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烦意乱之时,马车忽然停了下来。
李郁安没有任何准备,身子猛地前倾,手肘撞到一边,瞬时青紫了一块。
她却一时顾不得手肘处传来的疼痛,刚准备开口问车夫发生了什么,却猝不及防嗅到了一丝血腥味。
她睁大眼睛,心狂跳不止。血腥味混在泥土腥气里逐渐蔓延开来。
大雨倾盆而下,她一瞬间仿佛又回到曾经那个噩梦。偃山道的夜晚,身后穷追不舍的鬼侍,铺天盖地的箭雨,和那支准确无误贯穿心脏的的箭……
李郁安握紧了手中的玉。
“师傅,怎么不走了?”可她的声音一如往常,全然盖过了她此时的慌乱与忐忑。
果然,车外无人应答。
一片死寂。
雨声愈来愈响,除此之外,没有任何多余的声音。
李郁安深吸一口气,将玉收好。她一只手垂下,袖中藏着那把锋利短刃。
马车内外似有一场无声的对峙。
李郁安感到头疼不已。她想,或许是来抓她的人。
若她真的失手杀了人,岂能就此逃脱?
李郁安突然下定了决心。
她不会再找借口,不会再逃避,也不会再容忍自己躲在过去那片阴影之下。
她想向前看,就得为自己的所作所为付出代价。
于是,雨声依旧,黑夜仍未散去,李郁安却再无任何犹豫。她屈身上前,一把掀开帘子。
刹那间,车外景象似与当年那个雨夜重叠。
凉风入心,冰雨透骨。
只是这一次,那马车外站着的黑衣人,并不是一身银色盔甲,也未戴狰狞鬼面。
他身形挺拔,以一玉冠束发,朗目疏眉,神清骨秀。
李郁安眼里的戒备与不安就在这一刻烟消云散。
上一世她曾见过他面具下的本相。
她知道这该是他本来的样子。
“巫戈……”她喃喃道,“原来你没死。”
说不上来是什么感觉。好像这一个不太寻常的夜晚,化开了她心里那块儿积攒了一世恨意与委屈的冰。
太好了。
这竟然是她的第一感受。
巫戈没死,那她就不是杀人凶手。
她便不用再离开了。
距离城门口不远处有个无名客栈。连个名字都没有,看出来老板确是个懒散的人,估计是觉得反正自家客栈占据绝佳位置,来往肃京的旅客图方便多会选择下榻于此。
毕竟,有生意做就行,何必在意那些细节?
于是,这从外至内皆散发着一股“随便”气息的客栈,连灯都懒得多准备几盏。
房间里只点一盏孱弱油灯,光线暗淡,倒有几分旖旎缱绻。
两个人相对而坐,脸上神情可谓天差地别。
李郁安向来将情绪隐藏得很好,她心中再惊异,也只管面无表情就对了。而那位传闻中神出鬼没的巫将军,气定神闲,唇角带笑。
这一次,她仔仔细细看了他的脸,确定了这是真皮真肉。
这便是他真实的样子。
李郁安好像也没有想象中那么惊讶。
她冷不丁想,为什么他要戴面具呢?或许除了保护自己躲过那些虎视眈眈的仇敌,还有一层原因……
便是身为鬼侍,他却长了一张没办法让人恨之入骨的脸。
“巫将军。”她先开了口。
对面的人挑挑眉,示意她继续说。
“你不准备解释一下?”
“解释什么?”
李郁安语气森然:“解释——今晚发生的这一切。”
那人坐得不远,她甚至可以闻到他身上那一股药香气。
别人身上的药气闻起来总是清苦的,闻久了只觉得呛鼻,连牙也酸。偏偏那人身上的药香气,一开始味道极淡,随着时间推移却变得愈发浓郁起来,丝丝缕缕绕上指尖,抚上鼻尖,半点儿苦味都没有,而是携着一股雨后的青草香气,那是一种宛若从内而外散出的沁人心脾。
她皱着眉头,看他笑而不语,耐心逐渐告罄。
她站起来,不想再多言,朝门口走去。方才一掀车帘便看到车夫昏倒在地,四周无人,眼前这人的胸口又渗出血迹……慌乱之中她不明所以跟着就来了这小客栈。
她现在后悔了。
真相如何她不想知道了,她只想回家。
反正他没死,她不是杀人凶手,她就可以回家。
可她刚准备拉开门走出去,身后的人便悠悠然然开了口:“你确定要走?”
她头也不回道:“是。”
气氛再一次冷了下来。
“你现在迈出这扇门,就不仅是你自己的事了,连你的家人也得受你拖累。”
这话听起来分外残忍又刺耳,可那人的语气却还带着笑意,真不愧是手起刀落眼睛都不带眨一下的鬼侍。
李郁安冷笑一声,转过身。对面的人目光灼灼。
“巫将军,你这话说的奇怪。你既然好端端坐在这里,那我何罪之有?凭什么我就得藏着掖着?”
面前的人放下手中的茶杯。
“我虽然还活着,但外人皆以为我已经死了。”
“什么意思?”
