彼时萧震正在瞭望台上拿千里眼观察敌军。这任务本是城防军的,只是他实在放心不下,火急火燎地赶过来,一屁股踢开了碍事的年轻士兵,把工兵们新研究的千里眼架起开始远眺。
这千里眼不比当时萧佑宏做的那样粗制滥造,经过手工精磨后,视野也开阔起来。
一望无际的海平面上风平浪静,只能见到近海处有一两艘私家打渔的渔船。萧震心觉不对,前两日敌军还大剌剌地开着船在海面上四处巡游,挑衅的意味不言而喻。
怎么可能今天突然没了踪影?
事出反常必有妖。
萧震挥挥手,让手底下的士兵提高警戒,一有突发事件就拉响警报,自己则准备了两艘船出海,好探查了一下海上的情况。
萧家军中有不少人都晕船,东海水军里也有不少酒囊饭袋,受司老将军管辖时,他年纪大了,对这些事也没有那么上心,让东海水军整个都松散下来。
倭寇第一日进攻时,当真打了众人个措手不及,不少人都没反应过来就不明不白地死了。后来萧震铁下心来整顿水军内部,将些尸位素餐之辈全都清理出来,又向全城
招兵。徐州百姓与倭寇本就有世代的血仇,打起仗个个都在拼命,这才与倭寇有了一战之力。
如今跟在萧震身边出海的都是些老将,他们都对倭寇突然的消失心存怀疑,驾驶着船在近海绕了一周,都没发现什么异常。
直到行驶到一个无名小湾。
那小湾面积不大,像萧震乘的这种大船只能放得下三五艘,背靠被海水侵蚀的山崖,一面环海,因为被海蚀崖遮挡着,外面压根看不见里面有什么动静,用来做些偷鸡摸狗的事儿,可再方便不过了。
这不,倭寇有几艘小船便偷偷地停在这,当作登陆的第一站。
岸上已经站了不少人,还有些穿着异服留着胡须的人来回地运些什么东西,站在队伍中间的那人萧震认识,叫什么藤井小侍郎,算是个领头的。
通讯兵在察觉到敌军存在的一瞬间便打着手势向后退去,千万不要让对方发现了他们,然后派人过来请示萧震下一步怎么办。
萧震思索了许久,说道:“先派一小队人马从崖后绕过去,看看他们到底在做些什么,其余人再向后退一里,千里眼随时驾着,吹火箭和土疙瘩时刻准备。”
吹火箭和土疙瘩是两种水军里新发明装在船上远程使的武器:前者很好理解,架上火把,箭头用耐烧的材料制成,擦着火焰的箭射出去,能给木制的船只带来极大的损失;后者就是人民的智慧了,徐州的一些文官和民间高手自发组成了一个工程部,专门捣鼓些战争用的武器,然后就捣鼓出了这个“土疙瘩”。这土疙瘩是拿着些特殊磨制的粉尘混着碎煤用纸包起来塞在船上特质的炮筒里。炮筒中搭载了类似弓弦的玩意,人力一拉,土疙瘩便会从炮筒中弹射出去,经过摩擦受热而燃烧起来,甚至会爆炸,威力十分显著。
只是这“土疙瘩”制作工艺繁复,整个水军的所有储量加起来,也就几十枚。
人类从击石生火到发明纸张,找寻煤炭,打造青铜器和各种兵刃。四肢着地的猿猴立起前肢眺望世界,从此人类一步步向上攀登。千万年过去了,总算是堪堪一只脚尖迈进了热兵器的时代。
倭寇们怕极了这种土疙瘩,不敢大肆地上前也是怕东海水军不管不顾地扔一排土疙瘩过来炸了自己的船,又不清楚起义军的储量,实在是捉襟见肘。
海蚀崖上有很多藏匿的地方,几个士兵躲躲藏藏地也算走到了离倭寇大本营不远的地方。带队的是个叫陈俭的中年男子,脸上有一道刀疤,跟着萧震许多年了,做事也沉稳,这次便被萧震派出来。
他躲在个石洞后面让士兵们噤声,侧耳倾听。
藤井小侍郎年轻,性子急,一直在催促着手底下的人:“快点啊!磨蹭什么!没长手吗?搬个东西也这么慢!”
陈俭听不懂他们的语言,但好在带出来的有个士兵会一点倭语,大致把他们的意思翻译了出来,问道:“陈队,你看他们在搬些什么?”
湾边的沙地上已经堆了好些木桶,还有少部分木箱子,藤井小侍郎一直在跳脚,看着非常着急,见他那模样就知道不是在搬什么好东西。
“千里眼拿来。”手底下的人给陈俭递来一个,他悄悄探出一点头,看清了那箱子堆。
藤井小侍郎刚好在翻找一个木桶,那桶里黑糊糊的,看不清什么东西。藤井伸手在里面搅了搅,又收回手,指尖却沾染了什么。
“是油!”陈俭悚然一惊,“这里倭寇老巢里独有的东西,听说这种油燃烧力极强,一点火星子便能引燃一片,比起土疙瘩的威力也是不遑多让。
只是倭寇搬这么多油来是想做什么?
