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谢扶舟便失踪了。他给施颂真留了张便条,说是下山办些私事,冰盒里预留了三日的饭菜,想吃的时候拿出来热一热就行。
施颂真依言打开冰盒,只见平日里热气腾腾的食物失去了温度,冷冰冰冻在里面。她试着用手去碰,只觉满手冰凉。秘境内少了小狐狸平日打扫的动静,骤然显出几分死寂。
只不过身边少了个人,施颂真忽然觉得自己的存在变得有些不真实,好像和外界彻底切断了联系。屋外晨光破晓,吹散了山间薄雾,将漫山遍野的积雪都照成金黄。施颂真默默地想,习惯真是可怕的东西啊。
她明明早就决定不会留任何人在身边,但当一直留在身边的谢扶舟倏忽远去后,施颂真竟然会觉出几分失落。早年施颂真孤身走南闯北的时候,从来不会觉得这般孤单。
她讨厌会被旁人动摇的自己,会让她觉得危险。
“还真把我当成生活不能自理的三岁小孩了?”施颂真最后合上冰盖,“当牛做马也要有个限度吧谢扶舟。”
此后施颂真同样打包行李,短暂离开了天山,去往北境凡人群居的村镇。她帮助那里的百姓赶走了闯进镇子里的雪熊群,得到了相应的回礼。百姓盛情招待这位出手相助的仙长,送了施颂真许多肉干果干。
尚自挂霜的柿饼冻得通红,用刀划开后能看见里面蜜糖般粘稠甜蜜的果实。夜晚的北境总是下雪,镇中百姓燃起驱逐野兽的篝火,手挽手绕着火堆跳舞。
火焰的热气腾至高空,吹散了上空的雪花,驱逐了周遭的寒气。天上星星散落各处,照亮了一望无痕的雪原。
那雪下得搓棉扯絮一般,顷刻间在地上堆起厚厚一层。施颂真坐在屋顶上啃柿饼,远远望着篝火旁欢笑着的百姓。
这样看着别人的笑脸,施颂真觉得她又像活着的人了。孟逢春当初的教导言犹在耳,她将柿饼咽进肚里,最后看了一眼这座沉浸在喜悦中的村庄。
“施颂真,不要害怕被人利用。”
如果能给别人和自己都带来快乐,那么被利用就是有价值的。
谢扶舟留了三日的饭菜,所以施颂真猜他会在第四天回来。她掐点在前一晚返回天山,刚进入秘境,便看见厨房窗里亮了一盏灯,谢扶舟正在里面处理食材。
“终于舍得回来了?”小狐狸头也不抬。
施颂真骤然有些心虚,虽然她没做什么,但莫名有一种“我在外面鬼混回来了”的歉疚感。她若无其事绕到谢扶舟身后,想往他嘴里塞一块兔肉干。手上动作刚到一半,她目光无意间落在谢扶舟手上正在忙活的菜肴上。
施颂真蓦然一愣。
脆弱易碎的豆腐雪地上,生了一枝旁逸斜出的梅花。谢扶舟将雕好的喜鹊放上去,最后倒入肉蓉过滤后的鸡汤。汤汁晶莹剔透,宛如白水,不见半点荤腥。
白雪红梅被汤汁永远定格在了盘中,唯有一只喜鹊振翅欲飞。
“你什么时候学会了做这个?”施颂真吃一惊。
“刚学的。”谢扶舟洗了手,在毛巾上擦干净,“我去了一趟夷安的琼月楼。”
“那楼里的师傅居然肯教你?”施颂真追着他问,“我记得他们说过,这道菜是他们家范师傅的独门秘技,绝不外传。沈雁归都问不出来,你怎么能学到?”
“不是正大光明学的,是偷师,未必完全一样。”谢扶舟低头从施颂真手里叼走兔肉干,“你可以尝尝看,是不是你想要的那个味道。”
此时鸡汤已经半凝固了,施颂真将信将疑挖了一勺。汤冻只余鸡肉香气,没有半点油腻。莲枝草做成的红梅树枝带一点青涩,红雀花染出的梅花却是清甜的,中和了莲枝的涩味。枝头喜鹊鲜香美味到极致,应是几种肉糅合在一处,用了一点海味提鲜,施颂真尝不出来。
“……做得很好。”施颂真放下勺子,“我完全吃不出有什么差别,你是怎么做到的?”
复刻菜谱最难的是挑选食材和确定用料比例,谢扶舟该不会是变成狐狸原型混进了人家后厨,偷看了人家师傅做菜吧?
