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哎哟,算了算了,跟你说不清楚。”

    我摆摆手,不想再继续这个话题,我自己都不是坑底人,宋老师更是下辈子估计都与之无缘,讨论来讨论去毫无意义。

    “年龄不就是个数字而已吗?生老病死都是不可抗的,为什么会这么在意?”宋老师又望了眼吵吵闹闹的学生群,“任谁也是从他们那个年纪过来的。”

    “话虽如此但我真的不想变老啊。”我咬了一口甜筒的脆皮苦笑着说。

    “如果三十岁就算老的话,那父母那辈又算什么呢?”

    “不知道,三十岁以后的人生应该都是一样的吧。”

    如果只论物理上得长度,那二十岁的十年和六十岁的十年一模一样的,但时间是个四维的东西,除了长度,还有宽度,高度和过在其中之人的感度。

    二十岁出头,虽一无所有,但未来还有无限的可能,不到最后打开盒子的那一刻,又有谁能断言里面装的不是星星呢。

    做梦的权力。

    我喜欢如此称呼它。

    【我的梦想是钢琴家,考古学家,科学家,亿万富豪】

    无论听起来多么不切实际,多么异想天开,却鲜有人会嗤之以鼻。

    因为即便大人们早就被社会打磨掉了棱角,心中富饶的广阔平原也风化成了黄沙漫天的戈壁,只是角落里仅存的那一片小小的绿洲还是相信着,如果年轻的话,一切都有可能。

    这是社会环境赋予年轻的权力与资本。

    而三十岁之后,绝大多数人的人生已被定了七七八八,待筋疲力尽毫无期待地打开盒子,里面或是空空如也,或是一地鸡毛。

    此时再以【我的梦想】开头说出来的句子只会引来轻蔑的嘲笑与自我审视的深渊。

    梦想?

    别说笑了。

    现在要考虑的是永无止境的加班,身不由己的内卷,耳朵起茧的催婚和少得可怜的工资。

    我家附近恰好有几所学校,最近碰上孩子们三五成群从身边走过的时候,我总会忍不住回头多看几眼。

    有时候周末去超市买东西,还会碰上棒球部的训练,我喜欢驻足在铁网外听着整齐划一的激昂口号,看着虽满头大汗却没有停下脚步的少年们。

    青春最美好的样子在眼前铺展开来,不需要华丽造作的修辞和言语,任谁都可以切身感受到所谓的朝气蓬勃和未来可期。

    但再看看眼睛里没有了光,畏手畏脚迟迟不肯向前走一步的自己。

    可悲可恨却又无可奈何。

    高中生们不过是走了进来,三三两两说着话就像往一滩死水里注入了新的活力,仅仅是看着他们,我也似乎短暂地拥有了一张青春的体验卡。

    “走吧。”

    我擦了擦手,起身理了下t恤上的褶皱,说。

    宋老师的甜筒也刚好吃完,他是我最不能理解的那类,只吃冰淇淋对下面的脆皮没有兴趣,明明它们两个是黄金搭档。

    他把桌上掉下的脆皮碎屑用卫生纸包好扔进了垃圾桶。

    国外的麦当劳和肯德基吃完都需要自己收拾餐盘,他和我一样都习惯了。

    从麦当劳里出来,近黄昏的太阳依旧晃眼得很,撑伞太麻烦了,我便用手顶在额间。

    “要打伞吗?”

    “不用,这么点路麻烦。”

    “反正是我撑着,你麻烦什么?”

    是这个道理,但我忽然想起被我姨妈撞见了的事情,还是算了吧,这个点指不准哪个姑妈舅婆正出来遛弯呢。

    “不用了,没几步路。”

    宋老师把我换到了不那么晒的一边,我俩并着肩往小区的方向走去。

    走了没两步,瞧见个左手牵着孩子的姑娘走了过来,是住在我楼下的邻居,比我小上个三四岁,也是一中的,因为年龄相差不大,我们两家还算熟络。

    姑娘大学毕业后就回小城,早早结了婚,我还在思考下周演唱会门票怎么解决的时候,她已经得半夜起来给孩子换尿布了。

    她这些年的经历我听我父母说过不少,每每想起只觉得唏嘘不已。

    她成绩不错,高考也发挥出色,本来想去大城市看看父母却说离家太远,反正日后也是要回小城结婚生子的,便逼着她把志愿改成了临省省会的一所985。

    到这里其实也没什么不好,虽远远比不上北上广,但机会与前景怎么也比小城强上不少。

    可她父母的思想还停留在女孩子只需要相夫教子,读书没有大用的层面上,不同意她考研,毕业后硬生生把她拽回了小城。

    后面便是一套既定的流程,催着相亲,结婚,生子。像许许多多的普通小城姑娘一样,挣不脱,逃不掉所谓的命运。

    我从前很不喜欢命运这个词,它听上去像是无能者的借口。

    【我命由我不由天】,【人定胜天】,【命运掌握在自己手中】等等是那么的慷慨激昂,汹涌澎湃。

    待看尽身边林林总总的人和事,听尽了无可奈何的纷纷扰扰,才总算明白“命运”它是多么的强大又无解。

    我笑着上前寒暄了几句,她轻轻拉了拉孩子的手说:“来,跟阿姨打个招呼。”

