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言念最近都在肃王府陪着梁皎月,  花了些口舌与时间才哄劝她答应留在京都休养身体。

    以她当时早产加大出血的情况,不到半个月就要长途跋涉回阜都,不管是走水路还是陆路,  对她身体都会造成损伤。而且,  路途遥远,谁能保证路上会不会有意料之外的情况发生?

    大家都不放心她。

    梁皎月其实心里也知道家里人不放心她就这样回去,可是这京都啊,她是越待越觉得难受,越待、越觉得失望。

    这座自小长大的巍峨繁华的京都城,她唯一的留念也就只有她的家人。

    有时候梁皎月都在想,要不要将他们都一起带去阜都,这京都城乌烟瘴气的,哪里有阜都好?可转念一想,  这座肃王府哪里是那么轻易就能搬迁到阜都去的?朝臣们会因此说三道四,皇帝更加不会同意。

    想想,  也只能是想想。

    梁言念端着补汤进来房间时,  梁皎月坐在床上,  身后靠着软枕,  被褥盖在身上,  双手随意放出在被褥上,两眼看向窗户,  模样微微出神。

    “长姐,  ”梁言念笑着唤她:“补汤来了,  按你的意思,里面多放了些红枣和桂圆。”

    梁皎月眨了下眼,  从思绪中回过神来,  而后转头面向梁言念,  朝她露出个笑来。

    梁言念在床边坐下,用勺子轻轻搅拌着补汤,而后舀起一勺,小心着吹凉些后才递到梁皎月嘴边。

    梁皎月很配合的张嘴喝下。

    梁言念又重新再舀一勺。

    梁皎月看着梁言念,眼睛稍弯,眼里满是温柔。梁言念将勺子递过去时,她再次张嘴喝下。

    梁皎月脸上带着浅浅的笑意,轻声询问:“念念,你嫁到白府也有些时日了,之前因为昭心的事待在肃王府,现在又因为要照顾我而留在这里,自你嫁过去,好像都没在那边待上几天,白府那边没有意见吗?”

    梁言念继续吹着勺子里的补汤,而后将勺子递到梁皎月嘴边:“长姐,你不用担心,我已经与他们说过了,他们也同意这事。再说了,我是在照顾我的家人,又有什么不可以的?”

    梁皎月眼中笑意更深了些,喝下梁言念喂给她的补汤后,又道:“你应该是这京都城里,才出嫁便一直待在娘家的女子了。”

    梁言念笑了下,继续给梁皎月喂补汤。

    如若事情顺利,一切平安,她自然会像那些已经出嫁的女子住在夫家。可天不遂人意,如此多令人难受的事情几乎同时发生,她又如何能顾及到所有?

    已经发生、且成为定局的事情她已经无法改变,但她仍然可以珍惜眼前人,好好照顾对她好的人。

    其中最为要紧的自然是她的家人。

    补汤喝完后,梁言念又为梁皎月按了按一直久坐久躺的身体,舒缓四肢,活络经脉。

    梁皎月觉得舒服,心情顿好。

    之后片刻,府中大夫前来为梁皎月诊脉。她脉象平稳,气血也已恢复得差不多,身体正在朝好的方面恢复,再有一段时间就能痊愈。

    梁皎月问:“既然我没有大碍了,那我是否可以起身走动走动?”

    大夫小心着看个眼梁言念的眼色,梁言念眨了下眼,轻点了下头。

    大夫道:“起身稍微走动自然是可以的,但大小姐还是得注意休息,不可走太久,可以先从您的院子走动开始,以免身体不适。”

    梁皎月点了下头:“多谢大夫。”

    “大小姐客气。”

    诊脉结束,大夫提着药箱走出房间。

    梁皎月望着有光透进来的窗户,轻眯了下眼,眼里倒映着几分屋外的明媚的阳光,也带着些许期待。

    她嘴唇轻动,似是喃喃:“我已经很久都没有出去过了……”

    梁言念听见了她说的话。自她早产以来,她便一直下载这个房间里,觉得闷与无聊,也是自然的。

    “长姐,您要是觉得屋子里闷的话,等您睡过午觉起来,舒缓舒缓身子,我陪您在院子里走走,如何?”

    梁皎月愣了愣,眼神有些许惊喜:“真的?”

