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妤回了趟家。
童清渠的采访可有可无,甚至她明天不需要再去枯汀庭院。
她刚入职,汪旭不会把八月人物专访这么大的事交给她。
画家的资料还摆在桌上,黄妤看了两眼,挑剔地想“姚星”这个名字听起来就不太艺术,当初她看见童清渠名字的时候……
问渠那得清如许?为有源头活水来。
长得也不合她心意,黄妤往后靠,心里半好笑地想她还挑上了。
客厅很安静,黄妤在备忘录里写了个采访流程,再想百度画家更多资料时兴致缺缺地退出了页面。
——正常的采访而已,实在不值当花太多心思。
消极怠工的思想不行,黄妤认命的点开百度百科,对上那几幅画心思又飘到不知道什么地方。
等反应过来已经把童清渠的名字输进了搜索框。
他没有百度百科,很奇怪。但也似乎没什么奇怪。
都是些陈词滥调的溢美之辞。黄妤漫无目的地往下翻,直到过了页面第七页才想起来自己原本是要干什么。
她睡不着,想起冰箱有瓶开了的红酒,刚要坐起来拿又想起什么,意兴阑珊地坐了回去。
所有的灯都关着,黄妤在黑暗中坐了会儿,给自己订了早上六点半的闹钟。
大概能赶得上枯汀庭院的早餐。
第二天黄妤在枯汀庭院门口登记,那保安看她签字以为她和13栋业主是熟识:“您认识一位姓姜的女士吗,她这几天常来,说想进去拜访,我问她叫什么她又不肯说。”
黄妤刚好写完电话号码,闻言说:“姓姜?”
“是姓姜,全身包得严严实实的,”保安又说,“我让她登记她不肯,跟关先生打电话对方说不认识,不用管。”
黄妤反应了一会儿才意识到他说的应该是关子辰,将笔盖套上推回去:“我也不认识。”
黄妤有枯汀庭院的钥匙,她刚走到道上就碰到了来送早餐的关子辰,看黄妤方向是从外边回来关子辰拔高声音:“你昨晚在外面?”
“有事请了个假,”黄妤纳闷他反应怎么那么大,“童清渠答应了。”
关子辰一时都顾不上别的:“我靠,完了。”
他提着豆浆一路小跑,口中念念有词:“完了完了,清渠哥肯定一夜没睡……”
“他那么大人了熬夜怎么了?”黄妤问。
关子辰一扭头:“不是怕熬夜,是怕他熬夜——”
戛然而止。
“怕他熬夜干什么?”
“……做木雕。”关子辰很快把话说完:“清渠哥手腕有,不对,是手指,也不对,哎,总之就是手上的病没一样没有的。你看见他手上膏药了吧,全是用来缓解疼痛的,但没什么用。”
“我上次来他右手连杯子都拿不稳,不用说雕刻刀了。所有看过他手的医生都建议他以后减少用手频率,最好是……”
后面的黄妤没听清,关子辰跑得太快。
前几天地板上砸碎的杯子咣当咣当在脑子里响,黄妤慢下来。
她没骗童清渠,双面狐狸镜那座木雕她确实见过。
在红底丝绒的展台上,作为压轴品展出。每只狐狸大概成年人巴掌大小,隔着一面薄如纸的木片,一左一右两只,神态机灵。
木头镜框上有游龙纹路,细得仿佛缠框的线。
当时她刚做记者没多久,给那座木雕洋洋洒洒写了五千字描述性简评,躺在床上还觉老祖宗留下的传统技艺确实精巧,是现代都市冰冷机器无法取代的。
黄妤一时不知道是为童清渠遗憾还是时代遗憾,连着脚步都沉重了几分。
“站外面干什么?”
黄妤听见庭院里有人喊她,这才抬了下头。
开了四盏灯。
童清渠一只腿从高凳上搭下来,踩在下头一根横栏上。黑色长裤照旧给他穿成了九分,拉上去一截。
他用毛巾按在右手上看黄妤,错落有致五官平添三分光影和色。
黄妤一眼看出来他没换衣服,坐姿甚至跟昨天下午走前没差别,眼里有疲惫的血丝。
说白了她跟童清渠没什么关系,黄妤心里好受了些,从外面进来,脱了高跟鞋放在院子外,踩着拖鞋进了门:“童老师手疼?”
关子辰去烧水了,童清渠把热毛巾拿下来时右手红了一大片:“还好。”他见黄妤一副欲言又止模样转了个身去拎桌上茶壶,左手倒还稳稳当当:“你有事找我。”
黄妤眼见清澈白水细银沙一样从壶中落到玻璃杯中,心也跟着落了回去,笑道:“童老师火眼金睛。”
她原本只想随便提提江拂晓的事,现在觉得要是能把童清渠弄出去也挺好:“请童老师出去玩玩,省博物馆。”毕竟她还顶着人家生活助理的活儿,关子辰还特意提醒过她。
黄妤稍稍不太安心。
童清渠余光瞥她一眼,也不拆穿:“玩?”
关子辰捧着盆热水过来,对有机会把童清渠拉出去简直求而不得:“去去去,清渠哥一定去!”
