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到李哲电话时黄妤正在跟江拂晓在大学城外烧烤街上撸串。

    端餐盘的帮工换了个眼生的面孔,往烤韭菜上刷油的也不是那个叼烟头的花臂大哥。唯一相同的是夏末的燥热。

    夜幕深黑。

    羊肉串上洒了太多孜然,吃得差不多黄妤杵着串儿瞧着手机发愣,江拂晓把手放她眼前挥了挥。

    “电话响了姐!”

    响半天黄妤没接,她还以为她故意的。

    她就奇了怪了,最近也没发生什么大事啊,怎么一个两个都魂飞九天似的?

    手机停在邮件发送的界面——是体量不小的附件。

    刚刚黄妤再次检查通篇错别字和句子,视线半天没动。

    被江拂晓一打岔黄妤直接按在发送键上。

    她猛然回神,拿纸巾擦手差点撞到杯子,被江拂晓眼疾手快扶了一把。

    这一下江拂晓神色就很耐人寻味了,她夹了块烤馒头在口中细细地嚼,不放过黄妤任何一个表情。

    黄妤镇定自若擦完手,接通电话。

    李哲那头风声呼呼,他竭力大声:“黄记者——你有空吗?你在哪里?”

    “舒新姐要去接你看婚纱——”

    黄妤以为自己听错,再次确认手机屏幕上的时间。

    晚九点整。

    这个点什么婚纱店还开门,她一边想一边招手让老板娘结账:“我在夜玉门烧烤街,刚吃完,还有个朋友一起。”

    李哲那边空了三秒,接着一道女声客气道:“那一起来吧,多个人多个帮手。”

    “黄记者。”

    黄妤一顿。

    童舒新。

    她很快笑了:“童小姐新婚快乐。”

    童舒新的车停在路边,李哲半道说紧张想上厕所。她很无语,一脚油门把他送到最近的加油站,把人踹下去后接过电话。

    “我应该跟你说声谢谢。”

    童舒新一只手还放在方向盘上:“一会儿见。”

    那辆高底盘路虎直接轧上路坎台阶时江拂晓还在嘲笑:“什么叫’你有一个朋友想让我们帮忙看婚纱,你自己摸着良心说,现在这个时间哪里有婚纱店开门……”

    二十分钟后,一路大开绿灯长驱直入店面的童舒新回头:“你们先在沙发上坐坐,旁边有零食巧克力糖果,小丛,给两位女士分别一份红茶和甜品。给他——”童舒新想了想:“王老吉,凉茶。”

    “清热解暑,送走紧张。”

    给他们开门的店员欢快应了一声:“舒新姐,这就去!”

    一进店门左脚就绊倒右脚刚站稳的李哲:“……”

    江拂晓:“……”是啊哥们,试个婚纱你怎么这么紧张。

    黄妤:“一共几套?”

    童舒新从店门口最外的那件数起:“筛完后还剩五件。”

    “本来除掉礼服外十七选一,这呆子每一件都说好看。”童舒新终于很浅地笑了一下,“所以我需要客观点的评价。”

    李哲猝不及防被点名,不好意思地小声:“明明每一套都好看。”

    童舒新说话时下意识摸了下耳朵,像是确认什么东西还在不在。黄妤几乎和江拂晓同时注意到她的耳环。

    那对耳环形状很特别,视觉上看像化学实验室里缩小版的试管瓶外围缠了圈什么花,走路时轻快地晃。

    童舒新进了被帘子拉住的试衣处。

    每一套婚纱都被特有的光源笼罩,将瓷砖地板反射出雪一样的颜色。光可鉴人地面被白纱淹没成蓬松的海洋,仿佛弯腰能触碰到轻盈的纱雾。

    “你真觉得这几件都一样?”

    李哲诚实地点头。

    江拂晓又开始和直男审美较劲:“这个是无袖,那个袖子能遮手臂肉;这个腰线提得很高,那个显腿短,容易五五分;这个镂空的花不好看,那个简单大方不俗气。”

    李哲耳朵听懂了眼睛没看懂,眼里一片迷茫。

    江拂晓看他努力跟上又跟不上的样子,大发慈悲一挥手:“看不出来没关系,一会儿我们帮你看。”

    李哲向她道谢,拘谨地坐正,红着耳朵认真说:“舒新姐穿什么都好看。”

    江拂晓一愣,手里红茶也不喝了。

    能看得出他很少说这种话,自己先坐不住,飞快地说了声“我很快回来”就跑了出去。

    在门口还忘了门没推,要不是店员门拉得快就一头撞了上去。

    黄妤瞧了江拂晓一眼,笑:“你想到什么了?”

