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妤回到家时已经深夜,她在楼下仰头往上看了会儿自己那栋楼拐角,突然调转方向从小区出来。

    门口保安盖着张薄毯睡觉,发出轻微的鼾声。黄妤伸手在面板上敲了敲:“您好,我停在楼下的车被刮蹭到,能借您这儿监控录像看看吗?”

    保安揉了揉惺忪的睡眼,将门打开:“什么时间?”

    “刚刚十分钟。”

    监控画面放大再放大,黄妤看清了副驾驶上肌肉虬结的男子。

    岑满的动作比想象中快。

    最近的一条消息是岑满发的,“我们谈谈”四个字里面全是咬牙切齿。

    黄妤回她四个字:还剩三天。

    她要岑满在三天之内向发表机构承认错误并公开道歉,撤掉文章、归还稿酬所得,从we离职——她入职并直升的机会来自别人的东西。

    岑满不肯做的是最后一条。

    她做不做只是时间问题,黄妤从来没有怀疑过自己走的每一步会得不到想要的结果。她躺在床上,童舒新最后那句话始终在脑海里盘桓。

    最终她披衣下床,想推开窗让凉爽的空气进来。

    这间临时租的公寓两室一厅,在四楼,推开窗能开见开得正好的金桂——十月来了。

    电话打还是不打是个问题,黄妤觉得这种事情还是要当面谈,她趴在飘窗上犹豫,手机自己倒是响了。

    看见联系人的瞬间黄妤还是小小雀跃,她一脚从飘窗上迈下来,把窗户拉得更大让芬芳花香透进来,笑:“这么晚了童老师找我什么事?”

    童清渠的声音飘忽而至,他无厘头地说:“月亮很好。”

    “下来赏月?”

    黄妤往床走的动作一顿,回头往窗外看:“你在哪儿?”

    防盗网和桂花树遮住绝大部分视线。

    “楼下。”

    童清渠声音像浸透月光和花香:“今天中秋节,来送月饼。”

    黄妤:“昨天是中秋节。”她还顺手送了两个表情包。

    “噢,那我记错了。”

    童清渠一本正经地胡说八道:“十五的月亮十六圆。”

    “来都来了。”

    黄妤把手机放桌上换衣服:“等我十分钟。”

    老式楼梯水泥地,黄妤一路小跑下去,在一楼猛然止步。

    距离见到月亮只有一步之差,树木过长枝丫随风动,灯净如游走的水纹。

    她长久在找的,明确的心跳和爱。

    童清渠见她停住抬脚向楼栋走,一边走一边说:“那块浮雕在最后阶段,十天内我想没时间出来。刚好进度告一段落……”

    黄妤看着他停在自己面前,低垂眼皮时上边落了熏然月光。

    “看到你发给我的邮件。”

    是那篇改完的,关于木雕的文章

    共一万三千零七十二个字,图文并茂,至少提供七张著名木雕照片——都是从枯汀庭院拍的。从木雕历史到雕刻过程逐一介绍,接着从非遗文化保护的角度依次罗列民间木雕面临的严重现状、木雕工艺的艰难繁琐、创作者心血和困境,从而呼吁社会各界关注民间传统工艺的传承。

    “怎么样?”

    童清渠语言匮乏地称赞:“很好。”

    天色太好,黄妤看了他一会儿,突然想说什么:“见到你之前我遇到一个……”她一时想不到用什么词来形容,微微笑了笑,“算是职业瓶颈期吧,我不知道这么说你能不能理解,又刚好在四面受挫的处境——真的,童清渠,我没有joe口中说得那么厉害。”

    从大学开始,她见过很多真正在某一行业有天赋的人,见得越多越能认识到自身的有限。某段时间她深刻地陷入迷茫中,人总是怀疑自己并不是一种好兆头。

    童清渠看上去想说什么,被黄妤打断:“童清渠,你确定要跟我说‘谢谢’?”

    她过了觉得爱和不爱重要到天崩地裂的年纪,知道人总是通过这样和那样的联系纠缠在一起。现在,她感到快乐和放松,又觉得“分清艺术和爱”这样庸俗的话题没什么好开口。

    等到她开始在意再问也不迟。

    童清渠顿了一下,敏锐察觉到话题偏离了方向。那句酝酿一晚上的话突兀哽在了喉口。

    黄妤觉得他在懊恼什么,最后还有点无奈:“你上去吧。”

    他不太甘心,但眼前隐隐发晕。长时间用手过度带来的疼痛影响语言中枢,一两句说不清楚童清渠只能先放弃,小幅度晃了晃头,低哑:“等浮雕完成,有件东西要给你看。”

    确认黄妤上楼后他扶着路边隔几米栽种的桂树速度很慢往外走,眼前所有树影晃动成一大片胶着的黑暗。

    十分钟的路花了半小时,上车时他下意识用右手拉车门,五指靠近把手又换成左手。

    司机下车给他开门,看见他一手撑着额头眩晕的样子一惊:“先生,明天还去和we的人见面吗?”

    要把所有后顾之忧解决,童清渠眼前全是黑影,他弯着腰一手撑住车身坐进去,被口袋坚硬的环型硌到。

    算了,下次。

    “去。”

    谈判桌上所有人正襟危坐,面前滚烫开水放到冷也没人敢走。

    we的人,他们等了两个小时。

    白衬衣黑西装裤的年轻男人坐在桌边,似乎很累,单手撑着额头不轻不重地揉,脸色在窗外阳光照射下几乎苍白到透明。

    即使这样也无疑是英俊的。

    他身后站立着微微弯腰的律师。

    “黄小姐不追究是一回事,如果你们不照做,我的委托人会告到你们……”

    向律师欠身,礼貌微笑,复述道:“倾家荡产、身败名裂。”

    岑行带着一身酒气回家时岑满破天荒没睡,见他回来殷勤地上前,手里还端着醒酒汤:“哥,你这么晚回来还喝了酒,头晕不晕,这是葛姨煮的醒酒汤,你喝一口?”

