶尔推开窗户,这串风铃才会伴随着窗帘一齐律动,发出叮叮咚咚的清脆声响。

    周岺承认,她真的很想周岢。

    或许打一开始,就不是亲人之间的想念。

    是从前的他,存在感太强,让她错把一切当作了习惯和理所当然,让她固执地以为患得患失的才是别的情感,让她错认为只有无时无刻冒出的细小心思才能证明某些情感的存在,让她把一切都误做成了亲情的佐证。

    在她心底,明明从四岁,就清楚地知道周岢的身世。

    即使当时的她不明白那句话背后的意思,可当她后来一天天长大、懂事…

    她明明一直都知道的。

    她一直都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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