    江拂晓叹了口气:“这句话也有人跟我说过,我也满心欢喜觉得是这个意思。”

    “不过他可能单纯是人敷衍,加上眼神有问题,看不出那几件衣服的差别。”

    “有时候容易会错意,过个几年你再想起来,噢,那个时候那句话原来还有别的意思。但这也有个弊端,要是不是那个意思大家都尴尬。所以我说,彼此保留一点美好的想象空间还是好的。”

    “哎,自作多情是人生四大错觉之一。”

    “你在想什么,别告诉我你什么都没想。”江拂晓斜乜她一眼,“我都看出来了。”

    她冲黄妤摇摇手指:“刚刚,吃烧烤的时候,你就在走神。”

    那杯白酒算是暂时从脑子里剔出去了,黄妤笑了笑:“觉得你说得很对。”

    江拂晓腔调悲伤:“黄妤同志,你真是年纪大了有小秘密,我们的关系不如以往好了。”

    黄妤力道不重踢了她一脚:“好好说话。”

    时间很巧,李哲再次进来不到两分钟,隔帘就被拉开。

    黄妤清晰听见他抽气的声音。

    正对面就是镜子,童舒新往镜子看了两眼,目光率先投到李哲身上,看见他表情皱眉:“不好看?”

    李哲手藏在背后,结结巴巴:“好看,好看。”

    “我觉得花大了点,再试试下一套。”

    童舒新穿了半天觉得比开会更累,一眼瞥到李哲鬼鬼祟祟的样子:“你手放在后面干什么,看到我肢体都无法平衡?”

    江拂晓:“……”她一时无法习惯童舒新顶着这么好看的脸这样说话。

    李哲更结巴了:“没,没什么。”

    “试试那套,掐腰的。”黄妤一只手压住他身后花梗,抬头冲童舒新说:“很适合你。”

    童舒新被打断,定定看她,忽然笑了:“很巧,我也最喜欢那套。”

    等帘子再次拉上李哲松了口气,背在身后的手攥出汗来。

    是一捧九朵的玫瑰,半舒展花瓣。

    李哲:“外面的花店差一点就要关门,还好赶上了。”

    “我怎么觉得不是来帮忙挑婚纱的。”江拂晓咬碎一颗杏仁,平心静气,“像是来被塞狗粮的。”

    李哲看上去当真了,很是不知所措,黄妤拉了江拂晓一把。

    江拂晓很给面子的没继续,过了一会儿看李哲还是很不好意思,赶紧:“开玩笑的,新婚快乐,到时候份子钱算我一份?”

    李哲说什么信什么,真诚道:“你跟黄记者一起来。”他打算找个地方先把花藏起来,又走远了。

    江拂晓看着他忙碌的背影,突然说:“来之前我差点被我爸妈说服。”

    黄妤握在杯把上的手停了停。

    “我妈说感情处处总会有的,我爸虽然明面上没说什么,但我知道秦月景是他很满意的女婿。”

    “我就很动摇,”她自嘲道,“我很容易动摇。”

    “不过要是真嫁了,他坐在那儿一言不发我试婚纱根本开心不起来,那场面光是想想……还是算了。”

    婚纱太繁琐,童舒新还没出来,江拂晓又问黄妤:“你跟那个木雕师傅怎么样?”

    黄妤敷衍道:“差不多。”

    “奇了,以前每次我跟你谈交往对象你都能给出个‘行’还是‘不行’的答案,这也太模糊了。”江拂晓困惑地说:“差不多是个怎么差不多法,说给我听听?”

