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浊先生牵着陆西风上楼,进到陆酥所在的雅间。

    陆酥对不浊先生施了一礼,“老师排的童子戏发人深省,可台下的这些郎君也不过是看个热闹。自古多是焚琴煮鹤辈,哪有怜香惜玉人?”

    不浊先生掸了掸身上蹭到的蛛网,“酥娘,玉京人人皆嘲为师是个耙耳朵,可怕媳妇的才能发财。怜香惜玉,不在嘴上,在心里。不在一时,在一生。”

    陆酥举杯敬奉不浊先生一杯薄酒。

    “老师,学生要向您告半年的假,这半年学生可能都不在玉京了。”

    不浊先生回敬一杯,整了整身上的冠带。

    “在我这里也是求道,出外也是求道,不必告假。刚刚阿闲也来向我告假半年,酥娘,你逐他出玉京,可问过他的心意?”

    陆酥自斟一杯,抿了一口这甜甜的果酒。

    “不必问,他定不肯离玉京。当我一意孤行也好,我盼他长命百岁,子孙满堂,而非与我同困于此。我父兄手足皆扎根于玉京,我身上的责任是延续家族荣光,离不开这里。阿闲早年母丧,有父如无父,玉京没有值得他留下来的人。”

    不浊先生还是看不懂这些少男少女的心。

    他早就看出来自己的得意门生元闲是喜欢陆酥的,可元闲非得做个哑巴,恰巧陆酥这个小姑娘又是个眼瞎心瞎的,就算等到铁树开了花,他也不一定能喝上这二人的喜酒。

    世间最大憾事,莫过我站在你面前,却是咫尺天涯。

    陆酥与不浊先生二人说话间,八岁的陆西风撸起自己的袖子,抱着个红烧大猪蹄在一边啃。

    跟出来的青书让自家四公子吃慢些,陆西风正是长身体的年纪,埋头吃完了猪蹄,又吃了一条香薰鱼、一碟水晶肉皮冻、一只十香醉烤鸡、一大碗醪糟小汤圆,最后那一声饱嗝,把雅间内的所有人都吓了一跳。

    陆酥看着自家弟弟那撑得像大西瓜一样的肚皮,还有那肥呼呼的小脸蛋,莲藕一样的结实手臂,她用指头戳了戳这小人儿。

    “西西,我一会儿功夫没看到,你又这样胡吃海喝的,回家后要是因为积食睡不着,又得闹着宫里派出来的几个嬷嬷,去贵妃姑母那里请旨意派太医来给你看诊。”

    不浊先生伸手取下了陆西风脸上的糯米粒,他小声附在陆酥耳边道:“酥娘,你家小弟面相贵极,说句僭越的话,当是帝王之面、真龙之相。怪哉!当年你阿娘来清园光顾时,她肚里怀着的小西风是个短命的小鬼,如今为师再相看,却是富贵无极的命数。”

    陆酥也觉得自己爹爹陆淮中很重视这个四儿子,因为她的三弟陆南亭只比陆西风大三岁,兄弟二人起了争执,肯定是动手不动嘴的。

    她爹爹陆淮中喜欢拉偏架,不管对错,都是先打一顿陆南亭。

    而陆西风,从小到大,陆淮中是一句重话也没说过,父子二人处的倒像君臣。

    陆酥掏出绢帕帮陆西风擦着油腻腻的小嘴。

    “老师,你说西西是将军肚我还相信,你看看他,成天只记挂着吃,可能是长了一条皇帝舌头吧。”

    不浊先生捋着胡子笑道:“能吃是福,这小子身上的福气厚重。”

    夜色深沉,陆酥向不浊先生告别后,让跟出来的小厮把撑得走不动路的陆西风抱上了马车。

    她接过了青书给她拿着的画匣,“青书,你随西西先回家去,他要积食严重,你拿些助消化的山楂丸给他吃。”

    陆酥背起画匣,去不夜坊收账。

    元闲等在不夜坊入口处的茶摊子上,他点了壶“苦口师”坐在那里慢慢品着。

    这茶摊子虽是街边小摊,却讲究的很。

    茶杯干净洁白,茶壶用的是宜兴砂,既不夺茶香,又没有土气。煮茶的风炉也很雅致,用的是“苦节君”茶炉,出的茶汤火候适当,活水活火煎茶,生意自然红火。

    背着画匣的陆酥和茶摊上的几位茶娘子打过招呼,在元闲身边落座。

    元闲给陆酥点了一壶“橄榄仙”,这茶是用橄榄核为炭烹出来的,茶汤滚沸时,清香气味扑鼻,入口回味无穷。

    陆酥从画匣子里掏出一本《点茶集》,这本画集是她为从事茶娘子这一行业的女子画的。

    元闲双手接过,发现她的画工越发精湛。

    “酥酥,最近看你风月画画的少了,人间烟火画的越来越多。”

    陆酥托腮道:“我画风月画,不过是学着传奇话本子中那样,画些才子佳人的风月情/事。那些看画的郎君衣冠楚楚,却把我的画当“淫”画看,可见他们心“淫”。现下我改变方向,画些茶娘子、拳娘子、红娘子上去,他们总不能又把我的画看歪吧?”

