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郁安有一种很奇怪的感觉。
按理说,她不该立刻相信眼前这人。他身份特殊,自称是靖宁侯吕晏,却又是她上辈子亲眼所见的鬼侍巫戈。
她找不到他骗她的理由,所以暂且相信他的身份确实如此。
这便更加解释不通。
他为何会同时拥有两种身份?他为何会请求圣上赐婚?他与父亲到底有何交易?以及……
他为何最后会选择造反?
曾经,李郁安仿佛站在高处俯视着一切,对即将发生的所有了然于胸。她自认为预知到了所有事情的发展,连身边人的个性与结局本该都与她所想不会有太大的偏差。
她以为自己只要谨记上一世的教训,躲开孽缘,避开灾祸,小心行事……那么,一切就该会是她所想的样子。
直到她一时冲动惹了祸,而本认定的仇人竟也不完全是自己所想的那个人。
他在自己面前坦然,她才猛然发现自己原来知之甚少。
正如现在摆在眼前解释不通的事太多了,一桩桩一件件甚至还来不及去细想。
眼下她便已经隐约猜到……她正不由自主陷入了更捉摸不透的阴谋之中,正如一片无意卷入漩涡的落叶。
窗前站着的人不知在思考些什么,忽然安静了下来。
李郁安刚想叫他“巫戈”……想了想,改了口。
“吕晏。”
他转了过来。
她脸色有些尴尬。不久前她还嚷着他定是想要害她,所以态度恶劣,横冲直撞。然而,这人忽然给她提供了另一种可能性。
虽然并不完全相信他的说辞,但她骤然意识到不能再主观地去判定一件事。
她确实需要考虑事情的更多可能性。
正因如此,她发觉自己不了解的实在太多,所以势必得问出些什么。
“如果你是我,遇到这样的事会选择怎么做?”
她并没有继续纠结明鉴台诬陷她的原因,而是换了一个问题。
她先得判断出对于眼前这人她能够信任到何种程度。
“你真的想知道?”
她点头。
吕晏笑道:“如果我是你,我就不会离开太尉府。”
“……”
“当然不小心离开了,现在也可以回去。”
李郁安难以置信,手中的茶杯差点掉落:“你是让我回去自投罗网?”
“这不叫自投罗网。若是真的有罪之人,跑了又回去,那叫自投罗网。可你本就无辜,现在跑了反倒显得你心虚。”
说得倒也没错。
她抬眼看向他,问:“回去之后呢?我锒铛入狱,我全家人皆要受我牵连?”
吕晏摇了摇头,语气淡然:“你觉得你现在跑了,你的家人就不会受牵连了吗?”
他转过身看她,无比认真说道:“此事远比你想象的要复杂,你再仔细想想,明鉴台为何大费周章造出此案件?真的只是针对你吗?你与他们又是什么仇什么怨?”
李郁安确实不解。
她与那明鉴台无冤无仇的,要说眼前这莫名其妙挨了她一剑的人想找她寻仇,出此下策,她倒能想得通……
可是明鉴台……到底是为了什么?
若真是有什么私仇,大可直截了当来找她,非像如今这样给她冠上杀人的罪名,拉她全家下水。这般恶毒,倒真不像是只针对她一人。
像她全家都惹上了明鉴台似的。
李郁安想到这里,眼睛倏地一亮。
“吕晏。”她略有疑虑地问道,“你人在朝中,可知我父亲与明鉴台的关系如何?”
吕晏笑了笑,她也不知是否看错,那笑容竟有几分安慰的意味。他没有直接回答她,忽然问她:“你父亲是谁?”
李郁安怔了怔。他怎会不知道她父亲是何人,明明刚才还提及她父亲择婿之事,此时为何故意问这样的问题。
“李潜。”她想不通,但老老实实地回答了。
“太尉。”他紧接着补充了这么一句。
李郁安感到莫名其妙,只得点了点头。突然,她的一切动作顿住,眼前层层迷雾像是被一阵风拨开,终于露出那一个始终被她抛在脑后的猜测。
“太尉……”她嘴里念念有词道。
太尉,位列三公,与明鉴台的关系本就敏感,没到水火不相容的地步,但也绝不是什么能安然无恙,和平共处的关系。
这是如今机构设置本就存在的瑕疵之一,无可避免。
方才她一心陷在这案件本身,只顾得了自己与巫戈曾经的恩怨,被湖水表面泛起的那一圈圈涟漪束缚住了思维……殊不知,那沉在湖水底部的石子,或许那才是最初引起动荡的关键。
“他们的目标会不会其实是我父亲?”李郁安终于敢抛出自己的疑问。
她可能并不是他们的目的,而是碰巧成了这一场阴谋里的工具。
吕晏没有点头,却也没有否认。
过了许久,他终于轻声道:“这只是我的猜测。”
然而这个念头一旦冒出来,就如同泼出去的水,再难收回来了。
吕晏继续说道:“我还猜测,你刺我那一剑时,恰好被明鉴台的人看到了。”
“所以他们才想要借题发挥?”
