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六下午,许成熙照例去看望父亲。自从得知肺部的阴影并非癌症,老爷子就像突然活过来一样,也不再整日拉着人交代后事,反而比从前更加惜命,连抽了大半辈子的烟也渐渐戒了,乍一看倒比前些日子精神了不少。不过他到底是七十来岁的人了,又不敢像从前那样用染发剂,发根处刚长出来的一茬头发便如新雪般刺眼。
谈完了病情,老爷子端坐在沙发上,斜眼看了他一眼,开口就是审问的语气:“慕仪怎么最近都不来了,你是不是又跟人家瞎说什么了?”
许成熙早料到有这一问,淡淡地说:“我只不过跟她说了些事实,我比她年长这么多,又无意与她结婚。她年轻漂亮,想要什么样的好男人没有,没必要跟我耗着。”
这话都是他翻来覆去说过好几遍的,老爷子冷哼了一声,从抽屉里拿出两张照片拍在茶几上:“别跟我扯那没用的,你那点心思我还不明白,你自己好好看看。”
许成熙低头扫了一眼,一张照片上,谢明舒带着女儿同一个陌生男人坐在一起吃饭,另一张照片上那男人将谢云馨抱起来,低头跟她说着什么,谢明舒就微笑着站在一边。
他收回目光直视着父亲,声音有些冷意:“这些照片……您让人查她,还跟踪她?”
他这话一出,老爷子如同被针扎了一下,立刻提高了声音:“我查她?那天你张伯伯亲耳听见她跟她那个朋友说,那男的是她在美国那时候的未婚夫,人家才是一家三口,连孩子都有了,你非得上赶着去凑什么热闹?”
许成熙没有说话,默默将那两张照片捡起来,甚至都没有再看一眼,仍旧将照片放回刚才的抽屉里,这才抬起头,冷淡而郑重地对父亲说:“从前的事,您早就知道是谁做的,我也就不多说了。不管明舒的私生活如何,这么多年她没有做过任何对不起您的事,我不希望您再像现在这样不尊重她,或是伤害她和她的女儿。”
这些年来,他与父亲一向是在试探和疏离中艰难地维持着一个平衡,从未有过这样说话的时候。老爷子惊得瞪大了眼睛,声音一下提高了好几度:“反了天了,我是你爸,你还威胁起我了?你有什么资格在这儿跟我放狠话,你能有今天,不都是我给你的吗?”
许成熙低下头看了看自己的手,终于忍不住说:“我能有今天,确实是拜您所赐。”他不自觉地咬重了最后四个字,语气中是显而易见的自嘲。
“你怎么跟我说话呢?”老爷子年纪虽大,倒还耳聪目明,当下气得脸都涨红了,一把将手边的一沓报纸都摔出去,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许成熙低下头,拿起桌上的茶壶为父亲倒了杯茶,恭敬地端过去:“爸,您别生气,先喝点水。”
老爷子瞪了他一眼,从他手上夺过茶杯喝了两口,见他态度还算恭敬,一口气总算喘匀了过来,又放下茶杯往沙发上一靠,这才冷笑道:“我今天可算是见识了,我亲生的儿子,为了维护一个外人,竟然还来威胁我?”
许成熙闭了闭眼,无奈道:“爸,我不是威胁您。您这样做,不仅是对明舒很不公平,若是让别人知道了,对您自己的声誉也不见得有什么好处。”
老爷子伸手在沙发扶手上狠狠一拍:“要不是你死心眼儿,你当我稀罕理她?”
也是,他父亲若是真在乎什么声誉,当年也就不会硬要他们离婚,让外面的人指指点点,说他这父亲做得真是威风,好好的儿媳妇都愣是给逼走了。
许成熙知道多说无益,干脆闭口不言。老爷子骂了一会儿也就消了气,不再提这桩不愉快,又问起近来公司的几个大项目。
他陪着父亲吃过饭才起身离开,往门外走的时候迎面碰见周蕙兰端着切好的水果正要往客厅送。周蕙兰看见他,惊讶道:“成熙,这就急着走了?吃点水果啊。”
许成熙摇摇头说:“不了,我今天还有点事,得先走了。”
周蕙兰有些遗憾,放下果盘道:“这是阿姨今天早上刚买的葡萄,可甜了。你等着,阿姨拿袋子给你装点,你回去想着自己洗了吃。”
她说着,不等许成熙再拒绝,紧赶着去厨房装了葡萄,一路上东一嘴西一嘴地说着邻居家的趣事,一直将他送到了门口。扶着门扇还在犹豫时,许成熙已经主动开口:“阿姨,您是不是有什么话想跟我说?”
周蕙兰两手抓着围裙,有些为难地压低了声音:“阿姨这里有件事,要是不麻烦的话,能不能求你给帮个忙?”
许成熙连忙点头:“您说。”
周蕙兰便将女儿周倩的事情说了,末了有些为难:“这事我也跟你爸说过一回,让他说了我一顿,还跟我说以后不许再提。”
许成熙听了也有些想不明白,沉思道:“这事按理说没多难,就是几句话的事。爸那天可能是心情不好说的气话,您别担心,我来处理,您别跟爸说就行了。”
周蕙兰顿时喜出望外,在他手上拍了拍,连声说:“不麻烦你就行,成熙,真是太好了,阿姨得好好谢谢你。”
许成熙只是笑着说:“您别客气,回头要是爸问起来,您就说是倩倩成绩好,她老师心疼她,帮她写了几封推荐信。”
周蕙兰做了半辈子保姆,对这种事全然不知,自然连连点头。许成熙出了院门,将葡萄放进车里,靠在车门边先给杨景辉打了电话。幸好那天杨景辉不值班,电话响了几声,他便接过来问:“成熙,怎么了?”