    “当然是真的。”梁言念笑了下:“不过您可得好好吃午饭,好好睡一觉,不然可没力气走路。”

    梁皎月笑着点头:“好。”

    之后珍珠前来,代替梁言念陪梁皎月。

    走出房间时,珍珠轻声与她说:“三小姐,王妃让您去她房间一趟。”

    梁言念稍愣了下,而后点头,轻声应答:“好。”

    从梁皎月那里离开后,梁言念便去了安雨丹的院子。

    梁婺和安雨丹住的院子在她们三姐妹院子的右侧偏后处,那里也是肃王府最中心的位置。

    但不比她们这边喜欢清净,没多少伺候的下人,梁婺与安雨丹所住之地,院门前便有站岗的侍卫,内院四面更是有侍女在打理院中花草,清扫地面。

    梁言念走过去时,房门前站着的两个侍女立刻朝她行礼,她颔首示意后,才迈进房间。

    而后便听见有婴儿的啼哭声。

    安雨丹在摇篮旁边,满面愁容,一边柔声哄着孩子,一边又有些面对他不停啼哭时的不知所措。

    梁言念走过去,轻轻呼唤:“大娘?”

    见梁言念过来,安雨丹立刻拉过她的手,指着在摇篮中放肆哭着的婴儿,一副手忙脚乱的着急紧张模样。

    “念念,你看看这娃娃,怎么一直在哭啊?我怎么都哄不好……”安雨丹一副快急哭了的样子:“我们已经试过好多种办法了,以前哄你们三姐妹的法子,还有寻常人家哄娃娃的法子,可都不管用,他就是一直哭一直哭……这嗓子都要哭哑了……可怎么办啊?”

    安雨丹抓着梁言念衣袖,慌忙道:“要不要去把大夫喊来给他瞧瞧?是不是他身体出了什么问题,他不舒服才这样一直哭个不停的啊?”

    梁言念犹豫了下,走向摇篮,伸出手将摇篮中的孩子抱起。然后将孩子抱在自己怀中,一边轻轻晃着,一边柔声哄着。

    开始时,开始还哭泣,过了会儿,他好似感觉到什么,脑袋扭动了两下,慢慢的放轻了啼哭的声音,一边抽泣着一边紧紧抓着梁言念胸前衣裳,嘴唇张动几次,发出啊啊两声后,渐渐安静下来。

    安雨丹震惊,有些不可思议:“念念……这是、怎么回事?”

    梁言念轻声回答:“大娘,我刚从长姐那边过来,我想,是因为我身上有长姐的气息吧。刚出生的孩子都喜欢母亲身上的味道。”

    安雨丹愣了愣,一时讶异,眼神有短暂错愕之后,眉头不自觉蹙紧,抬起的双手不自觉紧攥着衣袖袖口。

    “皎月……一直没来看他……”安雨丹摇了下头,又发出一声无奈叹气。

    她看着在梁言念怀中安静下来,又好似有些倦意袭来,眼睛缓缓闭上的婴儿,眼神柔和下来,不由伸出手在他柔软的小脸上轻碰了那么一下。

    婴儿感觉到有人触碰,身体动了下,却又耐不住疲倦,昏昏沉沉睡了过去。

    安雨丹笑了下,眼里满是慈爱。

    过了会儿,安雨丹摇了下头,又轻声道:“皎月她……一直对昭心离世的事情耿耿于怀,满心都想着昭心死去那日是这孩子出生的时候,她心里不舒服,总会因此想到已经离去的昭心……”

    “这事儿吧,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就看她自己能不能想通。明霁昨晚来看孩子的时候,说他在劝她慢慢接受,但那需要时间,所以现在……她还是不怎么想看到他。”

    “也不知何时才能好……”

    梁言念没停住哄孩子睡觉的动作,她看了眼已经睡着的孩子,轻声询问:“大娘,我记得,您和爹,还有姐夫还未给这孩子取名,对吧?”