就这么莫名其妙答应了,黄妤站到庭院外跟江拂晓约时间,客厅里关子辰磨磨蹭蹭要说什么。
姜梓婷的事闹得大了,三天两头跟他这儿打电话,话里话外希望童清渠顾念旧情帮忙把事情压下去,他就有些踌躇。
哽了半天没说出话,童清渠给手掌贴膏药,把边角抻平,平静说:“跟我没关系。”
下午关子辰麻溜滚了,黄妤神差鬼使跟着他走了一段。
这小子年纪不大说话也没心眼,不用黄妤开口问就自顾自说了一路。
“童清渠真是你哥?”
关子辰奇怪地看黄妤:“难不成还是假的?”
“我姨父一直不喜欢他做木雕,觉得三百六十五行他干哪个不好,偏偏选了跟他外祖一样的……”关子辰一边郁闷地踢脚底下的石头一边说,“清渠哥外公四十岁右手就不能动弹了。”
黄妤拨弄口袋里手机,随口一问:“我来了快一个星期,还没在枯汀庭院见过童清渠家里人,他跟他爸关系不好?“
关子辰丝毫不接茬,更奇怪了:“我难道不是?”
黄妤:“……你是。”你当然是。
黄妤没从关子辰身上得到什么消息,照着原路返回。
刚好童清渠站在檐外太阳底下打量手里半成品的木雕,黄妤这方面知识匮乏,纯粹就是个门外汉,顶多能从外观看出一件木雕好不好看,别的纹路材质一概不懂。
她自己雕的那只兔子磕磕绊绊,简直不忍直视。
不过她也不在意,童清渠毕竟是那么多年的功夫底子,不是一朝一夕的人能比的。
那块木雕还未成型,看不出个所以然。童清渠中指和无名指间夹着细长银色锉刀——黄妤注意到他很喜欢这样,一开始她以为就是个习惯,现在看着童清渠的手指突然明白弯曲会……疼。
大概贴膏药拿雕刻刀影响灵活度和手感。
黄妤盯着童清渠看得太久,后者终于舍得从长方形木板上挪开视线,熬夜后嗓子还是哑:“看我干什么?”
这庭院多出来的檐下是平铺的木地板,童清渠站在上面不可避免跟踩在草地上的黄妤有了明显的身高差。
这么半仰着脖子看人不是事,黄妤满肚子话变成一句:“你手真不疼?”
刚刚童清渠倒水时换了右手拿毛巾,整只右手从腕部到大拇指仿佛有根筋抽动,疼得黄妤眼见他眉心一跳。
人的五官面部之所以好看是因为阴影错落,不管是眼尾、眼窝还是黑眼圈都能有相同的效果。童清渠眉骨生得太好,将颜色抬到了极致。
正正好的男色。
童清渠手里有木雕视线就不太在别人身上,借着光线打量还有什么要修改的,一心二用道:“答案没什么意义。”
黄妤“哦”了声,存心要打断他:“当然有意义。”
她看见童清渠手里木头觉得碍眼,上前一步占据了童清渠多出来的大半余光,吟吟笑道:“童老师不心疼自己……我可是还要心疼的。”
童清渠手一顿,目光从木雕上下移,缓慢落到了黄妤身上。
他眼中有极亮的光闪过,黄妤不确定是不是太阳光刚好照在瞳仁表面。她停了一下,从草坪上抬脚,不答反问:“童老师在我身上……”
“看什么?”
童清渠脚下堆着金光薄片,黄妤离他如此近——是一个超出正常社交范围的距离。他挪开眼:“你应该从焦老教授口中知道我在一个漫长的瓶颈期。”
“艺术家为人所知的那一刻往往是他浪漫艺术的高潮,显然我的创作巅峰已过,”童清渠语气堪称坦然,“无论再往什么地方走,都是低谷。”
黄妤微微一怔。
童清渠将指间银色锉刀换了个位置,在黄妤和自己之间切割出第三空间:“我很久没有创作的冲动,但你让我有另外的感受。”
“十天后我会接受采访,条件是——”童清渠说,“在我手中作品完成前,你要待在我身边。”
各取所需,这当然是双赢的提议。只不过他说这话的时候微垂唇角,眼瞳中除了木雕没有任何东西,实在是……
很令人不爽。
黄妤牙根发酸了一瞬,虽然早有预料阴阳怪气的字句还是脱口而出:“那真是我的荣幸。”
工作以来她就没这么控制不住自己情绪了。
黄妤深吸一口气,心想她真是一朝修养喂了狗。
从一开始她就知道,能让童清渠改变主意让她进枯汀庭院的原因的只有雕刻。但童清渠这句话实在太直白,就差直接跟她说“我对你没心思只对你木头有,别的都省省”。
伤害稍微大了,黄妤从童清渠旁边走进客厅,向后潇洒地摆了摆手:“我明白童老师意思了。”
明白是一回事,怎么做又是一回事。
她太喜欢攀不可攀之高峰。
黄妤在童清渠看不见的地方扬了扬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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