“是这样。”
“可是理由呢?”李郁安愈发疑惑,“明鉴台若想借此事诬陷我杀人,真正目的是以此来坏我父亲的名声,拉我父亲下台。那总得替我想个杀人的理由吧。他们觉得我为什么想要杀你?”
吕晏笑而不语。
李郁安愣了愣。这问题问出来,她自己都觉得有些难以收场。
是啊,面前这被刺的人也想知道,自己到底是为什么挨了这一剑?
吕晏或许是不想再为难她,摊了摊手:“理由其实有很多。你听到了我与明鉴台那些人的对话,看到了我作为巫戈的真容,与我起了冲突,趁我不备杀了我。”
“……”
“李家小女儿自幼习武,剑法了得,我败给你,被你所杀倒也不是什么不可能的事。”
李郁安心虚地移开眼。
她记恨自己曾死在巫戈手下,所以冲动出手,但换个角度想,这一世陌路相逢,他们明明是互不相干,互不相欠的两个人。先不提父亲和这位靖宁侯是怎么商讨着让他去请圣上赐婚,总之不管眼前的人到底藏着什么秘密,怀着什么心思,她都不该将上一世的恩怨延续在他的身上。
说白了,他们其实是两个人。
他这一世未欠她任何。
所以,她一转眼就成了没有道理的那个。
“对不起。”
烛火微弱,倏地扑扇了两下,桌面上映着被拉长的烛影。
李郁安盯着那烛影,头也不准备抬一下。她其实想得通,也自认是个明事理的。错了就是错了,她爽快道歉就是。
于是,她继续道:“我那天对你出手,其实是……认错了人。”
吕晏挑了挑眉。
李郁安余光看他。她知道这话,他信不了几分。
好在眼下有更要紧的事,吕晏看样子也没准备继续追究下去。当然,或许是他自己所说,以后的日子还长,不急这么一时。
有的账啊,日后可以慢慢算。
屋子里突然就静了下来。他站在窗边,时不时地往窗外瞅一眼。李郁安心里则是一团乱麻,她知道自己必须得回去,但她着实看不清眼前的形势,也没想好回去之后的对策。
而且,李郁安不明白的是,她父亲是何时惹上了明鉴台。她听吕晏话里的意思,他是觉得太尉这个位置与明鉴台本就关系敏感。
但她觉得,三公与明鉴台关系虽不亲近,各自防备,但也远不至于此吧。
即使父亲离开那个位置,也还会有其他人在那个位置。这是无法改变的事实,无法避免的矛盾。
明鉴台真的只是对那个位置不满,对朝廷如此设置不满,还是……仅仅对父亲不满?
可若是对她父亲不满……她便更不理解了。在她心中,父亲身居高位不假,但一直以来在其位谋其职,兢兢业业,任劳任怨,是个言出必行,清廉正直的好官。自□□皇帝开国之初到现在,朝中拉帮结派之事从未断绝,人人各怀心思,暗斗明争。只有父亲时刻铭记着当年祖父的叮嘱,绝不参与党派斗争,绝不阿谀逢迎,绝不偏听偏信,只以民为先,以大蜀的利益为先。
这也是圣上始终对父亲青睐有加的原因之一。
明鉴台是只听命于圣上的机构,按理说,圣上忌讳朝中众臣拉帮结派与党派纷争,所以明鉴台既身为圣上的眼睛,该盯着的也应当是那些参与党派纷争之人。
若明鉴台还是那个只为圣上服务的明鉴台,又怎会将目光锁定在父亲的身上?
李郁安心中多少已有了答案。
所以,明鉴台或许已经不再是当初的明鉴台了。
她这么想着,抬起头,恰好对上了吕晏的眼睛。
他的瞳孔如墨黑,又宛如深不见底的一池潭水,常常不见情绪起伏,偶有笑意一闪而过,却如丢入深潭的石子,很快便被吞没。
这样一双眼,好像轻易便看穿了她心中所想。
“淤泥中最显眼的就是那朵白莲。”吕晏若有所思道,“明鉴台重启之后,早就不似从前了。从前的明鉴台,只听圣上的,所以可以称之为‘眼睛’,一定程度上他们看到的就是圣上看到的,他们执行的就是圣上想让他们执行的。”吕晏顿了顿,声音低沉道,“只是现在的明鉴台……”
“今时不同往日,恐怕早就另择其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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