    安雨丹点头:“是的,原本是想等皎月一起给孩子想名字的。但她现在……”

    “知道了。”

    梁言念忽然朝安雨丹笑了下。安雨丹眨了眨眼,有些不明所以的意味。

    梁言念道:“大娘,我带我的小侄子去一趟长姐那边,您先别过来。”

    安雨丹一愣,意识到梁言念要做什么后,连忙点头:“好好好……你去,你去。”

    梁言念抱着孩子去见梁皎月。

    刚到房门前,遇见了准备去给梁皎月泡一壶热茶的珍珠。珍珠瞧见梁言念,正要行礼,却又看见了她怀里的孩子,眼神有一瞬诧异。

    梁言念比了个噤声的手势,然后进了房间。

    珍珠往里看了眼,稍纠结了下,还是去泡茶。

    梁皎月坐在床上看书,听见脚步声,以为是珍珠折回来拿东西,便没管。直到她身边有人坐下。

    她顿了顿,这才转头。看见梁言念怀里抱着的孩子时,她脸上因看见梁言念而要露出的笑容尚未绽开便僵在脸上。

    她下意识避开视线,转身看向两侧。

    梁言念坐上床去,又往梁皎月那边挪了挪,柔声道:“长姐,你看看这孩子,长得好像你和姐夫啊。你看,他睡着了,脸肉嘟嘟的,你要不要趁机捏一捏?”

    梁皎月蹙眉:“念念,你把他抱过来做什么?”

    “这是你儿子啊,我为什么不能把他抱来这里?”梁言念把孩子往她那边凑过去,想让她看。

    梁皎月下意识抗拒。

    梁言念道:“长姐,这可是你的亲骨肉,是你辛苦怀胎生下来的孩子,你这样对他,有没有想过他长大以后要是知道了会怎么想?”

    梁皎月一愣。

    “这样对他不公平,对姐夫也不公平。这不仅仅只是你一个儿子,还是姐夫的。”梁言念轻轻说着:“你这样抗拒去看与触碰你们的骨肉,姐夫顾及你的感受,嘴上虽然不说什么,但心里肯定是难受的。”

    “长姐,姐夫和孩子都没有做错什么,你不能这样对他们。”

    梁皎月身体颤了颤,肩膀抖动两下,她放在被褥外的双手不由自主握成拳。

    梁言念能感觉到她情绪的变化,于是又道:“你儿子就在这里,转过来看看他吧。你不能因为孩子出生在阿姐离开的那一日就对孩子抱有偏见,若是可以,他肯定也不想在那时候出生,让你那么痛苦,他也那般难受,对吗?”

    梁皎月抬起一只手捂住嘴,似有些哽咽。

    “长姐,”梁言念眼神坚定看着她,语气更是坚定:“转过来,看看你儿子。”

    梁皎月身体忽抖了下。

    应是内心在互相纠结,但最终,她还是小心翼翼转过来了一点点。她瞥了眼被梁言念双手递过来的在襁褓中熟睡的孩子,她一抿唇,眼泪猝不及防的掉落。

    梁言念没有再出声催促已经转过来的梁皎月,只是安静等待她的下一步动作。

    梁皎月定了定神,眼泪流下后,她深吸口气,又抬起衣袖将脸上泪痕抹去。

    她看了梁言念一眼,梁言念朝她笑着。

    而后她低下头看着安静熟睡的孩子,眼神闪烁着,犹豫片刻,她还是伸出一只手来。

    她的手指有些发抖,眼眶再次泛红,心中情绪翻涌,好似有潮水猛烈扑打着心中那道堤坝。她没有收回手,手指微微发颤着轻轻触碰到孩子柔软的小脸上。

    只不过是轻碰了那么一下,她便泪如雨下。

    梁言念将孩子递到梁皎月面前:“抱抱他吧。”

    梁皎月愣住,身体有点僵硬,却还是接过梁言念递过来的孩子,小心翼翼抱在自己怀里。

    孩子睡得熟,却仍好似感觉到什么,轻轻动了动身体,像是要往抱着他的那个人怀里钻过去。

    梁皎月眼泪还在掉,却又忍不住笑了一声。

    她抬起另只手轻摸了摸孩子的脸,泪更多,情绪更加汹涌。这是她的孩子……这是她和明霁的孩子……

    梁言念暗暗松了口气,笑了。她说:“长姐,这孩子还没取名字呢,等姐夫回来,你们一起商量给他取个名字。要是姐夫回来的时候看到你抱着孩子,一定会很高兴的。”

    梁皎月抬起头看着梁言念,嗓音哽咽:“会吗?”