“如果施姐姐能一道菜连续吃上三天,也能做到这个地步。”谢扶舟笑一声,“我怕姐姐看上了人家厨子,觉得我毫无用处,倒把我撒手扔到一边,不得不勤勉地学起来。”
——
往事历历如云烟,施颂真嘴角不自觉浮上些微笑。秦楚臾看在眼里:“施前辈如果足够了解师父,能不能告诉楚臾,我师父可能会去什么地方?”
施颂真回过神:“你要知道这些做什么?她走之前没告诉你?”
她原先以为沈雁归只是短暂地离开了夷安,但看秦楚臾如今的模样,似乎完全不是这么回事?
“我师父……她失踪了,整整半年。”秦楚臾俯过上半身,“我怀疑她遇到了危险,不然即便再忙,也该记得写封信回来报平安。”
“这半年一点都没有消息?”
“是的,”秦楚臾恳切,“如果师父只是出门闯荡,被困在某个秘境中出不来,我倒还能放心些。但我总担心她是不是碰上了狩猎者。”
狩猎者?
施颂真问:“那是什么?”
“是前辈去世后出现的一群人,他们大多来自不同的组织,却有着相同的目标:杀死神剑之主,从而获得神剑。”秦楚臾解释,“前辈应该知道,神剑剑灵生来便有渡劫修为,世上除了有剑灵帮手的神剑之主外,没有人能越过剑灵的庇护杀死另一位神剑之主。但施前辈的死亡却是例外。”
除了蓬莱岛弟子外,没有人知道施颂真死亡的具体情形。叶全非给出的说法只是笼统的“战死”。是谁杀了她?没有人知道。
有人曾怀疑是叶全非亲自动手,想要为他女儿谋取神剑纯钧。但只论战力,叶全非在芙蓉剑面前走不过三个回合。
要想杀死施颂真,叶全非远不够格。但施颂真确确实实死了,其中并没有出现第二柄神剑的踪影。自此五境修士终于达成共识:原来不是只有神剑之主才能杀死彼此,猛虎也有可能被蚂蚁咬死。
如果运气足够,他们也能得到神剑!
“可见是被神剑冲昏头了,”施颂真笑一声,“即便能杀死神剑之主,也未必能得到神剑认可。他们当真以为剑灵没了主人,就可以随便任人摆布?”
一群本末倒置的家伙。除去刺杀之剑鱼肠,其他剑灵和剑主相伴多年,总会培养出一些感情,哪里会放任杀死剑主的仇人成为他们的下一任主人?
说话间,小二将饭菜送上桌来。施颂真举起筷子。
“但施前辈去世后,前辈道侣谢扶舟将纯钧转送蓬莱岛,叶岛主之女叶雪衣自此成为纯钧剑主,人所共知。”秦楚臾小心观察施颂真的神情,“旁人因此对神剑产生误会,也是在所难免。”
施颂真搛了一筷子羊肉:“那也不过是误会。纯钧情况特殊,在其他神剑身上无法复刻。”
“前辈似乎一点都不惊讶?你早就知道?”
“我又不是今日刚复活,什么风声听不见?有些话还是从当事人口中知道的。”施颂真示意秦楚臾一起吃,“我记忆里的叶雪衣还只是个孩子,一别十五年,也成了能独当一面的大人了。”
“前辈遇见了叶雪衣?”秦楚臾吃了一惊,“她也认出前辈了?”
那施颂真岂不是都知道了?叶雪衣和谢扶舟……
“她比你小些,如今应该不记得我了。”施颂真却一脸若无其事,“我告诉她我是施颂真,她似乎还不相信。”
不过死去数年的鬼魂忽然从冥界回来了,还年轻了十多岁,一般没有人会相信吧。
“那前辈都知道了?谢前辈他……”
“知道了,”施颂真以为秦楚臾在说谢扶舟隐瞒身份的事,“我会去问他的,你不用担心。”
“那前辈此次来夷安找师父,是为了?”
施颂真停下筷子,难得显出几分尴尬。她咳嗽一声:“想来你也能看出,如今我修为大幅倒退,最多不过筑基。叶雪衣却是金丹期,又有纯钧傍身。她虽然杀不了我,但我也奈何不了她。”
秦楚臾猜出一点:“前辈是想拿回纯钧剑?”
