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斯槐知道钟远昊的话是对的,沟通是最重要的,可是一直没找到机会——杨千白吃完饭又回去休息了,他知道她不舒服自然不能打扰,何况目前两个人的状态,还不到他直接去陪她的地步。

    终于,晚饭之后杨千白没有马上进屋,而是在酒店的院子里晃悠。

    莫斯槐几步走过去陪在她身边,问她:“好点没有?”

    杨千白双手揣在衣兜里,点点头。

    风有些大,她默默把衣领竖起来,缩了缩脖子。莫斯槐看到了,转了个身面朝她,退了几步走在她斜前方,一边看着她一边倒退着走。

    “干嘛?帮我挡风啊?”

    “嗯,”莫斯槐说,“受凉更不舒服了。”又问:“消气了吗?”

    明知故问。杨千白闷头往前不看他:“早消了。”

    莫斯槐嘴角微微勾起,跟着她加快脚步。她闷头快走了一段,担心他看不到路,又缓缓放慢速度。

    于是两个人沉默走了一段,远处镜头把这一幕记录下来,是如此和谐美好的画面。

    因为是倒退着走,莫斯槐没注意脚下有个凸起的台阶,左脚踩上去晃了一下,杨千白眼疾手快地扶住他的胳膊,嗔道:“小心点。”

    “没事。”莫斯槐稳住身形,手自然下滑捏了一下她的手指,她急忙回缩,重新把手塞进兜里,不理他了。莫斯槐装作没有感受到她的羞恼,慢悠悠地说:“还行,看样子不冷。”她的手是暖的。

    几分钟后,莫斯槐看了看天色,似乎又要下雨,便招呼她往回走。结果雨来得速度比他们走回去的速度快,刚刚半道就落下来,莫斯槐伸出右手搂住她的肩膀,左手挡在她的头顶,带着人赶紧往回跑。

    等回到屋檐下,杨千白拍了拍外套上的水珠,不在意地说:“没必要跑,雨又不大。”

    “等你淋了雨你就知道了,”莫斯槐不客气地说,“又头疼又肚子疼,到时候可有你好受的。”

    杨千白动了动嘴唇,最终因为理亏,没有说话。

    万宁周透过楼上的窗户远远看到这一幕,跟钟远昊说;“老莫挺会的啊,难怪小白姐被她吃得死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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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两个人没有急着回屋,在大厅里又坐了一会。莫斯槐找前台要了一杯红糖水递给杨千白,她本来不想喝,但在对方低垂的眼神中看出一丝压迫的意味,于是只好端在手心里慢慢抿。

    莫斯槐满意地点点头,眼睛瞟过她空空的左手中指。虽然没有饰品,但那里有个很明显的印记,他知道,那枚戒指应该刚取下来没几天。

    “得奖的事叔叔阿姨知道吗?”

    杨千白看着杯子的纹路,摇摇头:“反正我没说,不清楚他们知不知道。”

    莫斯槐思考了一阵,说:“其实可以告诉他们,毕竟是好事。”

    “算了吧,他们都不知道这个影展是什么,在他们眼里没什么含金量的。”她撇了撇嘴,“话不投机半句多,还是不说的好。”

    莫斯槐知道她和父母之间一直有矛盾,也不好多说什么,何况目前他的身份并不能参与其中,只能转移话题:“下一步片子拍什么,有计划了吗?”

    “有几个提案了,但是还得斟酌。”

    “是要好好考虑,毕竟拍摄周期长。”

    他们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不去刻意的迎合对方的话题,也不生硬地插入感情上的事情,是双方都觉得舒服的状态。

    杨千白心里渐渐放松下来,手指随意地把玩着手腕上的串珠。

    “还戴着呢?”他问的是手串。

    “嗯。”手串是莫斯槐妈妈在鸡鸣寺求来的,说可以保平安,他们俩一人有一串,他的始终挂在包上。之前她也想过要取下来,但是这是长辈的心意,并不应该因为他们的分手而受到质疑。

    “有用吗?”莫斯槐说,“不然还会摔到骨折。”

    又来了。暗搓搓的打探,真是从暧昧期用到现在都不过时的一招。但杨千白还没想好要说,这是一个冗长的故事,和昨晚他发现的事情是前因后果的关系。

    她怼回去:“不戴摔得更惨你就高兴了?”

    莫斯槐语塞。他一向说不过她。

    他知道如果她不想说的话,硬逼和追问只会适得其反,于是他点到为止,不再继续这个话题。尽管百爪挠心,但也只能等待她肯主动说出的那一天。

    他只在送她回到房间门口时,问了一句:“还在吃药吗?”