    梁言念笑着将她脸上的眼泪轻轻擦拭而去,话语温柔却很肯定:“一定会的。这是你们的孩子,他一定会高兴的。”

    梁皎月挤出个笑来,小心着抱着孩子。

    安雨丹不放心,还是跟过来了。她站在窗外,小心翼翼的听着屋内的情况。

    开始看梁皎月抗拒时,她还是担心,但也没有直接闯入,而是耐心看着梁言念哄劝梁皎月,直至梁皎月放下心中那个结,愿意看孩子、愿意触碰他、甚至已经抱着他,她才放下心来。

    她笑着点了下头,又不由泪湿了眼眶。她立即用手帕擦了擦眼,蹑手蹑脚的离去。

    约摸半个时辰后,夏明霁回来。

    见梁皎月怀中抱着个孩子,他眼神有一刹那的错愕,继而转变为惊喜。他几乎是冲到梁皎月身边来的。

    梁言念笑了下,默默退出去。接下来,他们应该有很多话要说,她在这里待着可不合适。

    走出房间后,梁言念深深舒出一口气,慢悠悠走到院中,张开双臂舒展了几下,然后迈着愉快的步伐回自己院中。

    自梁昭心离世后,小翡便待在了梁言念身边。她忙的时候,小翡就和翠翠待在一起,两人本就是从小一起长大的,有的是话题可以聊,翠翠也可以帮忙安抚安抚小翡。

    梁言念刚走进院中,在房前屋檐下和小翡聊天的翠翠立即站起身,一脸激动的跑向她:“小姐!”

    梁言念笑:“怎么了?”

    翠翠道:“小姐,我和小翡先前在街上买东西,买完东西后,闲来无事,就四处逛了逛,凑巧路过万华阁,您猜猜,我们在万华阁看见了什么?”

    “万华阁?”

    那是京都最大的买卖绣品的地方,里面都是上等绣品,价值不菲。

    梁言念往房间走过去,小翡站在门口,朝梁言念行礼。梁言念笑着颔首示意了下,又问:“那你们在万华阁中看到了什么?”

    翠翠激动回答:“是您的绣图!”

    梁言念一愣,微微蹙眉,略显疑惑着转过身去看她:“我的绣图?”

    “是啊!”翠翠言语肯定:“您以前不是给玉贵妃绣了好多好多的绣图吗,那些绣图,我和小翡在万华阁看见了好几幅呢!”

    梁言念在桌前坐下。

    翠翠走过去接着说:“我觉得奇怪,便旁敲侧击的问了万华阁的掌柜关于绣图的事,掌柜的说那些绣图是熟人介绍送来的,隔两天就有新的送来,已经卖出去好几幅了呢!”

    小翡接道:“三小姐,您猜那样一幅绣图能卖多少银子?”

    梁言念给自己倒了杯茶,很配合的问:“能卖多少银子?”

    小翡答:“我们去的时候,正好有人要买其中一幅,掌柜的开价八千两,那位夫人竟然连价都不还就买下了。”

    小翡强调道:“八千两啊!”

    “掌柜的还说,八千两那幅绣图甚至不是卖出去最高价格的,还有更高的。但他没告诉我们到底卖了多少银子。”小翡感慨着摇了下头,却又坚定道:“肯定卖了好多好多银子!”

    梁言念挑了下眉,问:“你们怎么确定万华阁中卖出的绣图是我之前绣的?”

    翠翠皱着眉,甚至带着点怒意:“小姐,刚才我们瞧见的那幅,就是您去年中秋时给玉贵妃绣的那幅松山落雨图,花了您将近两个月时间呢,当时您不小心绣错了一个地方,所以特意多绣了一块小石头遮挡绣错的地方。我绝不会认错的!”

    小翡在旁边强调:“就是八千两那幅!”

    梁言念喝茶的动作稍顿了下,但也没有特别讶异,继续喝着茶。

    翠翠双手叉腰,仍然气愤:“玉贵妃一个堂堂贵妃,难道还是缺钱花的主么?她竟然将您熬了许多个晚上的亲手绣的绣图卖掉!太过分了吧!”