    元闲也是喜欢看《风花雪月集》的人,他听陆酥讥讽看画的郎君为斯文败类,自己面上也开始发烫,有些心虚。

    陆元二人喝茶间,却见街市上有许多人往白璧台方向去。

    陆酥问给自己续茶的茶娘子,那茶娘子道:“前些时日,小灯笼不是被他那狠心的舅舅卖到杂耍班子里去了吗?秦淮十里的那些姑娘们听了小灯笼的遭遇,气不过,还有丽春拳场的那些拳娘子们,也为小灯笼打抱不平,把小灯笼家那些欺负他们孤儿寡妇的亲戚全收拾了一通。”

    陆酥问道:“那今日白璧台杀的人是小灯笼的恶舅?”

    茶娘子:“小灯笼的舅舅早就被一个俊俏的少年郎君,用剑砍断了双足,抛到了朱雀河里喂鱼。白璧台今日杀的,是小灯笼家那贪心的舅母,她还想把小灯笼和翠翠花花卖到秦淮十里做雏妓,锦鲤爷儿出来主持公道,判了这黑心眼、丧天良的舅母绞刑。”

    陆酥早就听闻不夜坊的这位锦鲤爷儿嫉恶如仇,手段是粗暴了些,但也算是为民叫屈、伸张正义,比三司衙门里那些收钱断案的庸官强多了。

    陆酥喝过茶,放下十两赏银,带着元闲去富贵赌坊收账。

    富贵赌坊的老板王富贵是个一毛不拔的铁公鸡,他看着陆酥这回做庄,赚了五十万两黄金,十分的眼红。

    他很不情愿的让手下人数好了给陆酥的金票子。

    陆酥也知道富贵赌坊最近生意惨淡,因为很多赌徒都在她的赌局里输得倾家荡产,一点赌本都没有了。这也是她喜闻乐见的事——天下无赌。

    她画风月画,也是因为市面上流通的风月画恶俗露骨。

    她不学这些博人眼球的画法,她更注重氛围情感的描绘,自成一派。

    她的小雪花称她的画法为“白开水”画法,顾名思义,她的风月画很清水,但又像白开水一样让看画人十分依赖,甚至欲罢不能。

    陆酥清点好了五十万两的金票子,转身交给了元闲保管。

    她给富贵赌坊的王富贵出了个主意。

    “王爷儿,您开了这么多年赌场,害得多少人家破人亡,这都是折损子孙福报的事情。”

    “赚钱的门道不只这一条,玉京南郊有块地皮,你拿着经年积蓄去买下来。”

    “现在玉京的房价,一天一个价。我有小道消息,朝廷要在那边新开条通商的运河,你在那块地方盖片宅院出来卖,赚的钱几辈子不愁。”

    王富贵听得心潮澎湃,邀陆酥、元闲进去喝茶,细谈此事。

    陆酥也是舌灿莲花,谈到最后,还揽下了一桩卖宅院的宣传画生意。

    一旁坐着的元闲也听的一愣一愣的,心想:酥酥她好厉害啊!以后我的钱,都交给酥酥打理。

    王富贵恭恭敬敬地送陆元二人到富贵赌坊门口,二人走时,王富贵还不忘喊一句:“陆大师,下回再来小王这喝茶!”

    元闲在路上帮陆酥背着画匣,“酥酥!”

    “嗯。”

    “为什么要让徐小六做你的假新郎?我也可以啊。”

    “徐小六他那个成天抽风的,他才不介意二婚。阿闲,你的头婚……还是留给你的心上人吧。”

    元闲低头抠着自己的手指甲,“酥酥!”

    “嗯。”

    “我其实……我一直喜欢的……喜欢的人……是……是你……酥酥……”

    元闲鼓起勇气说出这些话,一声巨响掩盖了他说出的最后几个字。

    漫天的烟花在夜空中绽放,璀璨夺目。

    陆酥与他并肩而站,她眼里只顾着看烟花,并没有听清楚身旁人表露的心意。

    小灯笼和她的弟弟妹妹也在街市上玩耍,她看到这边的陆元二人,欢快地跑了过来。

    小灯笼将手中攥着的“雪花棒”递给陆酥、元闲一人一支。

    “酥酥姐姐,阿闲哥哥,我们一起放烟花吧。”

    元闲掏出火折子,点燃自己手里的“雪花棒”,又引燃了陆酥手里的那支。

    她傻呵呵地挥舞着手中的烟花棒,“阿闲,你刚刚和我说了些什么?你喜欢什么?”

    元闲盯着手里烟花散发出的耀眼火花。

    “我喜欢你,酥酥。”

    陆酥莞尔一笑,“阿闲,我也喜欢你。你和我家大佬一样,对我都很贴心。你要是从我阿娘肚子里出来,是我的骨肉兄弟,那该有多好呀!”

    陆酥的话说的很温情,却像一把柔柔的钝刀一样,磋磨着此刻元闲的心上肉。

    他在心底喟叹了一声,那声叹息,他多么希望她能听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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