巫戈对着她笑笑:“先别管什么意思,你现在可是重点通缉犯。”
李郁安目光彻底冷下来。她虽然在面对这人时容易火气上头,但好歹这次她没有抛开理智,艰难地保持着冷静,大脑还能正常运转。
她当然明白这话里的意思。
“你做的?”
“我做了什么?”
“是你想害我!”
“拜托,你刺了我一剑,我都还没说什么呢,你倒恶人先告状了。”
李郁安一掌拍在了面前的桌子上,震得桌上的油灯都晃了一晃。
她冷言道:“你到底有什么目的?我对你有敌意,甚至想要杀你。我这么个危险人物,你不避而远之,反而处心积虑地想接近我……你就不怕我再杀你一次?”
烛火扑朔,火光明灭间映得那一双桃花眼分外柔和。
连他的声音也是那般柔和。
“我不怕。”他望向她的眼睛,“我也想知道,你为何想要杀我?”
她怔了怔。
“我还想知道,今夜我未戴□□,你又是怎么一眼就认出是我?”
她站直了身子,没有立刻回答他。
因为没想好说辞。总不能说,上辈子你欠我一条命吧?所以你这张脸,即便只匆匆看过一眼,也绝不会忘。
她不知道该如何解释,所以只好沉默。
他以为她不想说,倒也不勉强。无所谓地笑笑:“罢了,以后日子还长着呢,总有一天你会说的。”
李郁安一头雾水。
“什么日子还长?你在说什么?”
“我是说,你和我的日子还长。”
李郁安听到这话,忽然像只炸了毛的猫,一蹦三尺高似的:“你在胡言乱语些什么?”
她才不想和他再扯上关系。她已经想通了,刺他那一剑就当……就当上辈子恩怨已了!从此,二人无冤无仇,桥归桥路归路,再无任何瓜葛。
她这辈子已经远离那个该远离的人了,接下来只要远离这个危险人物,她便可以彻彻底底开始新的人生!
可那人神态从容地摇了摇头,笑意未减。
“李二小姐还是别叫我‘巫将军’了,见不得光的名字,若是让别人听到了,我倒无所谓,只怕你要遭殃。”
“……”
“你就不疑惑我为何会出现在你的笄礼上?”
李郁安忽觉当头一棒。
竹林里遇到明鉴台和巫戈这两件事太过匪夷所思,她又一时冲动伤了他,以至于她确实直到现在都还没来得及去想这个明明不该出现在她身边的人为何突然出现?
巫将军……
她们家与这位巫将军有什么关系吗?
那人一只手细细摩挲着茶杯边沿,观察着她的神情变化,既而笑了笑,朗声道:“既然李二小姐还不知道,那我便正式介绍一下自己吧。”
李郁安缓缓抬起眼睫。
“我就是你父亲当着那么多王公贵胄的面所宣布的,那个对你情根深种,与你情投意合,一大早便进宫恳请圣上赐婚的痴情靖宁侯。”
对面的人面如土色:“……”
“你的未婚夫——吕晏。”
起了风,窗户留着条缝,风钻进来搅得桌上的油灯忽闪忽闪。
李郁安听到“吕晏”这个名字,便愣在原地。
“你说……什么?”她颤颤巍巍地伸出手指着眼前的人,“你是、是吕晏?”
那个十五岁便驰骋疆场,北匈人见人怕的大蜀英雄、飞武大将军、靖宁侯?!
“你这儿……”李郁安指了指自己的脑袋,哆嗦着问,“没病吧?”
这人面不改色地给自己斟了一杯茶。
“这已经是你第二次这么问我了。”
“……”
李郁安如鲠在喉,她说不出话来了。一个是如恶鬼夺命替天子“消灾解难”的鬼侍,一个是意气风发百战百胜的战神大将军;一个只能行于暗处无影无踪,一个却可以永远地立于光中受人敬仰……
他们竟然是——同一个人?
磨蹭了半晌,她从嘴里艰难地挤出了三个字。
“我不信。”
“……”巫戈无所谓地笑笑。
他说:“爱信不信。”
“……”
李郁安垂眸敛目,平心静气,观察面前这人的一举一动。他摩挲着茶杯的手骨节分明,手指修长,只是若细细看去,右手无名指下偏右以及拇指下方,确有一层茧。这是练剑之人常起茧的位置。再低头看去,此人从方才进屋开始便保持着同样的姿势,一直未曾动过。回忆起他走路的姿势,重心在下,每一步都走得稳稳当当,可见下盘稳定,倒确实像是常年于马上作战的将士……
可是凭这些就能认定他所说为真,就能相信他真的是靖宁侯吕晏吗?
李郁安无法接受。如果真的如他所说,吕晏就是巫戈,那么他造反的理由到底是什么呢?吕晏是出了名的忠臣,靖宁侯一家也都是忠孝节义之人,那么上一世他又是为何选择与那位异姓王里应外合,背叛主上,做出此等卑鄙之事?
她不了解巫戈,或许巫戈会做出这样的事。
可是如果是吕晏,定不会做出这样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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