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知,刚走到楼梯口,却从斜剌里走出来一个人,把姜谦拦在半路。

    错愕之余,姜谦看清楚了来人。原来是他被过继前,樊家的亲大哥——樊良才。

    只是来者不善。

    樊良才冷道:“锦乡侯府,真是好高的门槛子!侯爷竟连亲哥哥都拦在门槛儿外!”

    姜谦不欲与他多言,径自抬腿上台阶,朝雅间那头走。樊良才欲跟上去,被亲随小厮良孝拦住了。

    樊良才挣不过,在姜谦身后忿忿吼道:“樊良举,你这是忘了本!”

    姜谦原名樊良举,他亲爹是京西樊各庄里唯一的秀才樊祖新。

    当年,老侯爷姜鸣岳膝下无子,自小又是孤儿,虽认了姜家村的乡民为叔伯,可这些叔伯的子孙辈儿却个个儿资质平庸,没一个能挑出过继到姜鸣岳膝下的。

    反倒是姜鸣岳的副将樊祖善,骁勇刚毅,为姜鸣岳挡过一支毒箭。樊祖善临死前忧心自己的哥哥樊祖新一介穷书生,养不活自己的几个儿子。姜鸣岳感念樊祖善的死忠,就起了过继樊家人的心思。又得了圣上法外开恩,这才将樊良举改名为姜谦,收到自己名下。

    如今樊家人找上门来,不用说也是因为穷得走投无路,是为了银子和好处来的。

    前些年不曾来找,那是因为老侯爷和姜毓还在,姜谦在府上说话不响亮。现时却不同了,姜谦是侯爷,是整个锦乡侯府的天,万事由他作主。

    目今,作主的既是他樊家人,还有什么可顾忌的?

    姜谦听见樊良才喊他的本名,就站住了。

    此处是醉阴楼西头的楼梯口,等闲人进不到这里来,是以人迹罕至。崔妈妈和莺红翠绿站得老远不敢近前,也不敢吱声,就眼睁睁看着两兄弟僵在那里对峙。

    樊良才见姜谦站住,打蛇随棍上,道:“如今爹病得缺银子少药,你却身在侯府,吃香喝辣,你就这样记着父母生养之恩?樊良举,你这是数典忘祖!”

    姜谦终于回头看向樊良才,冷冷一笑,道:“樊祖新好歹是个秀才,生病了却连药都吃不起……他早年不还卖儿卖女吗?那年我才九岁,就送给姜家做了上门女婿。好处都是你樊家收了,我一人在姜家如何,你们可曾问过?你们为何不问,我心甘情愿吗?你以为我有今日,是樊秀才给的吗?如今本侯的一切,又与樊家何干!”

    姜谦说着,面色已不复从容温雅,眼里隐着恨,还有痛。

    樊良才听了他这番话,又见他如此,讷讷无言。

    姜谦拂袖而去。

    见识了锦乡侯的威喝,崔妈妈这才猛地清醒过来。她一边忙不迭跟着姜谦和他的随从上楼,一边差人赶紧唤店里小厮前来——也不知这樊良才是怎么进来的,她喊来几个身强力壮的将他给撵了出去。

    姜谦一路进了雅间,虽然而色渐渐平静,内心却依旧怒怨难平。这么多年,人人都只看到他袭爵封侯风光无限,却无人知道他寄人篱下的痛苦隐忍。

    好在,一切都过去了……姜谦仰头叹了一口气。

    再转眼,崔妈妈已经笑吟吟地领着张又林等人进来了。

    姜谦请张又林前来赴宴,还找了原来他手下四门馆的博士郭亦武作陪。郭亦武原是潜心做学问的,后来被招揽到太子门下,成了太子的一位门客。

    几个人少不得一番寒暄。

    郭亦武上前恭敬地行了礼,道:“素闻侯爷风采,今日一见,果然非同凡响!在下郭亦武,小字修文,今拜在太子门下,还请侯爷多多指点提携!”

    姜谦见他说话客气,言语间又十分抬举自己,刚才的郁气散了些,对他点点头,请他坐下。

    席间,张又林对姜谦提出的进学之事满口应诺,郭亦武又能言善道,气氛十分的热烈融洽。

    酒酣耳热之际,郭亦武叹道:“侯爷,修文虽在太子门下,却不能为太子分忧,实为苦恼!”

    姜谦问他所为何事。

    郭亦武道:“太子殿下近来得了一张□□图纸,却无人能解其中机窍。修文枉为博士,竟是一筹莫展……锦乡侯府自老侯爷以来便在工部主事,素谙开物成务。若能得侯爷指点,定能破除迷津……”

    姜谦一下便听明白了,郭亦武这是在试探他。

    太子赵琛素有贤名,又手段了得,在朝堂上权尊势重。只要太子自己不行差踏错,依眼下情形看,继承大统并无悬念。

    赵琛四处招揽贤士,郭亦武是想替太子拉拢姜谦。

    郭亦武觑了一下姜谦脸色,又道:“侯爷若有此意,修文愿代请太子示下,将图纸奉上,破解玄机……”

    姜谦心中其实早有定夺,只是苦于没有机会。

    他一向深知,锦乡侯的爵位,乃是个虚名。没有后盾,没有实权,在朝堂上就说不上话。

    而如今太子主动搭了桥板,机会难得。说不定搭上了太子的线,以后改立世子的事也能迎刃而解。

    姜谦遂笑着端了酒杯,对郭亦武道:“能为太子殿下排忧解难,实为老臣的荣幸!”