许成熙清了清嗓子,单刀直入地问:“杨学长,我听说明舒在美国的那个未婚夫最近回国了,是真的吗?”
杨景辉听起来似乎也有些犹豫:“是……是有这么回事,那天她们的朋友,就那位秦小姐的葬礼上,念念还见着那个人了。”
许成熙本来随手摸着一截光秃秃的树枝,此时听得入了神,竟然顺手就将那截树枝折断了。他低下头看了看,将断枝扔到地上。
电话那头的杨景辉已经听见了声响,赶紧说:“成熙,他们那段过去也有六七年了,说不定现在就是普通朋友,你别因为这个就灰心。”
可是,如果他们之间还有一个孩子呢?许成熙几乎就要脱口而出,又意识到这件事关系重大,不便告诉别人,只好硬生生忍了下去,勉强扯出一个笑,靠回车门上说:“学长,我没有灰心,我只是有点着急了。”
杨景辉在那边低低地叹息了一声:“其实念念那天还跟我提了一句,说她觉得那个人……有一些像你。”
“是吗?我觉得一点都不像啊,”许成熙心里一动,转念又觉得对方是在安慰自己,不禁苦笑:“我看见他的照片了,长得比我好看。”
杨景辉解释道:“不是说长相,念念说,就是给人的那种感觉。她第一眼就觉得那人有点熟悉,后来听他说话什么的,才想起来,是跟你有点像。”
许成熙的语气中听不出情绪,只是说:“这样啊,学长,谢谢你。”
谢明舒放下了手机,先轻手轻脚地去女儿房里看了一眼,确认女儿还安稳睡着,便匆匆换下了睡衣拿着手机下楼。院子门口的路灯洒下柔和的灯光,他的身形隐藏在门柱后,只有一个影子落在地上,在灯下拖得老长。谢明舒远远看见了,连忙加快步伐跑了过去。
她拉开院子铁门,那门吱呀一声,靠在门柱上的人听见了,也慢慢转过身来,却只是看着她,目光中有一种说不上来的迷茫。谢明舒伸手撑住门,对他说:“你快进来吧。”
许成熙迟疑着,仿佛反应了片刻才明白这话什么意思,终于点点头,走进院子里。
十月底的北京,夜里已经有些冷了,他却只穿了件休闲衬衫,衬衫最上面的三颗扣子都解开了,领口就这么敞着。一阵风吹来,谢明舒闻到一阵酒气,她心里猛地一跳,心疼地说:“你怎么穿得这么少,快进屋去吧,别冻着。”
他摇摇头,声音有些沙哑:“我没事。”
谢明舒劝不动他,着急道:“你现在喝了酒,当然觉得身上热。回头酒一醒,你就该觉出被风吹得头疼了。真到那时候就晚了。”
真到那时候就晚了。这几个字仿佛叩在他心上,许成熙不由得停住脚步看着她,却只是问:“容容呢?”
谢明舒不知道他为何问这个,还是如实说:“小孩子觉多,容容已经睡了。”
“既然容容都睡了,”他慢慢垂下眼睛,“那我就不进去了,别再把她吵醒了。”
“容容在二楼呢,你就进来待一会儿,怎么会吵到,”谢明舒不假思索地说了出来,而后看见他神情颓然,便明白他那样说只是不想进屋去。她终究不放心,只好说:“那你稍等一会儿,我去给你拿件衣服披上。”
她刚转过身就被他拉住了,他在身后哑着嗓子说:“明舒,我能再抱抱你吗?”
谢明舒想不明白他今晚这副样子究竟是为什么,可是听见他的话,还是立刻就停下了脚步。既然已经做出了决定,那她现在还有什么可犹豫的。她转过头,身体仿佛比头脑的反应更快,伸出手臂揽住了他。
其实她一直都记得,九年前,也是这样一个十月的晚上,他们在家里吃了最后一顿晚餐。两个人都吃不下,可是在对方面前,还是努力地将那些食物硬往嘴里塞,根本就不知道吃的是什么,只是机械地咀嚼吞咽。就这样拖了很久,饭菜都凉透了,他们才终于吃完,将碗筷都洗刷干净,终于还是到了要分别的时候。
她并没有多少东西要拿,但他还是接过了她那个提包,一路将她送出小区。那时已经入夜,小区里非常安静,他们谁也没有说话,走到小区门口时她才开口:就送到这里吧,出租车已经来了,你回去吧。
她没有等到答复,便低着头直接从他手里接过提包,转身走了出去。跨出小区门的时候,听见他在身后叫了她的名字,声音中已经带了哭腔。她不敢回头,怕自己积攒的勇气都消耗殆尽,反而加快了脚步,等坐上出租车才抬手擦掉了满脸的眼泪。
此时此刻,当年的记忆全都涌上心头,而中间分离的这些年,却渐渐淡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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