    杨千白抬头看他,圆圆的眼睛里是真诚和坦率:“还在吃,但是真的在好转了,你不要担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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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再出发时天气有所好转,为了能让两条路线上的人都欣赏到难得一见的美景,现实主义的他们今天的内容很轻松——打卡沙漠公路。

    路上钟远昊开车,看着后视镜里杨千白打了个哈欠,莫斯槐坐在副驾也打了个哈欠,他有些不明所以,心想这还真会传染啊,他不知道的是,后面导演车上的余晚和孟晓天也一副昏昏欲睡的样子。

    孟晓天擦掉眼角的生理盐水,跟余晚说:“你真的,还不如装作我没告诉你这件事,搞得大家今天精神都不好。”

    原因很简单,因为杨千白。

    莫斯槐花了一个晚上一个白天的时间,翻看杨千白和自己分手以后得聊天记录、朋友圈,还摸上她的微博去看,但显然对方滴水不漏隐藏得很好,他看完所有都没找出她生病的蛛丝马迹。他猜测余晚应该知道一切情况,但他和余晚不算熟,何况病情是杨千白的隐私,他应当给予尊重,就更不可能找余晚去问。但又实在担心,只好想了个折中的办法——如果杨千白夜里睡不好起来的话,余晚作为她的followpd必然会知道,于是他拜托孟晓天告诉余晚,如果发现杨千白失眠没睡,就告诉孟晓天,再由孟晓天告诉自己。他不会贸然出现在杨千白眼前惹她不快,但如果她有需要,他要保证自己一定会第一时间出现。

    好巧不巧,昨晚杨千白就失眠了。

    余晚一开始看她们把镜头遮住,以为她们睡了,很快也去休息,结果还没睡俩小时,就被值夜的同事叫醒,说她的人没睡,在一楼坐着。她一个激灵爬起来去看监控,果然看到杨千白正趴在酒店一楼的桌上发呆,等余晚把摄像老师叫醒,她又晃悠去了二楼玩台球。

    余晚没忘记莫斯槐的托付,第一时间让孟晓天转告莫斯槐。孟晓天也是讲义气,从床上爬起来给莫斯槐打电话,但自己跟的人起床了,他和摄像老师也同样不能继续睡,只好认命地进了监控房,和余晚一人守着一个,一直守到凌晨三点半,看到杨千白重新进了房间再也没出来过,这才告诉莫斯槐,然后跟余晚和两个摄像老师互道晚安,抓紧时间补了几个小时觉。

    “太难了我,”余晚困得眼睛都睁不开,“又担心她不高兴,又担心她睡不着,我比莫斯槐还累。都怪你要让莫斯槐来参加节目,都是你当初造的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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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白天出门拍照,晚上回到酒店,万宁周把三个人拍的照片全欣赏了一遍,感叹会摄影真是好。当然,在莫斯槐相机里看到的更多是抓拍的杨千白的照片,她酸溜溜地说:“有个会摄影的前男友也挺好的。”

    “会摄影的前男友和分手了还给你拍照的前男友可是两码事,”钟远昊说,“你可没你小白姐的运气。”

    吃过晚饭,节目组安排了游戏。说是游戏,其实是分享自己的故事。一套卡牌,每人轮流抽出一张问自己右侧的人,被询问者必须真诚、坦率地回答。

    四个人坐在茶几跟前,从左往右分别是钟远昊、杨千白、万宁周、莫斯槐。杨千白特意没有坐在莫斯槐旁边,她说:“看这个牌面我都觉得我会哭,还是不要直接问你比较好。”

    钟远昊抽的第一张牌写的是“你最近一次哭是什么时候?”,他无语地把牌面亮给三个人看,说:“这个问小白不是浪费了吗?”

    “您手气真好哈哈哈哈,”杨千白松了一口气,“最近一次哭,前天晚上。”这是四个人都知道的事情。

    她在第二个抽,问题是“描述一件你觉得很惭愧的事”。万宁周对此的回答是:“今年过年回家的时候,一些同龄、同辈的亲戚啊朋友啊都发展得很好,有车有房的,我在其中就很普通,什么名堂也没混出来,那个时候觉得自己……挺惭愧的。”杨千白在旁边,深有体会地点了点头,她也为此感到惭愧过。

    第三个问题,万宁周抽到之后故作神秘地遮掩了一会,偷偷摸摸给杨千白看了一眼。杨千白瞥了一眼题目,对此没有太大反应,但是换了个姿势,下巴垫在膝盖上看着莫斯槐。莫斯槐太了解她了,一看到她不自然的动作就意识到,可能这个问题在杨千白心里,对自己会是一种窥探,或者是一种伤害。

    但当他看到问题的时候,觉得还好。“可以给你的童年打个分吗?十分制的话。”也许是因为他已经30岁,也许是因为他经历了更多的跌宕,对于童年曾经不愿提及的伤心事,已经能够足够坦然地接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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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优秀,但是自卑,是莫斯槐一直以来对自己的认知与了解。他知道自己成绩好、性格好,从小就是很多同学羡慕嫉妒的对象,但正是因为如此,他身边从来没有因为羡慕、嫉妒而失去过朋友;持续的自卑也是源于此,他明知自己并不如他人以为得那么完美——家庭和成绩,却试图维持这种假象。

    在莫斯槐的记忆里,他从没见过父亲;而在少年时期,他与母亲朝夕相处的日子也并不多,一只手就数得过来;大学时候自我介绍,总要说起自己的家乡,他却找不到一个合适的地方可以称作自己的家乡。当他第一次在语文课本里知道“颠沛”这个词时,就自动对号入座了——颠簸摇荡,是他大学之前的生活;困顿挫折,是他大学之后的生活。