    “就算您不再是她未来的儿媳,可那些绣图也是您辛辛苦苦一针一线绣好后送她的礼物啊,哪里有将人礼物转手卖掉的道理!也太不把您的辛苦当回事了吧!”

    梁言念笑了下,神色倒是淡然,没有什么情绪波动。

    玉贵妃从来就没有把她当回事。从小时候第一次见到玉贵妃时起,玉贵妃就不喜欢她,她都能看出来。不过因为玉贵妃是长辈,自己是晚辈,再加着一个她与秦臻的婚约在,她也不好说什么。

    也不能说什么。

    如今玉贵妃的行径,她也并不觉得意外。

    见梁言念没有半分怒气,翠翠不解:“小姐,您都不生气的吗?”

    梁言念笑着摇了下头:“那些绣图既然已经送给她,那就是她的东西,她想如何处置都是她的事,与我无关。”

    “可是小姐……”

    “再说了,我绣的图能卖到八千两银子一幅,这也是对我绣功的肯定。我还觉得高兴呢,哪里会生气?”

    梁言念朝翠翠露出笑来:“这其实也算是好事,不是吗?”

    翠翠努了下嘴,又无奈着叹了口气:“小姐,您啊……可真是心宽。”

    梁言念笑:“在意太多的事情,容易让自己的心情变得不好。何况,玉贵妃已与我没有关系,我何必在意她在做些什么?相比较她,我更关心你们俩今日去逛街都买了些什么好东西。”

    梁言念看了看翠翠,又看向小翡:“你们都买了些什么,拿给我看看,好吗?”

    翠翠和小翡的情绪瞬间一转,同时应答:“好!”

    她们跑去取她们买的东西。

    梁言念望着她们跑走的身影,轻轻笑出声来。

    二皇府。

    秦臻从外回来,前脚才踏进府门,后脚管家便大步向他走来,而后压低嗓音告诉他:“二殿下,贵妃娘娘在您书房。”

    秦臻一愣,下意识皱眉:“她来做什么?”

    “贵妃娘娘没说。她只交代,让您回来后立刻去书房见她。”

    “……知道了。”

    秦臻不知自己的母亲为何而来,可她既然到了,却也不能不去见她。何况他很清楚,他若是不去,她就会一直在书房等着。

    书房。

    书房所在院门前有玉贵妃带来的侍卫守护,书房门紧闭,院中无人。

    秦臻在书房门前深吸口气,稍微做了些心理准备后才伸手去推身前那扇紧闭的门。

    玉贵妃着一身淡黄衣裙,头戴金饰,亦佩步摇。她坐在他书桌案前,手里拿着一张绣图,低头仔细瞧着,嘴角带着几分意味深长的笑意。

    秦臻顿时心惊,连忙大步走过去。

    玉贵妃悠悠抬头:“没想到本宫的儿子还是个情种,本宫前日才命人将这幅图卖出,转眼便到了你手里。”

    她瞥了眼秦臻立即往后藏去的手,从嗓子眼里轻哼笑了一声:“那是今日万华阁卖出的绣图吧,花了八千两,真是大手笔。你闲钱很多吗?”

    “之前在万华阁卖出去的那些梁言念绣的绣图,该不会都是你派人去买的吧?”

    秦臻:“……”

    秦臻叹了口气:“只买了三幅,其余的,没来得及。”

    玉贵妃挑了下眉:“那看来梁言念绣的这些绣图还挺值钱啊,没记错的话,价钱卖出最高的那幅绣图,好像卖了一万五千两。那幅绣图好像叫……祥云金光送福图,是用金丝银线绣的。”

    “可惜啊,你竟然没买到,那可是她花了三个多月才绣完的。”

    秦臻:“……”

    秦臻看着玉贵妃,嘴唇轻抿了下,眼往下看,似是心虚,却未有它言。

    玉贵妃望着秦臻,眼神骤变,话语更显几分凉意:“本宫都跟你说过很多次了,你已经与梁言念解除婚约,你与她之间再也没有可能。你已另娶他人,她如今也已嫁做人妇,你此种行径,是否对你那位妻子不公平?”

    “……”

    秦臻心下深吸口气,又轻轻呼出。他看着玉贵妃,避开她的话,反问道:“您来这里做什么?”