    言罢一饮而尽。

    ……

    云嫣在大少爷屋里侍候,最是懂规矩识进退。她是侯府嫡出的大小姐,自然知道主子想些什么、烦些什么。

    云嫣干活素来不躲懒,但遇事也从不往前凑,也不出风头,安安稳稳的。

    可吕庭轩却不肯放过云嫣,非要逼她念书给他听。云嫣藏拙不成,只得拿了书朗声念道:

    “盖将自其变者而观之,则天地曾不能以一瞬;自其不变者而观之,则物与我皆无尽也……”

    吕庭轩便拄腮望着云嫣,眼光停留在她那樱桃小口上。虽未施口脂,却嫣红如朱砂。一头如云的乌发,衬得她的脸白皙如新雪。还有云嫣握着书本的手,以及被手臂微微挤着的胸脯,吕庭轩夜里躺在床上想起来,竟……

    只可惜,她年纪还那么小。

    小得让人心疼。

    ……

    中秋过后,凤仪宫又举办了一次赏菊宴。

    菊花是花中君子,有种凌霜傲雪的从容。只是许皇后这里的菊花,只讲求花形硕大、富贵似锦,多是什么碧玉台、宝辛唐锦、八旋情姿、泥金九连环……除了重头大花,空隙间还点缀着小红菊,密密匝匝,富丽得不透气,一派金玉锦绣、朱紫繁华。

    周燕珠因心有所图,是以早早就携着二女儿进了宫,在风仪宫参见了许皇后。

    许皇后看见姜云萍,心中欢喜,竟携了周氏的手,道:“看看,你家女儿,当真是个个儿都是窈窕淑女。”

    “皇后娘娘谬赞。”周燕珠温婉闲淑地回道,“不过是个不懂事的小丫头罢了!”

    皇后于是就说起了明年选秀的事。

    “这些年,皇上宵旰辛劳,本宫没有别的法子为皇上分忧,就想着再选几个好的,为陛下充实后宫……”

    说完,便觑着周燕珠的表情。

    周燕珠心头一凛。皇后这话赶话的,莫不是想让她的萍儿进宫侍候皇上?

    周燕珠打心眼儿里不愿意。她觉得,皇上年事渐高,服侍皇上,到底没有嫁给皇子当王妃有前程。

    周燕珠于是笑着殷殷道:“娘娘真是胸怀天下,贤德备至,为皇上思虑入微……也不知哪几家的女儿能入了皇上的眼——这都是天赐的福气。”

    明摆着是不想将自己的女儿送进后宫。

    许皇后听完周燕珠这话,脸上的笑容就渐渐和缓了下来。

    这时宫女花裳正好来禀,说各府女眷都到了。花裳又道:“太后娘娘歇晌刚刚起来,差人传话,稍侯就到……”

    周燕珠这才得知,今日太后竟也要亲自前来,与各府女眷同乐。

    不一会儿功夫,皇太后果然移驾来了御花园。

    皇太后如今已年逾花甲,穿一身印金罗襟折枝花大衫,戴了金累丝九凤钿口,半白的发丝梳成凌云髻,插了赤金镶玉佛手纹簪。

    太后由女官流芳搀着进了御花园。她看见这满园花团锦簇的菊,几不可察地皱了皱眉头。倒是在看到各府小姐花红柳绿、粉嫩可人的样子时,甚是高兴。

    皇后见太后兴致不错,便启道:“母后,今日同京中诸位夫人赏花,岂能没有丝竹雅音为伴?臣妾本安排了宫里乐师前来演奏,可都是些老曲儿了,怕您听得烦闷。”

    遂提议柳阁老独女柳弦音为大家弹琴助兴。

    太后早留意到了柳阁老家清雅如玉的独生女儿,便点头允了。

    柳弦音落落大方,没有半句谦虚推辞,款款坐下试琴,纤指挑弦,已闻山间泉鸣。

    这琴音十分正,柳姑娘盈盈一笑,起身向太后和皇后福道:“弦音献丑了。”

    只见这位柳姑娘坐下开始抚琴,十指如春葱,轻拢慢捻,初为春花绽香,后为鸟语呢哝,转轴拨弦之间,指下仙乐悠扬。她还时不时殷殷顾盼,美眸流波……

    待一曲终了,柳弦音抬起一双美眸,一朵娇柔笑颜绽在脸上。

    皇太后看得失了神。

    柳弦音这位京城第一美女、第一才女,果然不负盛名。

    一众女眷纷纷夸赞柳弦音人美琴好,太后和皇后都笑着赏了她。

    周燕珠见了,心头却暗暗气苦。她原来觉得自家女儿是倾国倾城的绝色美人,这一见方知道人上有人,天外有天。

    心里想着,周燕珠便拿眼睛去寻自己的女儿。只见姜云萍失神错愕,半晌也没有从琴音中回过神来。

    趁移步去用点心的时候,周燕珠便扯了扯姜云萍的衣袖。她这才回了神。周燕珠用眼神告诫她,切不可妄自菲薄。

    这一耽搁,母女二人便走在了刚刚收琴净手的柳弦音身后。

    这时柳弦音的母亲张氏转过头来,笑着向周燕珠道:“这位可是锦乡侯府的姜夫人?”

    周燕珠忙笑道:“正是。”又转头向姜云萍道,“萍儿,还不见过柳夫人?”

    姜云萍整顿心情,上前行了礼,道:“姜家二女云萍见过柳夫人。”

    “二女?”柳弦音本来已往前走去,现下半转纤影,含笑相待,“你家大姐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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