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约是身心俱疲,谢明舒终于没有再反对,许成熙接过车钥匙,坐上了她的车,叫司机开着他来时的座驾跟在后面。

    一路上除了偶尔指路,他们谁也没有说额外的话。那天难得没怎么堵车,比她预想的还早了一会儿到达。许成熙在停车道上停好车,缓缓关上车窗,终于低声说:“明舒,我知道你可能觉得我多管闲事,可是下午出了这么大的事,你怎么都没告诉我一声。还是你那位同事刚才给旭存打了电话,旭存告诉我,我才知道的。”

    他隐约听见了一声啜泣,连忙转过身。刚才谢明舒一直将头靠在玻璃上面朝窗外,他只当她是心情不好,现下才知道原来她正捂着脸压下声音哭泣。许成熙当即慌了神,只犹豫一秒,便松开安全带,往副驾驶的那一侧挪了挪,耐心地说:“我不是想要责怪你,我只是很担心。小娴跟你关系好,你现在一定很难受,我想要为你分担一些。”

    “我知道,”谢明舒隔着泪光望向他。自从上了车,她就一直没有说话,现在声音已经有些沙哑。她那辆车不大,狭小的空间里只有他们两个人单独相对,她一直绷着的那根弦忽然松懈下来。这几天她一直忙着工作,除去那天的葬礼,几乎连悲伤的时间也没有。现在因为他的一句话,她的眼泪仿佛失去了控制一样,不断地从眼中滑落。

    许成熙抽出面巾纸递给她,心里终于安定了几分,她能哭出来就好。明明那么难受,脸上还要对人笑着,压抑着心里的一切情绪,就像在未知的漆黑深渊里摸索前行,纵有万般的迷茫和恐惧也只能独自咽下。他太懂得那种感觉,所以才不舍得让她也遭受一遍。他柔声说:“我跟小娴不熟,或许劝解不了什么,只能坐在这里听。如果你愿意,有什么事情就跟我说一说也好。”

    谢明舒擦掉了眼泪,有些懊恼地想,她可以在所有人面前坚强,唯独在他面前,就总是容易流露出软弱的那一面。当年是,现在也是。三十多岁了,还是这么没出息。

    道理她都都明白,可是此时此刻,她哪里还有平时那种坚强,几乎是迫切地想要找到一个让她感觉安全的人来依靠。而他就坐在她面前,望着她的目光是那种熟悉的温柔。

    谢明舒低声开口,讲到她刚到语言学校的时候,因为几乎是班里年纪最大的,意大利语说得又不熟练,在小组讨论时被留级的韩国同学暗中奚落,她也没听明白,还冲人家笑,是秦嘉娴路见不平出口相助,用散装中式意大利语骂了回去。她们就这么认识了,而那两个韩国人被骂得日后一见着她们,就嘀嘀咕咕地绕道走。

    她又说到那学期结束的时候,结业考试要交一篇四页的作文,她搬着电脑去秦嘉娴那里一起写。写完后秦嘉娴从橱柜里找出两袋黄豆酱,兴致勃勃地煮了意大利面给她做“正宗”老北京炸酱面,把闻着香味来蹭饭的意大利邻居气得哆嗦着说她们是异端。

    秦嘉娴的脾气不是一般人能受得了的,因此也就没几个朋友,有时候连她这样好脾气的人都觉得吃不消,还会阿q式地劝自己,小娴比她年纪小,多让一让也没事,就这么好歹把这份友谊一直保持了下来。

    许成熙认真地听着,不时点头鼓励她继续说下去,即使那是跟他毫无关系的过往,即使她有时候说得颠三倒四,有些地方他听得并不太明白。他知道她并不是想要他说出多少安慰的话,只是心里实在难受,想找人倾诉一些。

    谢明舒讲完,带着泪痕的脸上将将浮现出一个微笑,可是还没显出来便又落回去,心里一阵一阵地难受,缓了半天才终于开口:“小娴她还那么年轻……”

    她只说了一句便又被眼泪哽住了,只得转过头悄悄去擦眼泪。

    许成熙轻轻拍着她的后背,另一只手从后座拿了面巾纸盒递给她,轻声安慰道:“报道我都看了,秦小姐真的很勇敢,打过急救电话就扔下手机跳下河救人,这份勇气和魄力实在让人敬佩。”

    “这些我都明白,”谢明舒苦笑了一下,“可是我更希望她能活着,一直活着,就像她以前说的那样,把她讨厌的人全都熬死,然后她就可以站在他们的墓前扬眉吐气。”

    现在倒是掉了个儿,那些人还活着,她却已经长眠在土中。

    谢云馨不知道这些事,心情还很好,拉开车门甜甜地叫了舅舅,一路上像只小麻雀似的叽叽喳喳地说起班上有意思的事,还捉着谢明舒的手要教她芭蕾舞手型。谢明舒一向宠女儿,便也跟着她摆了几个手势。谢云馨这个年纪的孩子总是天真单纯又无忧无虑的,幸好有她在,原本压抑的气氛缓和了不少。许成熙朝后视镜看了一眼,见谢明舒的脸色比刚才好了许多,便也隔着后视镜向暗自得意的谢云馨笑了笑。

    他一路开车送了她们回家,才跟她们母女摆摆手,坐上了自己的车。谢云馨还有些依依不舍地追到车边说:“舅舅,你以后多来跟我玩嘛。”

    他暗自看了眼孩子身后,谢明舒只是含了一丝微笑低头看着女儿,他收回目光小声对谢云馨说:“容容帮我问一问,妈妈希望舅舅来吗?”