“蓬莱岛需要纯钧,是因为叶雪衣有心疾,需要神剑助其修炼出一颗剑心。如今叶雪衣有了剑心,可以好好活下去,想来也该把剑还我了。”施颂真喝一口莲心薄荷汤,“但我当年和叶全非接触过几次,他给我的感觉不太好,也许不会愿意把剑还我。叶雪衣又不肯信我是施颂真。我思来想去,觉得还是找你师父陪我去一趟蓬莱岛比较稳妥。”
在施颂真的潜意识里,谢扶舟还是当初那只孱弱的小狐狸。谈到撑场面的事,当然还是沈雁归更靠谱。承影剑主陪纯钧剑主索要旧物,不仅可以让外人相信她就是施颂真,还能让那些不相信的人物理意义上闭嘴。
只是施颂真没想到,沈雁归居然失踪了。
“没关系,”秦楚臾眼睛倏忽亮了,“即便师父不在,夷安也会全力支持前辈拿回纯钧剑!”
施颂真有些困惑。她记得夷安和蓬莱关系还算不错?为什么秦楚臾在听到她的计划后会露出唯恐天下不乱的表情,他很讨厌蓬莱岛人吗?
“叶雪衣从档案室里偷走了夷安半年来所有飞车站点乘坐记录,但她不知道,每本记录最后一页上都有夷安的特殊标记,可以用来定位。”秦楚臾稍微冷静下来,“如果前辈愿意,夷安可以现在就帮施前辈找到叶雪衣的下落,将纯钧剑抢回来。”
这才是秦楚臾要和谢扶舟定下约定的真正缘由。有标记的存在,秦楚臾有自信能在谢扶舟之前找到叶雪衣,将她带回夷安剑宗。蓬莱岛主之女偷走夷安剑宗的工作记录被抓了现行,以致误了婚期无法按时举行合籍大典。
比起轻轻放过,秦楚臾更偏向于让蓬莱岛在全天下面前丢丑。如今眼前又多一个现成的谢扶舟亡妻,更给了秦楚臾破坏联姻充分的理由。
如果能拉拢到复活的纯钧剑主,施颂真看在过去的情分上,或许愿意庇护夷安剑宗一二也说不准。秦楚臾听闻芙蓉剑在天山设下的纯钧剑阵,在施颂真死后十五年依然屹立不倒。
要知道谢扶舟当初天妖身份暴露,前往北境刺杀天妖的修士可是前赴后继一群一群,其中不乏数位大乘乃至化神境界的修士。然而纯钧剑阵依旧牢不可破,丝毫没有被耗尽力量的趋势。
秦楚臾需要施颂真的帮助,他决定先拿出自己的诚意。
——
东陆偌大,要找一个人无异大海捞针。谢扶舟在通讯玉牌上连敲叶雪衣三下,想问她把飞车记录拿到哪里去了。没有人回应。
正在沉吟之际,窦关山的通讯请求倒先传了过来。
“有屁就放,没事先挂了。”
“你等等!”窦关山急迫的声音从光幕里传出来,“叶雪衣出事了!”
谢扶舟切断通讯的手顿住:“什么?”
“她被狩猎神剑的那群疯子抓走了!”窦关山神情焦急,不似作伪,“刚才我正在和她说话,忽然那边有一群狩猎者从暗处窜出来,把她抓走了!”
谢扶舟没有立刻回答,窦关山眉毛渐渐拧起来。
“你真不打算去找她?即便你现在就在东陆?她现在很危险!”
“……方位?”
“城阳昌平。狩猎者抓了她向南去了,看方向大概是东海郡地界。”
“东海郡底下可有十二个县,你是要我一个个找过去?”
“那不然呢?”窦关山声音转冷,“如果叶雪衣死了,你要去哪里再找一个这么乖巧听话的工具人?还有谁会愿意赔上自己的下半辈子,就为了覆盖掉你身上的婚契?”
“谢扶舟,仇人随时可以杀,但人死了就不能活过来。你到底还要被过去困住多久?如果施颂真还活着,她当真会高兴看到你为了杀人放弃救人?那可是纯钧剑救回来的孩子。如果叶雪衣现在死了,你当初给出纯钧剑又有什么意义?”
“你不用拿施颂真出来说事。你又没见过她,知道她什么?”谢扶舟声音也冷下去,“我会去找叶雪衣,多余的话不必再说。”
通讯被切断,窦关山吁出一口长气。他知道自己此举有些冒险。对谢扶舟来说,施颂真这个名字是禁区。但窦关山别无选择。
昌平县城下起了微雨,打湿了地上散落的白色纸钱,似乎是附近的山上死了个铁匠。窦关山从泥地里捡起叶雪衣的玉牌,发现提示的光一闪一闪。之前未能接通的通讯请求显示在光屏上,来自谢扶舟。
窦关山微微一愣。原来谢扶舟之前是想过要联系叶雪衣的吗?