陈俭来不及多想,催着一个士兵:“快!快回去禀报萧大人,倭寇携油上陆,用途不明,恐怕……是要制造恐慌。”
此时天气干燥,这些油,若是悄悄地泼在城里,随便哪一走水,整座城都损失惨重。
只是他说话时手一抖,千里眼也跟着转了个方向,被太阳光一照,反射的光刚好刺到了倭寇。
“什么人?”藤井小侍郎也感觉到了,对着闪光的方向大喊。
坏了!陈俭心下一沉,推着手底下的士兵就往里走,“快,快走!海蚀崖地貌复杂,他们一时半会儿追不上来。”
他话音刚落,一支箭便破空而来,直直钉在陈俭的小腿上,长箭穿过他的小腿,插进了土里。
“扑通”一声,陈俭便应声跪倒在地,硬生生地压住了喉间的痛呼。
“陈队!”一个年轻的士兵当场吓坏了。
“别出声。”陈俭死死咬住牙,深呼吸了几下,“你们快走,趁他们还没上来,快回船上去。”
他语速飞快地说:“藤井小侍郎带的人不多,萧大人的队伍可以与之一拼,把油的事情尽快禀告上去,别磨蹭了!”他实在忍耐不住疼,最后一句话直接破音了。
“那陈队你……”年轻的士兵欲言又止。
“别管我,走!”
那士兵一步一回头地被同伴拉走了,所有人都知道,留在这,很快就会被追上,他们几个人实在是打不过对方一支完整的队伍。
陈俭缓口气,勉强换了个姿势靠在石墙上,那支箭已经洞穿了他的小腿,跑是肯定跑不了了。他飞速地在脑海里计算着,怎么能用他这一条命换更多倭寇。
倭寇想要找来估计还要半炷香的功夫。他撕了一块袖口的布团成团塞进嘴里,伸手便握住那支箭的箭尾,下了狠心往外拔。
“唔……”剧烈的疼痛传遍四肢百骸,他握着箭尾的手都在颤抖。只是这事拖得越久越疼,他只得咬着牙继续往外拔,脖颈和额角的青筋暴起得厉害,连眼睛里都溢上了血丝。
那箭一寸寸地往外出来,箭头穿过骨肉时,每一秒都十分难熬,陈俭几乎把口腔的嫩肉咬烂了,靠着嘴里的破布才没叫出声来。
最终,那支箭终于被拔了出来。陈俭仰着头,下颌都是颤抖的。,他扔掉布,胸腔像破风箱一样呼哧呼哧喘着气,小腿上的伤口没了堵住的箭身,鲜血跟不要钱似的往外淌。
脚步声愈发近了。陈俭撕下衣摆随意绑住了伤口,撑着石墙站了起来,往后退了几步。
倭寇还是找了过来,甚至能听到他们在叽里咕噜谈些什么。
陈俭从怀里摸出一个火折子,下面沉甸甸地坠着块石头。又往后退了几步,倭寇已经发现了他。
他侧头望了一眼,然后头也不回地向前跑去,几乎用了他凭生最大的力气加速。
一步,两步,小腿上的疼痛已经无暇顾及了。他一只脚踩在了洞口的边缘,点燃了手中的火折子,尽全力跃了出去。
“啊——”在无数的惊呼声中,他大喊着,把手中的火折子向堆放着木桶的方向扔了出去。
藤井小侍郎意识到了什么,撕心裂肺地叫道:“不!不!快跑!”
挂着石块的火折子受了力,在空中划过一道抛物线,火焰大了些,几乎是跟陈俭以同等的速度落向地面。
陈俭小腿上的布条在空中松了绑,血流从空中流了下来。
他尽力地挤出一个笑容,阴毒的目光如同实质般刺向藤井小侍郎,后者惊恐地瞪大双眼。
尖锐的石块打翻了未放闻的油桶,周围惊慌的倭寇四散,油翻了一地。
火折子轻飘飘地落下。
陈俭在冥冥中听到了“呜”的一声,火势顺着油的方向一瞬间铺开来,眨眼间吞掉了大半来不及跑的倭寇。
还有陈俭。
鲜血甚至没有溅出来的机会,就已经消失在熊熊大火里。
在最后一秒,陈俭觉得,那满天的烈焰,真是世上最美的颜色。
火势一直弥漫到海边,藤井小侍郎也不可避免地被卷入火舌中。
等萧震带人感到时,只看到漫天大火,和崖上慌不择路残存的几个倭寇。
那些人都被带回去做了俘虏。
大量的起义军运来海水,试图浇灭大火。
只有萧震,怔怔地站在海边,望着铺天盖地的红,一眼又一眼。
陈俭跟了他二十余年,脸上的刀疤是年轻时为了救他而留下的,当时陈俭还是个年轻的小伙子,满不在乎地说:“这是英雄的标志,我爹娘看见了,还不知怎么高兴呢!况且,萧大哥,你比我重要多了,我相信以后徐州还要靠你呢!我这叫提前找好关系,好安享晚年。”
可陈俭如今连身骨都被埋进大火里,他又救了徐州一次。
他就是英雄。
“传我令,火灭后,所有人集合,原地,为陈俭,悼念!”
有些人死了,但他仍活着。
世界上每个大族,大抵都是靠着这种想念的力量,度过难关,而不断绵延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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