    在他还没有记忆的时候,父母已经离婚,母亲带着小小的他,独自前往北方。

    莫母无论身处哪个年代,都是绝对的独立女性,是名副其实的“铿锵玫瑰”,没有人能否认这点,这也是他一直以来无比敬重、孝顺母亲的原因。母亲是当时少有的女性电气工程师,年轻时,在同事的介绍下认识了同为电气工程师的他的父亲,相识、相知、相恋,他们像普通的情侣一样,按部就班进入了婚姻。但好景不长,两个人相恋的时光如此短暂,柴米油盐的小事逐渐消磨了恋爱中的热烈与激情,莫斯槐出生不久,莫母无法忍耐和丈夫长期的争吵,选择了离婚。在当时,这样的想法只会遭受反对,但莫母坚信,自己一个人也能够把孩子照顾好,一定能独自抚养他成人。

    于是,母亲遵守单位的派遣制度,带着他搬到河北。

    因为常常出差,他总是被母亲托付给邻居的叔叔阿姨、爷爷奶奶。上学的日子,他会在放学后跑到某位提前说好的邻居家吃饭,然后回家写作业、睡觉,早上听着闹钟起床,路过家门口的包子摊,买个馒头边啃边走去上学。放假了,他拿着母亲留在家里的钱,自己跑去少年宫学奥数,下午就在家做作业,或者被邻居家的小孩叫出去玩。母亲回家住的时候都是大日子,他的生日、他期末考的日子,还有冬至。他总会在这些大日子里跟母亲提出自己的要求,学萨克斯、学足球、学英语,每一样,母亲都会跟他再三确认,是不是真的喜欢,只要他保证绝不三天打鱼两天晒网,就一定给他报名。

    这种类似于“放养”的方法,让他在河北一个又一个城市转换生活。

    后来母亲曾经问他,当时大家都学钢琴,为什么他想学萨克斯,他说:“我们经常搬家,钢琴太大了不方便,萨克斯好一点,装在琴盒里背着走就是了。”

    初中快毕业时,母子俩终于在天津暂时稳定下来,可是莫母还是常常不在家,只是他已经学会了自己做饭,不需要再去邻居家了。

    念书的时候,他很少会想起自己没有爸爸这件事,他也足够幸运,从未遇到过对此指指点点的同学。只是,他偶尔会羡慕其他人——念小学时,同班同学总有父亲来接送,一辆自行车,父亲在前头,小男孩坐在后头,抱着爸爸的腰笑得龇牙咧嘴;初中踢球的时候,偶尔凑不齐人,球队里的男生会把老爸拉上来凑数,踢得不够好要被儿子嘲笑,也只笑呵呵地对着儿子的后脑轻轻一拍;高中举行成人礼,不少家长会来出席,看见孩子跨过18岁的大门,明明只是一个和生日并不沾边的仪式,却还是会给孩子精心准备花束和礼物。每当这个时候,他的形影单只总在提醒自己,别人如此圆满的家庭,是他没有的。

    青春期的莫斯槐也叛逆过,仗着成绩好、老师喜欢,就天天翘课,要么不上晚自习翻墙跑出学校,要么睡一早上懒觉错过早自习。等到老师终于忍不住给母亲打电话的那一天,他回到家看到满桌的饭菜,又莫名觉得愧疚——母亲并没有做错什么,她只是工作太忙,但是从不要求他要考出好成绩,从没在物质上有所匮乏。

    但其实那时的他,翘课后的生活也索然无味。他没有什么不良爱好,不会进网吧打游戏,也不会去跟人打架,更没有哪个吸引他的女孩可以让他牵手。于是,翻墙出来的他,也只会一个人拎着球跑到河边,顺着河堤踢着球跑;要么就拎着萨克斯从家里出来,坐在小区里一群乘凉的大爷中间,吹上一首悠扬又经典的《回家》。

    后来回忆起这些,莫母总觉得庆幸,自己为了给儿子足够的物质条件,忽视了太多对他的教育,但是还好,莫斯槐的根就是正的,这么多年,从未走过歪路。

    也许正是因为这种放养,反而让莫斯槐更确定自己想要的是什么。早在初中,他就在同学家中见过他做律师的父亲,从那时起他就坚定信念,一定要学法;进了大学,他知道本科学历的单薄不足以支撑自己的理想,于是开始想到要出国。对于儿子的想法,莫母从来都是支持的,不论是高考还是出国,她都只提过一个要求:我只能在物质上提供帮助,剩下的东西,你要靠自己挣。

    于是他靠自己挣来了优异的高考成绩,靠自己挣来了宾大的offer,靠自己挣来了回国后别人难以接近的工作机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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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十分制,我可以打到7分。一分扣给我缺失的父爱;一分扣给我妈繁忙不能陪我的工作,虽然赚了钱养活了我;一分扣给我自己的别扭和自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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