感觉旁边宸王殿下还在看自己,裴妍默默放下碗,侧目看向另一边。
他老是喜欢盯着自己,就偏不看他。
宁宸澜便又补了句:“等过两天你身上余毒彻底清了,本王就不管了。”
在座几人,都在埋头吃东西,但心中惊诧程度已是无以复加。
一直以来,宸王殿下虽然对身边人都很照顾,但何曾这样亲力亲为,还像个老妈子似的开始管东管西。
顺德看向祈玉旒的眼神已经要灼穿地心,恨不得马上回去关起房门来问他,这到底是怎么个情况!
那一向不近女色,沉闷无趣的三皇兄,何时开始转了性子。
裴妍一直在吃,宸王也还没放下筷子。
后来她突然发现,顺德正有意无意朝自己这边看,目光还在她跟宸王殿下之间来回逡巡,时不时露出惊讶的表情。
她不解其意,有些茫然的朝旁边看去。
宁宸澜对别人的小动作视若无睹,见裴妍连东西都不吃了,好意提醒道:“正餐要吃饱。”
话中还有几分未尽之意,怕她不好意思,就未宣之于口。
半夜吃东西,伤肠胃,对身体不好。
见她双眼瞪圆了,宁宸澜回看过去,眼神里流露出安抚之色,像给小猫顺毛。
裴妍唇线抿紧,心想自己贪吃的印象怕是洗不清了,眼神里又透出几分恼意。
两人眼神这般你来我往,落在围观的三人眼里,又无异于一场暴击。
且同时都觉得自己出现在这里,实在有些多余。
顺德顾不了那么多了,突然推开碗,起身道:“皇兄,我吃饱了,去散散步。”
祈玉旒不急不缓站起身,跟着出去:“我陪公主一起去。”
钟珏因先前对裴妍动过心思,心里头最是惶恐不安,埋头闷不吭声出去了。
一桌人都走得干干净净,裴妍刚要站起来,就听宁宸澜在耳边淡淡说道:“耽误你一盏茶的功夫,可以吗。”
他说话的语气,听上去极是尊重,好像真的在征求她的意见。
裴妍已努力表现得淡定自若,眼神里仍泄露几分惶惑。
这几日宸王殿下待自己的善意,已超出她能自然而然接受的范围了。
就像是久旱的人,只要给他一点点水,就会觉得十分感激,但若是水多了,难免又担心自己会被淹死。
之前他用嘴给自己吸出毒血的事,裴妍一直有意压在心里,不去发掘出来深想。
这种事,哪怕是夫妻之间,也不见得能做到。
裴妍突然有些心慌,不知他要对自己说些什么。
宁宸澜感觉到她的不安,又补充了句:“是封府传来的消息,本王想告诉你,让你有个心理准备。”
这几□□上对封萧恒的弹劾铺天盖地,昨天刚命人将叶莹是太子派去的消息透给他,没想这么快就有了反馈。
在西北这些年,他对首辅封萧恒早有耳闻。
此人路子野,心思又狠绝,十年间替太子做下不少损阴德的事,名副其实是太子身边一条疯狗。
宁宸澜始终觉得,像他那样的人,不会永远甘心居于太子之下。
之前一直表现得对太子恭恭敬敬,看似是条忠犬,可这次看他对叶莹的处置,又会觉得此人一身反骨。
裴妍跟着宁宸澜穿过抄手游廊,来到一处环境雅致的茶室里,桌上放着一架古琴,一看即是价值昂贵的名家之作。
想起普济寺那几日,目光里泛起淡淡清波似的涟漪,鼓起勇气问道:“殿下现在身子可无碍了。”
“夫人是在关心本王吗?”他亦想到与她相同的过往,心中无来由一软。
转身看见她柔美秀丽的脸孔,眼瞳中淡淡的水色,喉中不禁哽了下,早已准备好的话又不知如何开口。
宁宸澜办事一向干脆利落,从未以这样忐忑的心情面对任何人。
这几日,一直和心中压抑着的私欲抗争,忍着不去想将其占为己有。
身为嫡皇子,自小只要对某样东西流露出喜爱,无论是宫里祁家都会想尽一切办法送到他面前。
像现在这般爱而不得滋味,他是头一次体会。