    这一声仿佛一记重拳捶在了我的胸口,我差点一口气没提上来。

    “阿姨?难道不是叫姐姐吗??”我无法说服自己接受我和眼前这个小家伙竟然差了一辈的残酷事实,脑袋发昏提出了执意。

    姑娘听完乐得前仰后合,粉碎了我的侥幸:“我叫你姐姐,我儿子还叫你姐姐啊?”

    “别说了,我心痛。”我捂着钻心疼的胸口,想向哆啦a梦讨一架时光机的愿望加速膨胀着。

    小家伙自然不明白面前做着夸张表情的奇怪阿姨到底在干什么,只是听我说要叫姐姐就真的嘟囔着小嘴大喊了声:“姐姐!”

    “你听听,怎么不能叫姐姐?”我哑然失笑,蹲下来轻轻摸了摸小家伙圆滚滚的脑袋。

    “快结婚了吧,啥时候办酒席?过年?”姑娘看了眼宋老师,理所当然误会了我和他的关系,问。

    我笑着跟她解释了一番,姑娘面带窘色道了歉。

    又零零碎碎见了几句,小家伙便催着妈妈走人了,他惦记着前些天看上的赛车玩具。

    这个年纪的他并不知道,就算晚去一会儿,心心念念的东西也不会变成蝴蝶飞走的。

    我看着一大一小远去的背影,感慨万千。

    姑娘长了一张娃娃脸,个子不高,骨架也小,自己就像个孩子,若是不说谁又能想到她以为人母了呢。

    我作为旁人无法知晓她是否满意如今的生活,是否从中感受到了幸福。

    可如若她当初奋力摆脱掉了束缚,能够左右自己的前路,现在会不会是另外一番光景呢。

    我把姑娘的故事讲给宋老师听后,看向他被夏日傍晚的火光映得愈发好看的脸庞笑着说:“宋老师,以后不要再说自己是普通人了。”

    他没有说话。

    “你说人的命运是从在哪一刻被决定的呢?是出生吗?是高考吗?”

    一代又一代的小城人怀揣着期许去往天南地北,以为天高任鸟飞,海阔任鱼跃,却在最后兜兜转转还是不得不回到了这个小小的地方。

    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呢?

    我想不明白,就算想明白了也拿不出解决办法。

    “从中国的社会环境和结构来看,人的命运是在出生就被决定的,唯一一次跨越阶级的机会是高考,进入头部的几所名校是实现阶级跳跃的前提。”

    出乎意料,宋老师没有给我灌鸡汤,也没有抨击我的宿命论,反倒破天荒赞成了,没有唱反调让我有些不习惯了。

    “连你都这么觉得吗?”我苦笑了一声问。

    这个观点本身就和主流的奋斗,努力,拼搏背道而驰,不符合社会主义核心价值观,还是从一个金字塔顶端的人嘴里说出来。

    真是讽刺啊。

    “不是我觉得,这就是社会现实。”

    道理我明白,除了接受别无他法,只是我不理解,“可是这么多人里又有几个能考上清北复交呢?”

    “所以实现阶级跳跃非常困难,而且名校也不过只是有了那么点机会罢了。”

    “那照你这么说,我们拼死拼活努力学习的意义又在哪里呢?”

    很可笑,我虽然和他持有同样的想法,可我却不想承认,迫不及待,想方设法想要反驳,想要为迷宫找到一条出口。

    与我的急切不同,宋老师平静地回答了我的问题:“我所说的一切的前提是以实现阶级跨越为目标,而普通人,想要幸福快乐地过完一生,根本不用如此辛苦。”

    “这就是所谓的与自己和解吗?”我若有所思地问。

    宋老师:“某种角度来说是的吧。”

    我:“所以你也觉得有就算拼尽全力也无能为力的事情吗?”

    宋老师:“当然,人生无能为力才是常态。”

    我:“不对啊,你不是才说没有什么是我做不到的吗??这不是自相矛盾吗??”

    天边的霞光烧得正盛,拂面的夏风依旧感受不到丝毫清凉,他逆着光跟我说:

    “因为你不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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