    谢云馨转头眼巴巴地看着妈妈,谢明舒心里一阵柔软,轻轻点了头。谢云馨欢呼着蹦起来:“舅舅,妈妈愿意!你要常来啊!”

    许成熙腾出手摸了摸谢云馨红润的小脸蛋,笑着说:“好,舅舅一定来。”

    他一路朝她们母女挥手,等到看不见了,才依依不舍地关上窗。车刚开出小区,他就拿起手机给梁栋打电话:“小梁,帮我约一下王律师。”

    许成熙来的路上已将事情跟他说过,他大致知道原因,只问:“您想约什么时候?”

    “尽快吧,越快越好,”许成熙看着窗外,声音平静,“这几天你让人盯着点,一个是明舒家附近,还有她工作室和她女儿的学校,还有,林念那里也是。”

    梁栋迟疑了一下:“我看那位秦先生只想从谢小姐手上要钱,不想真的动手。要是他们还像今天这样耍无赖,就堵在那里闹,那……”

    许成熙按了按太阳穴,有些头痛:“他那两个小舅子听着不像什么善茬,有空让人查查他们。不管查出什么,只要属实,先给他们送进去再说。”

    谢明舒给林念打了电话,第二天一早在包里装了好几瓶防狼喷雾,又多拿了两个电击器,才若无其事地拎起包送女儿去上学。来到工作室,几个不熟的同事正在背地里八卦昨天晚上的事,一位女同事说:“我看她不是那样的人。而且你看她开的车,人家自己就挺有钱的,为这点钱让人骂得那么难听,值当的吗?”

    她身边的那个男同事颇不赞同,伸出两根手指在她面前打响指:“这点儿钱?那可是一套房呢,现在北京这房价嗖嗖地涨,那样的房子少说得几百万,”他收回手,酸溜溜地说:“唉哟,你说我怎么就没有这么好的朋友呢。”

    谢明舒听得心里很不是滋味,另一位女同事也笑着说:“哎哎,老高,哪儿有你这样的,这不是咒你朋友吗?”

    恰好芳姐端着水杯从画室过来,当即出言呵斥:“都是同事,没事在这儿嚼什么舌头,”她本来还想再说,正好看见站在门口的谢明舒,顿时刹住了车。那三位同事也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屋子里立刻有种难以言说的尴尬气氛。

    谢明舒鞠了一躬,平静地说:“前几天因为我给大家添麻烦了,真是对不起。”

    她说完还朝他们点了点头,拎着包走向画室。芳姐放下水杯追进画室,安慰道:“唉,你不知道,老高前几年卖了套房子去炒股,结果碰上股市暴跌,赔了个底儿掉,眼看着当年卖出去的房子现在价钱翻了三倍。他不是针对你,就是酸得慌。”

    “我知道了,谢谢芳姐,”谢明舒放下包,神色如常地说:“真是不好意思,我也没想到会出这种事。”

    芳姐忽然想起另一件事,凑近过来压低声音道:“明舒,我都忘了跟你说,其实你那位朋友的父亲昨天还来找过我。”

    这事出乎她的意料,谢明舒停下收拾的东西,迟疑着问:“他怎么连你都找上了?”

    芳姐的表情有些为难:“我姐不是做房地产的嘛,跟他们这些当官的打过几次交道。嗨,昨天一上来就跟我造你的谣,看我没理他,又说什么他肯来找你是给你面子,让你别……敬酒不吃吃罚酒,小心他找律师把你告上法庭去。”

    谢明舒略一皱眉,随即回复了平常的样子。

    芳姐向来心直口快,忍了半天还是没忍住说:“你这朋友啊,也真是好心办坏事。好歹提前跟你们说一声,甭管是要还是不要的,让你们也有个准备。”

    谢明舒垂下目光看了看地面:“小娴走得突然,谁也没想到的事。”

    “这个确实,我也就是那么一说,”芳姐意识到这话对逝者显得有些不敬,尴尬地清了清嗓子,“不过你还是留神着点,不说钱不钱的,真打起官司来,多费事儿啊。”

    “我知道,”谢明舒接过她的话,神色有些暗淡,“芳姐,其实我真不是贪心这些钱,是我朋友那性子……她已经没了,我不想让她在地下都不安心。”

    “哎哟,多大的仇啊这是,”芳姐忍不住嘀咕了一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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