他身体里流淌着帝王血脉,天性里强势掠夺的那一面,甚至比其他三个兄弟更加强横。
年少时他不安于在京都处处受制于太子党,只身去往西北,在那里他终于找到最适合自己的生活方式,武力征服,实力说话。
输与赢,是那些年来少年眼中唯一的色彩,他像是翱翔在天际的鹰隼,天生便是属于战场。
直到这次,有人利用他过去心里的阴影,用一封血书激发出他内心燥郁,使他情绪越渐失控……
混乱狂躁的意识中,他被女子温柔的琴音吸引,隔着一道帐幔,看见那道纤细曼妙的身姿,像是儿时发现了新奇的玩具。
喜欢,想拿来赏玩。
只是,早过了年少轻狂的岁月。
对方就像一件精美的瓷器,连每一根头发丝都散发出温柔,性子既乖巧又能忍,让他不敢随意触碰,担心一不留神就打碎了。
宁宸澜心里默默叹了口气,拿出军中安抚家属的姿态:“本王和你大哥裴沉情同手足,曾答应过他照顾你,之前是我疏忽了,今后定不会再让你受委屈。”
裴妍才恍然大悟,原来宸王殿下对自己好,是因为看着大哥的面子。
提起亲人,她双眼不禁微微泛起涩意,对宸王屈了屈膝:“殿下言重了。”
宁宸澜最见不得她一双眼睛,好像随时都弥散着一层云烟雾缭,那烟雾勾着他,轻易撩动他身体每一寸神经。
看不够,也止不住。
宁宸澜试图压下杂念,告诉她:“封萧恒已经把姨娘叶莹送往庄子上待产,明年春天封府或许会多出一个庶子,却不会再有姨娘。”
裴妍双眼倏然睁大,对这消息感到十分意外,然而更令人意外的是,这事竟会从宸王口中说出。
是因为现在天下太平,他每天都很闲么,竟然关心起封萧恒的后宅。
接着她便意识到,对方关心的应该并非封家,而是……自己。
她眼中露出几分疑惑,垂着头眉心微微蹙着,似有些苦恼。
宁宸澜一开始就打算把来龙去脉都告诉她,可是看她现在兀自忍耐的模样,又突然间改主意了。
他拉开八仙桌边的两把椅子,让她先坐,招手让内侍去泡茶。
裴妍不知道为何莹姨娘会被送走,听宸王刚才的意思,倒像是要去母留子。
封萧恒竟真能狠得下心……
其实并不十分好奇,封萧恒跟叶莹之间发生了什么,她纠结的只是,宸王主动跟她说这些,是不是在催她回家。
毕竟若从长辈的角度出发,应该会劝和不劝分,而且一直住在公主府,也是给他们添麻烦……
裴妍自己是绝对不想回去的,就算离开这里,也会再去找别的住处。
宁宸澜见她一直垂着头,且眼眶微微有些发红,心脏突然揪紧了。
这时,内侍端上茶来,恭敬的作了个揖道:“小人全福,见过夫人。”
裴妍看了对方一眼,觉得有些眼熟,正想着是否在哪里见过面,便听宸王解释道:“全福从前是我母后身边的太监,五年前跟本王去了西北,日后在庄子上,你有什么事可尽管使唤他。”
全福笑的见牙不见眼,瞧着裴妍欢喜道:“夫人少时入宫,和顺德公主承欢皇后娘娘膝下,对我们这些奴才极好,奴才现在都还留着您那时打赏的一个小香包呢,哎哟,当时您第一回学做针线,扎破了好几个手指,皇后娘娘心疼得跟什么似的……”
全福正说得起劲,感觉到宸王不轻不重看了自己一眼,立马打住,躬身道:“夫人跟殿下慢慢聊,奴才就在外头守着。”
裴妍听到全福说起在凤仪宫的事,感觉恍如隔世。
在皇后身边那两年,好像的确有个叫全福的太监,喜欢在身边晃悠。
宁宸澜那时候就去了西北,也没见过当时的她。
后来随着八年前那桩案子,祖辈们积攒的荣耀一夕之间尽被抹杀,她由人人称颂的忠烈之女变为过街老鼠。
即便后来平反了,心境也已经大不如前。
“小妍。”宁宸澜想起以前裴沉是这样叫她,便也试了试,见她受惊似的抬头,露出个和煦的笑:“尝尝这茶怎么样。”