从昌平往南,便出了城阳地界。谢扶舟站在东海郡界碑旁,注视眼前连绵不绝的群山。眼看已经入夜,气息俱已断绝,要想追踪那帮绑走叶雪衣的狩猎者便极为不易。
但这难不倒天地灵气蕴养出来的妖物,谢扶舟闭上眼睛。
忽然起了一阵怪风,吹灭山脚下几处灯火。还未入睡的人们嘟嘟囔囔待要重新点灯,只听远处传来“窸窸窣窣”的动静。地面隐约颤动起来,仿佛大地正在苏醒,在给予她的孩子以帮助。
“……什么声音?”
胆大的人们挑起窗往外看,只一眼,便吓得迅速松手。但那一幕已经深深刻在了他们的脑海里,怎么也无法忘记。
“好多眼睛!”
灯火熄灭了,更多的眼睛亮了起来,有的明黄,有的幽绿。在千千万万目光汇聚之处,九尾天狐的头发迅速从乌黑转成雪白。窃窃私语从四面八方传来,是妖物被共享意识的声音。谢扶舟强行征用了荒野小妖的感知,正在他们记忆里搜索疑似叶雪衣的下落。
“……你是谁?为什么会出现在我的脑子里?”
“……强行共享意识,精神控制?你是天妖?”
“……东陆的天妖不是早就死了,哪里又跑出来一个天妖……”
“……你要找人?这种气息,难道不是神剑?”
“……我知道,你是不是要找一群人?我从被绑的那个女孩身上闻到了神剑的气息,他们往兰陵方向去了。”
“……神剑气息?方才过去了一个黑衣人,她身上也有神剑的气息,不过要淡很多。要不是我从前见过承影剑,大概根本分辨不出来。”
“……她也往兰陵方向去了……”
谢扶舟骤然睁开双眼!金色竖瞳一瞬间照亮了半边天空,光亮有如白昼!
——
东海郡,兰陵,文峰山。
刚刚潜入山中的施颂真不自在地扯了扯夜行衣,这身衣服虽然帮她完美融入黑暗,屏蔽了旁人的灵识感知,但它依然存在问题。
它太大了,大到根本不像行动便利的紧身夜行衣,更像是一件黑袍。
“对不起施前辈,但我找不到更合身的了。”秦楚臾交出叠好的衣袍,“这是我本来给自己准备的,还没有穿过,还请前辈笑纳。”
这是秦楚臾给出的第一件礼物。他一共给了三件,第二件是用来定位的罗盘。
“只要跟随它给出的方向一直向前,就能找到叶雪衣所在之处。前提是她没有扔掉登记簿,登记簿所在之处也不能离得太远,不然二者之间的联系随时可能会断掉。”
施颂真轻盈从墙上跳下,隐入厅外窗下。距离这么近,她不需要罗盘,便已经能感知到厅内熟悉的纯钧气息。
不会错的,叶雪衣和纯钧剑都在这里!
“你说什么?那把神剑没有剑灵?神剑怎么可能没有剑灵?”
“但那丫头坚持说她拿到纯钧剑的时候,剑灵便已经不存在了。”回话的汉子声音放轻了些,“老大,早年不是有过传言,说那死去的施颂真其实就是纯钧剑灵?如果是真的话,那岂不是都对上了?”
“可不是,”其他小弟连忙附和,“如果神剑剑灵还在,我们哪能这么容易得手?”
施颂真用小指抠破窗纸,往里一看。只见大厅之中,脸上带了刀疤的青年坐在上位,神色阴沉地抚摸着纯钧剑。
被封了穴位灵力的叶雪衣被捆在椅子上,嘴里塞一块抹布,一动不能动。
“我听闻神剑剑灵生来便是渡劫境界,与天同寿,不死不伤。施颂真死得那般憋屈,怎么可能是纯钧剑灵?”刀疤脸沉吟,“一定是哪里出了问题。”
“谁在外面!”青年蓦然看向厅外!
施颂真心中一惊,刚要闪开,忽听到遥远天际传来一声狐鸣。施颂真猛然回头,只见一只巨型九尾天狐从天际狂奔而来。
她从没见过这么大的白狐。它从天际划过的气势堪比流星,却远比流星耀眼。如果它落在地上,自己便成一座山林。其他小妖在它面前只能俯首称臣,不敢仰视。
从前施颂真见过许多次谢扶舟以原型向她扑来的模样,那时她可以轻易地把他抱在怀里。如今谢扶舟已经成长到可以遮蔽星空,却不再正面看她一眼。
它毫无停留地越过施颂真,一爪挥飞了大厅的屋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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