    “来做什么?”玉贵妃忽然又露出笑来。

    她笑眯眯看着秦臻,将手里的绣图放下,双手放于膝上,坐姿端正:“今日本宫觉得宫中无聊,出来散散心,没想到在清芳斋碰见了白夫人,闲来无事,便与她闲聊了几句,她跟本宫说了点本宫之前不知道的事。”

    “您之前不知道的事?”秦臻蹙眉,问:“然后呢?”

    “然后就来找你了。”玉贵妃笑着:“当然,这并不是路过,本宫是特意来找你的。”

    “母妃有事请直言。”

    玉贵妃看着他的眼睛:“你还记得前几日陛下将你和本宫同时找去御书房时说的那些话吧?”

    秦臻眯了下眼:“您是来提醒我,应该有所行动了?”

    “不,本宫是来提醒你,不要听他的。”

    秦臻一愣,眼神顿诧异,眉头不自觉蹙起,表情有些困惑不解。

    “白夫人告诉了本宫一些陛下没有告诉我们的事情。”玉贵妃面带微笑看着他:“比如,夏朝节时白琦与白路迢深夜遇刺,与一个名叫‘潜龙’的组织有关,再比如,梁言念的真实身份。”

    秦臻脸上疑惑之色更为明显了些,眉心紧蹙。而后脑中思绪飞转,因此想到了些别的事情。

    潜龙……他眼眸轻低,像是想到了些什么,眼底有一抹诧异闪过。

    但,梁言念的真实身份指的是?

    见他蹙眉有愁与疑惑,玉贵妃抬起手朝他招了下,而后又眼神示意了下椅子。秦臻抿了下唇,拉过身旁的椅子摆在桌案前,而后坐下。

    母子俩对面而坐,更能看清对方脸上情绪。

    玉贵妃道:“‘潜龙’是什么你应该已经知道了,所以,夏朝节晚上的刺杀和什么人有关你应该也心知肚明了。”

    秦臻看着她。

    “至于梁言念的身份……”玉贵妃忽然压低了些嗓音,脸上笑意几乎在眨眼之间收敛了大半回去,她看向秦臻的眼睛里忽然浮现出一片怒意。

    她倏忽抬起手拍了下桌子,秦臻心中一惊,表面上却仍淡然,只是蹙了蹙眉。

    玉贵妃睁大眼:“她根本不是肃王的女儿,她是凛王的女儿!本宫就说本宫一见到她就觉得不喜欢,原来她是凌夕云的女儿!”

    秦臻一愣,瞬时震惊。这次脸上的淡然撑不住,两眼皆是明显的错愕恍然。

    他双手忽一紧,下意识抓住衣裳,而后紧紧握住。他不可置信:“您说什么?”

    “本宫说,梁言念是凛王秦修瓒和药王谷凌夕云所生的女儿,她根本不是什么所谓的肃王府的庶女,什么肃王府的三小姐,什么采药女生的女儿……”玉贵妃忽然冷笑出声,像是自嘲,又觉得很无语。

    她收回放在桌上的手,脸上有着和秦臻差不多的不可思议的表情,只不过她的情绪里更多的却是愤怒,而不是震惊。

    秦臻震惊,嗓音带着几分颤意小心出声:“那她是我的……”

    “从辈分与血缘上来论,她是你堂妹。”

    “……”

    秦臻忽然觉得有一瞬间的窒息,心跳好似在那刹那停顿了半拍,心里是说不出来的难受,震惊到恍惚,更是不知所措。

    “哈哈哈哈哈……”玉贵妃忽然笑出声来。笑声里充满着无语,但那之后,又有些生气。

    玉贵妃忽然扶额,又莫名安静下来。

    秦臻望着她那反常到有些精神崩溃似的反应,心中也是五味杂陈,很不是滋味。

    他甚至说不出半个安慰的字眼来。

    梁言念是凛王的女儿,是他的堂妹……她竟然是他的堂妹……

    真是……太可笑了!怎么可能会是自己的堂妹!!

