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沈栖迟并不算是一个好说话的人,他一向孤清,别院中也仅仅是两个近身佣人和一个管家阿福。想起当年,我初初见他,他也不是厌恶暴怒让我滚,只是当我是空气,连眼神都懒得落在我身上。我出去也不是,待着也不是,我记得还是阿福过来解围,说让我先离开一下,大少不喜欢生人。

    那时候我几乎觉得他有什么心理疾病了,一个人怎么可能会过得像他一样,几乎不说话,更不出门。他脸色永远苍白,加上长相俊美,要不是唇色没有血色,真像是古堡中的吸血鬼一样。

    当时我不过十八岁出头,可是还是懂得受人之惠,忠人之事的道理,硬着头皮每日过来陪他。不知过了多久,许是他看我也看习惯了,便不再当我是空气,会偶尔和我说话,也会接受我照顾他,极少的,他也会笑,淡淡的,却能一扫他原本的冷郁。

    岱青和他不同,我来到沈家的第二天,岱青就带我出去玩了。我记得那次去了一个小酒吧,我第一次喝了啤酒,回来已经是深夜,岱青不敢回大宅怕被责罚,便非要赖在他大哥的别院。他一向崇敬他大哥,父亲的话都不一定听,可是一定会听大哥的话。沈栖迟就像他的避风港,一旦做了什么不敢回家的事,就来这里躲着。虽然沈栖迟教育他也严厉的很,但他也只听得进去大哥的教导。

    我还记得那晚,沈栖迟原本已经摘掉助听器在沙发上闭眼休息,听不到我们进来的声音。一睁眼冷不丁看到岱青带着微醺躺在他旁边吓了一大跳。

    我当时说,我们已经进来好久了。岱青见他大哥没有看我,向我解释,小南瓜,大哥失聪,听不到,但他可以读唇。

    我这才知道,沈家大少不知身体不好,而且还听不到。当时他看着岱青无奈摇摇头,虽然表情淡淡的,但看得出,他很纵容这个同父异母的弟弟。那时我哪里想到,我在沈宅的漫漫时光里,竟然一点一点爱上了这个冰冷的孤独的男人。

    那日头脑一热说每三天来一次,可计划总是跟不上变化。艾姐接了两个两个广告,都是和彦君一起拍摄。用她的话说,既然已经有绯闻,那我们何必被人利用,而不坐收渔利。我和彦君倒是无感,只是一起拍广告的消息放出后,我瞬间被多方关注。是的,我就是那个傍上一线小生的十八线女演员。

    岱青得知绯闻,打电话给我,声音哀哀切切叫嚷,小南瓜啊,你不会真和彦君在一起了吧。我从长相到家世,哪里比他差……

    我笑了,说,看来二少不够忙,八卦绯闻都关注。

    你还笑,公司里女人都在讨论彦君的恋情。大家都知道了啊。连我大哥那种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人都知道了。

    我忽然有点心虚。为什么我在乎他的想法。

    大哥昨天状态不太好,基本都卧床休息了。你这几天有空,去看看他吧。

    挂了电话,犹豫了一下,我还是给沈栖迟发了一条消息。

    ——大少,听闻你昨天不太舒服。

    许久没有回复。我自嘲自己自作多情,当年说爱上他了,被他狠狠拒绝。如今他可能觉得这个女人死性不改又贴上来吧。我下午收拾了一下,出发到棚里和彦君汇合。直到拍摄间隙,我才看到那人来了回复。

    ——死不了。

    我瞬间气结。

    沈栖迟,这多像他的风格,一句话结束你的所有期望。

    幸得我和彦君相熟,配合非常默契,我们两个在广告中扮演一对新婚夫妻,整个过程非常顺利,拍摄几天便结束了。

    沈岱青不知道从什么地方冒出来,直接出现在片场,在我休息的时候可怜兮兮说,小南瓜,你穿着婚纱,新郎不是我,我会心碎的。

    我打他一巴掌,笑说,你大哥身体不好,你还这般游手好闲,有这个时间你就不能专注于沈氏商业版图?!