    岑行没看她,脱腕表,换鞋,将东西递给阿姨,这才抬头:“说,又犯什么错了。”

    今天那几个老狐狸在酒桌上不停给他打太极,东家长西家短扯了半天,说来说去就是没谈拢——从他二十岁接手岑家以来从来没有这种事,三杯酒灌下肚才撬开其中一个人的嘴,说姓童。

    童恪犯不着跟他一个小辈计较,童家老大是他至交好友,童舒新他下午才见过。只能是……

    岑行将眼镜取下来揉了揉鼻梁,说出唯一的可能:“你去见童清渠了?”

    岑满的心本来提到嗓子眼,以为她哥就要说黄妤的事,闻言一愣:“没有啊。”

    喝太多,岑行扶着鞋柜,胃里抽痛:“既然没有,把你最近做的事想清楚,等我洗完澡下来一件一件说。”

    他冷声:“如果有我自己查出来的,尤其是有关童家的。明天你就去把名字改了,跟你妈姓。”

    岑满想破脑袋都没想明白到底最近干了什么跟童家有关的事,她被那个记者弄得六神无主哪还有心思干别的。

    等岑行换了身西服正装下楼她仍然没想出来,跪在茶几边小心翼翼:“哥,我抢了一个记者的文章。”

    岑行正在系衬衣扣子,“嗯”了声表示知道,让她继续说。

    “其他的真没什么,我刚回来几天能犯什么错,不信你问葛姨我是不是都在家。”

    除了相当正式的家族聚会岑满很少见到岑行西装三件套和打领带的样子,她隐隐有种不祥的预感。

    岑行转过身,锃亮皮鞋在她膝盖前一寸距离。他露出个堪称和气的微笑,居高临下看岑满时甚至没有弯腰:“岑满,我怜惜你生母早亡将你接回来,不是让你顶着岑家的名头在外面丢脸的。”

    “区区一个记者,如果事情如此小我有一万种办法让她闭嘴或消失,但我说的不是这件事。”

    岑满颤抖了一下,顾不得别的:“可是她手里有录音,有公开渠道。还说,还说要把事情爆出去。”

    “那是你蠢,让人抓住了把柄。解决也只需要时间和精力,大不了道歉认错。”

    岑行语气冰冷:“现在,不管发生了什么,先跟我去一趟童家。”

    不看僧面看佛面,希望事情没有闹大。

    童家没有简单的人,何况是童舒新的双胞胎哥哥。

    在出门前一秒岑行的手机突然响了,他脚步一停。

    这是他私人号码,少有人知。

    “你好,我是童清渠。”

    那道年轻的男声礼貌打招呼。

    “童家不必来了。”

    岑行僵立在原地。

    “女士的事情让她们自己解决。”他以陈述句形式反问,“你说是不是,岑行。”

    岑家道歉声明出来时黄妤在自己的工位上剪视频,代替小季的是个刚研究生毕业的学生,带着一副黑框眼镜闷头做事,直到实在不明白的地方才小心翼翼问她有没有空,能不能指点一下。

    “指点”两个字用得黄妤哭笑不得,走到她身边刚说了两句话发现不少人捧着手机窃窃私语。

    目光时不时往这边瞟。

    那女孩刚进入职场,还不适应这种万众瞩目的感觉,无措地看黄妤,以为是自己犯错:“黄妤姐,要不我还是自己上网查会儿?”

    “这东西查不到。”黄妤毫无压力地把流程都告诉她,顺便说:“尽量在这两天完成,照之前实习生的审查标准下午汪总会例行问你工作进度和入职感受,不用紧张。”

    “都是很容易的问题,放轻松。”

    黄妤顺手捏了捏她肩膀:“酸吗,坐太久起来活动活动。”

    女孩很感激地说“谢谢”,听见后一句下意识摇了摇头。

    黄妤看她浑身紧绷没说什么,回到座位上c总把凳子滑过来,手里薯片往前一递:“黄瓜味,试试?”

    黄妤抬眼看他:“要说什么。”

    c总:“你看岑满微博账号没,小季上次说过的那个。”

    他骤然提到岑满名字黄妤反应不大地”嗯“了声。

    她看过。

    “之前总部招人公示期我就觉得奇怪,按正规渠道至少要在分部有三年的工作经验再经过选拔到总部。她那个留学的研究生跟买的没差别,后来一查原来她哥和we有合作。”

    “原本今年蓝川去的人应该是小季,她先哭了一场。看完那篇据说帮助岑满直升的调研文章又垂头丧气跟我说她觉得自己在这个行业再干五年都未必写得出来。总部招她是有原因的。”

    c总把手机给黄妤看面露讥讽:“原来不是她自己写的。”

    “小季就是因为这事才下定决心出去磨练。”

    “是你写的?”

    黄妤遮住眼睛,指缝里漏进来的光全是水色,让她视线有些模糊。

    “不是。”她想起病床上靠着枕头手腕带着住院条的老人,心里有块地方迅速塌下去。

    ——“这地方不行,要改。”

    ——“回去把传播学教程看一遍再来跟我说话。”

    ——“谁敢给你毕业论文不通过!写得那么好!”

    ——“唉,不知道能不能看见这篇新闻稿发表,哭什么,还没死!”

    ——“等不及也没关系,到时候我在天上也能看到……”

    酸涩情绪即使遮住眼睛也能从嘴里冒出来,黄妤不敢睁眼,满脑子都是老院长音容笑貌。她声音轻得c总必须凑近才能听清,低若呢喃:

    “是我的老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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