    秦臻不由握紧双手,震惊的眼神之后,是不愿相信,是愤怒,最后却通通转化成了无可奈何,和隐藏在其中的悲伤。

    他忽然大口喘息了一下,眉头紧紧拧在一块儿,胸口沉闷,像是被没有缝隙的巨石堵着,有种呼吸艰难的不适感。

    秦臻忽然就明白了,自从当初他与梁言念的婚事定下后,他母妃曾不止一次在父皇面前请求退去这桩婚事,但父皇都没有答应。可是今年,眼看婚期将近,而母妃不过是在用膳时在父皇面前随口一提,不成想父皇竟然真的同意了。

    当时母妃震惊,连事后知晓此事的他也是错愕不已。

    现在仔细想来,他与梁言念那桩所谓的婚事这事是父皇早就安排好的,父皇知道梁言念的身份,所以也绝不可能让他跟其实是自己堂妹的梁言念成婚。

    他不过是借着这桩婚事牵制住梁言念,同时也是借梁言念的安危去要挟被软禁在骞州的凛王。

    母妃不喜欢梁言念,虽然没有极其过分的行为,但也是真的对她没什么好脸色,做事也有些严苛。而父皇知道这点,所以在梁言念面前扮演着温柔慈祥的皇帝叔叔的身份,好让梁言念全心信任他,日后用来对付凛王。

    梁言念是棋子,自己也是棋子,连母妃都是被他操控在手里的棋子!

    原来是这样……

    原来如此!

    秦臻眼底涌现出的怒意渐多,逐渐将他整眼覆盖。

    大抵是情绪稍微平缓好了,玉贵妃缓缓抬起头来,她看着秦臻,嗓音不自觉冷冽起来:“本宫可以容忍皇帝不停的扩充后宫,宠幸别的女人,让她们生下他的孩子,本宫甚至可以看着他借住族人的势力除去异己,也可以看着他为达目的不择手段。”

    “但本宫,绝不允许他把本宫当成个蠢货一样对待!”

    “说什么在太子和你之间,他会选择你,说什么日后本宫极其族人有的是荣华富贵,享不尽的好日子……都是骗人的……”

    “太子如今得到白府相助,又有肃王府和夏家支持,即使你如今在朝堂上有不少支持者,可若真要与太子去争那至尊之位,你失败的可能性几乎是百分之百。而失败后,必死无疑。”

    “狗东西,竟然想要拉上本宫的族人给他的所谓权谋算计当陪葬品,他想得美!!”

    “真当本宫是蠢货呢!!”

    玉贵妃双手握拳,重重砸向桌面。她眼里似是要冒火,原本漂亮精致的面容上此刻满是愤怒。

    秦臻看着情绪再次失控的母妃,心情有些沉重。忽然知道这些事,他怎么也不觉得好,但越是这种时候,越不会慌乱。他们本身就与常人不同,虽顶着身份尊贵的名头,可所处之境地充满危险,但凡走错一步、说错一句话,就是死。

    “母妃,”秦臻终于开口:“您先冷静一下。”

    “这种事情,本宫要怎么冷静!”玉贵妃眼睛瞪得极大,怒火仿佛在她眼里熊熊燃烧:“他是要让本宫和本宫的族人给他挡刀,让我们去死,本宫怎么能冷静!”

    “……”

    玉贵妃气喘吁吁,情绪根本不稳,随时都有可能再次崩溃。

    秦臻看着她,稍停片刻,而后再言:“母妃,父皇要我们做的事并未开始,所以,事情也尚未到不可挽回的地步。”

    玉贵妃看向他。

    秦臻又道:“但儿臣有个问题想得到母妃的确切回答。您是想要儿臣不顾一切去与太子争夺至尊之位,还是要保住族人?”

    “当然是保住族人!”玉贵妃看着他,像是不可思议:“你觉得这个问题有问的必要吗?当然是选族人!”

    秦臻忽笑了下。

    玉贵妃一愣,蹙眉不解:“你笑什么?”

    “我在笑,父皇肯定想不到你会选这个。”

    “……你什么意思?”玉贵妃嘴角抽了抽:“本宫平时看起来很蠢吗?像是那种明知道是死路还会去选的傻瓜?!”

    “但母妃做的选择是正确且明智的。”

    玉贵妃闷哼一声:“本宫想来都有自知之明,本宫已经身处高位,你亦有权有势,背后更有族人支持,日子已经过得很好了,那些本就不该妄图去奢求的东西,在实力悬殊太大的时候,就该看清现实,舍弃那些愚蠢的念头。”

    玉贵妃站起身来,从桌案内侧悠悠走出,而后伸出手在秦臻肩上按了按:“我们现在过得很好,即使将来太子真的登基,我们依旧有站住脚跟的实力,不是吗?”