    “我不知道。”

    黄妤视线在无数个虚无的点之间游弋,生平第一次感到无法用语言组织感受:“但我想,大概,和你说那句话的人就是那个意思,如果有人对我说‘你穿什么都好看’,我会问清楚。”

    “跟你说那句话的人是秦良宵吧,”她再次看向江拂晓,声音很柔和,“很多问题的答案应该问——我始终这么觉得。”

    江拂晓怔怔看她。

    她其实觉得黄妤相比从前有很大的不同,大学时她们一起熬夜追剧,一起外出旅游,一起兼职一起吐槽学校门禁和过于较真的老师,做过一些自以为很酷的丢脸事。总之两人一拍即合,但从来没有一刻她觉得她们如此不同。

    人心智不成熟的时候只愿意听和自己相同的想法,再长大会觉得不同的声音和意见难能可贵。

    话说完黄妤还是有点忐忑——她很少插手江拂晓的事,就如同江拂晓也不对她的生活状态提自以为好的建议。

    她多此一举地补充:“我这样想,不过你不问也没什么。”

    江拂晓陷入某种沉思,她没有立刻回答黄妤的话,也没表现出不高兴的预兆:“让我想想。”

    好在童舒新出来得很及时,黄妤微喘了口气。

    这次李哲的眼睛直接亮了,很没有新意地重复:“舒新姐穿这件也好看。”

    “我穿麻袋你也能夸得出来。”童舒新提着裙子动作不方便地侧身,表情大体满意:“确实比上一条好。”

    她看见另外三条头都是疼的,一条裙子穿半天,穿完脱也要半天。

    “算了,就这条。”

    童舒新说完停了一下,不动声色往黄妤坐的地方看。

    在酒店第一次见到黄妤时李哲太吵,她只匆匆瞥了一眼,有个模糊的印象。

    清秀细瘦,弯眉柳目,很耐看的漂亮。

    今天工作日,她可能下班后直接去了烧烤街。穿一条深黑色西装裤,上半身是丝绸质感的灰衬衣。

    身材和体态都上佳。

    唇边含笑,大半夜被叫来看婚纱没有任何不满;跟李哲这说话不流畅的人还能交上朋友;分手后还能利用张录一把;听说是we总部最年轻的版块记者。

    聪明且有能力。

    童舒新在心里做了个短暂的评估,心想聪明人才值得她提醒。

    聪明人知道借权用势,知道权衡利弊,知道……

    做对自己最有利的选择。

    她视线如有实感,黄妤恍若不觉,低头饮了口红茶。

    还很沉得住气,童舒新心里追加一条。

    换完衣服出来黄妤以为这事就结束了,她站在商场转角洗手间洗手——晚上不安全,刚刚童舒新主动提出一起。

    水流哗啦啦从指尖流下,黄妤听见童舒新开口时心想终于来了。

    她以为是什么“给你一千万离开我哥”的戏码,但童舒新抽了张干纸细细擦掉手上水珠:“为什么说那套婚纱更适合我?”

    黄妤拧紧水龙头:“我有提前做准备的习惯。”

    童舒新的话接着她那句“习惯”后,似乎不管她说什么都会是同样的话。

    “既然这样,你采访zachary之前也许知道姜梓婷。”

    黄妤失笑:“你要说什么?”

    “我很欣赏你,觉得你和他很配。但因为有个前车之鉴,话仍然要说。”

    童舒新说:“上一个靠近童清渠的人,在他身边待了三个月,刚好是一座镜面狐狸木雕从开始到完成的时间。”

    “我建议你问清楚童清渠对你的感受来自什么,艺术还是爱。”

    “如果是前者,期限很短。如果是后者,皆大欢喜。”

    黄妤感到有趣,漫不经心问:“你这么确定我上了心?”

    “我不能确定,”童舒新看向她,“我只是说我应该说的,提醒我应该提醒的。”

    姜梓婷下场太惨烈,最初得知这件事时童家上下欢庆,童恪甚至亲自去看未来儿媳,挑选婚庆场地和戒指的心情迫切——他对这个儿子有多年没处使的深沉父爱,和童母还有外公同样的爱。

    他们在某一方面亏欠,只能很急迫地把所有童清渠需要和不需要的东西一股脑推到他面前。

    即使没什么用。

    童舒新缓慢说:“看得出来,你会比姜梓婷更骄傲。”

    如果没有最后一句,她说得所有话都不至于影响黄妤什么。

    有风刮上洗手间窗户带动树叶沙沙响,黄妤才笑意很淡地说:“我会弄清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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