裴妍心不在焉的喝了一口,随即目光亮了,夸赞道:“好香啊。”
“你喜欢就好。”宁宸澜已不打算跟她卖关子,直接说道:“其实叶莹曾是太子身边的人,封萧恒知道了,以后自然不会再留她。”
裴妍点了点头,但眼神里仍是由些发懵,没继续追问,神态开始有些放空。
看她的样子,好像并不在意叶莹的去留,静静地坐在那儿品茶,恬静美好如一副温柔秀美的江南水墨画。
宁宸澜算是看出来了,她是真的不在意封萧恒。
同时心里暗自欢喜,既然如此,就没有再回去的理由了。
禁不住,连呼吸都放轻了,如同望梅止渴,不停与内心隐秘的渴望做对抗。
“那么,你接下来准备如何做。”他嗓音低哑,问出了最为关键的问题。
裴妍眼睛微微睁大了些,露出困惑的表情,眼睫轻轻眨了眨:“啊,我还没想过呢。”
宁宸澜扶额,心道难怪她这么能睡,脑子里不想事。
不过,这样的小妍,他亦很喜欢。
“依本王看,不如这样。”既然她没明确表态,他便拿出了折衷的一套方案:“这处温泉庄子,过去一直是顺德在打理,本王先找宗政司将庄子过给她,再写个赠予书给你,往后你就安安心心住下,可行?”
宁宸澜先前想过,只把庄子过给顺德,这样就不会给她带来任何压力。
可他实在不愿让自己喜欢的人,有寄人篱下之感,再对他人有任何的迁就和忍让。
裴妍诧异的看向宁宸澜,见他说这话时面色很严肃,并不似玩笑,当即拒绝道:“殿下说笑了,这怎么行。”
宁宸澜料想她不会马上接受,压下心中哄人的负罪感,继续循循善诱道:“你先前说过,想和离,难道是违心之言。”
“不是。”裴妍仔细思虑了一番,宸王其实是好意,事事处处都帮她想到了。
可这份礼实在太大了,自己不能接受他这份馈赠。
“我自己有田庄,虽不及殿下的阔绰,可也能住的。”裴妍说话声音小了下来,感觉到对方目光锁定在自己身上,面上微微发热。
心里隐隐有个大胆的念头,随后又很快将它否定掉了。
自己只是一介孤女,又已嫁作□□,她不信宸王殿会自己生出任何玩弄的心思。
之所以这么做,自然是顾念当初与父兄的情分。
宁宸澜触及到对方眼中的信赖之情,觉得自己真是卑鄙。
她本身心思单纯,人际关系也简单得一目了然,可自己却因心中私欲,想要将她拖进泥沼。
“本王在意的,只是你的安全。”宁宸澜避开她纯然的目光,沉声道:“你住在别的地方,本王还要派兵去保护你,这样岂不是更加惹眼。”
裴妍虽觉得这话不对,自己住在哪,好像都跟他没什么关系。
一时却根本找不到言辞反驳,又听他继续说道:“将庄子过给顺德,是怕别人说闲话,写赠予书,是要让顺德知道,你才是这里真正的主人。”
宁宸澜知她性子软,刻意放柔了语气,以退为进:“你若是觉得不好,便当这庄子还是本王的,空置也是浪费,否则你一介女流住在外面,裴将军倘若天有灵怎么能放心。”
裴妍听到他提起父亲跟大哥,忍不住心中酸涩,语调禁不住哽咽道:“我一直过得很好,没让他们担忧。”
宁宸澜见她快哭了,一时之间心脏处像被撕扯一样疼,知道是自己话说重了,急忙哄道:“是,小妍一直做得很好,是本王自己操心。”
裴妍此时神态正有些憨憨的,偏偏一身娇态,让人碰一下都怕把她惊着。
宁宸澜往后退了一步,轻声道:“小妍能否看在本王从前也是裴家军一员的份上,安一安本王的心,暂且在庄子上住下好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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