    秦臻抬头看向玉贵妃。

    玉贵妃亦注视着他的眼睛:“太子跟皇帝,还是不一样的。起码,太子有底线,有良知。你觉得呢?”

    秦臻盯着玉贵妃看了会儿,而后点头:“母妃说的是。”

    玉贵妃笑了下,收回按在秦臻肩上的手:“你明白就好。不过,公然违背皇帝的意思,还是容易惹火上身,所以,还是需要你去演演戏。”

    “请母妃指教。”

    “去见见太子吧,他会告诉你接下来该怎么做。”

    “见太子?”秦臻有些诧异:“您确定?”

    “当然。”

    “您这是要与皇后娘娘和太子联手的意思?可您不是……不喜欢皇后娘娘么?”

    玉贵妃笑着摇头,似是感慨:“本宫与皇后从来都不是敌人,也没有外人所言的所谓争宠一说。本宫和皇后都很清楚,皇帝不喜欢本宫,也不喜欢她,皇帝喜欢和在意的,只是我们背后能助他稳固朝政的势力。他真正喜欢过的女子,只有……”

    她忽然笑了下,笑声中出奇的带了些苦涩意味。

    “凌夕云。”

    “可惜,凌夕云年纪轻轻就被他害死了。”

    玉贵妃又笑了起来,似是苦涩,又好像有点伤感。她抬起衣袖抹了下眼角:“难怪本宫一见到梁言念就觉得讨厌,现在,更讨厌了……”

    秦臻:“……”

    玉贵妃往书房门口方向走去,伸手要去开门时,她忽然又说:“把你买回来的那些绣图都烧了吧。”

    “你心心念念的,永远都不可能成为你的枕边人,那些东西留着,不过是徒增伤感与不该有的念想。”

    “秦臻,别忘了,你已经有妻子了,是你明媒正娶、八抬大轿娶回来的妻子。你该忘记以前了。”

    而后玉贵妃伸手打开房门,大步走了出去。

    秦臻起身,缓步行至书房门前,却只能看见一个匆忙离去的淡黄身影。

    他眨了下眼,低眸后,眼神微微闪烁,若有所思。

    东宫。

    夜深人静时分,秦臻去了东宫。

    秦垣尚未休息,摆着桌椅坐在院中赏月观星。他姿态懒懒,一改寻常时的端庄,半身倚靠在椅子上,一手扶额,一手握着酒杯,轻轻摇晃,而后递于嘴边轻抿一口。

    东宫大太监将秦臻带到秦垣面前后,便退去。

    整个院子,一眼看去,竟只有秦垣与秦臻两人。

    秦垣抬眸轻瞥了他一眼,嘴角勾起,笑道:“真是稀客。坐吧,一起喝一杯。”

    秦臻在他身旁椅子坐下。

    秦垣仰头望着高高悬挂于夜幕中的月亮,眼眸眯了眯,神态带着几分醉态。他将杯中酒一饮而尽,而后出声:“二弟前来,所为何事?”

    “太子殿下猜不到我是为何而来么?”

    “心中自是有个答案,但还是想听你亲口说出。”秦垣瞥向他,脸上带着笑,眼神却极为平静:“你是为何而来?”

    秦臻看向秦垣。

    秦臻道:“我想请太子殿下帮忙?”

    “什么忙?”

    “我要保全我的母妃和族人,作为交换,太子殿下需要我做些什么,在我能力范围之内,尽管开口。”

    秦垣轻笑出声:“是吗?”

    秦臻眼神坚定:“是。”

    秦垣拿起酒壶,往秦臻手边的酒杯中斟满一杯酒,又给自己填满,而后他朝秦臻举起酒杯:“那就祝我们,都能得到自己想要的。”

    秦臻端起酒杯,在秦垣杯上轻碰了下:“多谢太子殿下。”

    秦垣笑着。

    夜空之上,乌云渐渐散去,月光皎洁如水,星辰闪烁熠熠生辉。

    然后,有风起,吹动树叶沙沙作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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