    嗨,你知道的,我只是沈家挂在外面的旗子,我大哥才是那个支撑沈家的旗杆,那些决策什么的,我又不大懂。

    他捂着肩膀,吃痛说。我无语。这个沈二少,真是被大哥宠得太好。你呀,你就不能用好好努力,减轻大少负担吗?我在努力啊,一直在努力。可能不是这块料,进步真的很慢。

    岱青一副无辜的样子,我真拿他没辙。

    好在拍摄结束后,我和彦君打过招呼,便和岱青去了沈家。

    沈二少虽然不算靠谱,但是也不是太过纨绔的人,他惦记大哥,说,小南瓜,你去逗逗我大哥开心。你最有办法了。

    秋天的沈家别院很美,错落有致的古典亭台原本就意蕴十足,院中树叶被秋色染黄,在风中纷纷扬扬落下。别院的风景是我最美的记忆,这样幽静婉约的院子,我后来参与那么多古装剧,哪怕精心布景,都比不上这别院的万分之一。

    来到别院时,沈栖迟已经叫佣人备好了饭菜。我坐在桌前,看到菜品竟都是我喜欢吃的,糯米小排,蒸凤爪……我叫溪南是因为我爸爸一辈原本是生活在岭南,所以我从小喜欢南方口味。

    岱青失望,看着慢慢扶着墙走过来的沈栖迟,说,大哥,我不喜欢吃蒸的东西啊。

    沈栖迟完全没理他。也没什么表情。岱青上前小心扶着他坐下。我上次被这沈大少的回复噎得生气,可看到他明显虚弱的样子,心还是软下来。

    我不说话,低头吃饭。由于沈栖迟的身体原因,向来饮食清淡,所以他只是吃了点青菜,少许米饭。

    岱青抬头,看着沈栖迟,说,大哥,你今天好些了吗?

    沈栖迟点点头。

    我想到,每到换季的时候,他就极易生病。当时我会在他床头用加湿器调节,让他舒服一些。今天他脸色明显苍白的很,这个人最擅长的就是逞强。

    我低头扒拉着碗里的饭。

    你为什么不拉琴了。冷不丁,沈栖迟开口,吓我一跳。

    他音量适中,声调微微优点异样。我心里有些高兴,起码他愿意说话了。

    我抬头,说,拉琴?靠拉琴赚钱我什么时候才能还清欠沈家的钱?你放心,现在的工作我虽不是出名,但我喜欢,可以养活自己。

    沈栖迟面如寒霜,声音明显有了讥讽,不出名?你如今不是很有名吗?

    我知道他说的是我和彦君的绯闻。我忽然来了气,说,沈大少,我用什么方式出名,和你有什么关系?

    啪!

    他把筷子拍在桌上,撑着桌子站起来,愤然离席而去。

    看得出,他走路有些吃力,明显的,他在努力保持平衡,保持步态。

    岱青见状,连忙站起来,对沈栖迟说,大哥,你别置气,小南瓜只是赌气。

    沈栖迟摆摆手,自己扶着墙壁,去了外面,独自在廊下坐着。我看到他的背影,心里不是没有懊悔脱口而出刻薄的话。他虽性格孤僻了些,但并不是一个冷漠的人。

    岱青向我求饶,唉,我的姑奶奶,我带你回来是想让大哥高兴,结果你把他气走了。

    我无奈,也是怕他真的气坏了,只好追出去,看到他坐在廊前,脊背单薄。我回去拿了一件他的外套,披在他身上。

    他回头,看着我,余怒未消。

    天凉了。我说。

    他看着我,半晌,说,你不必因为岱青的要求,勉强来陪我。

    沈栖迟一向这样,他并不会暴怒,单是冷淡的语气就让别人说不出下一句。

    我不理会他,兀自说,大少,我不是当初的小女孩了,如今任何人都很难勉强我。

    他不再言语,眼神飘向远方。

    我问他,你身体好些了吗?最好不要受凉。

    我还是希望他能多说一些话,这样语言功能才不会退化。

    沈栖迟淡淡自嘲,我的身体没有什么好些不好些的,勉强维系罢了。

    我听得心里一沉,忽然想起岱青说他去年做了手术,差点没能活着下手术台。我蹲下来,在他面前,慢慢说,你要振作一些,岱青需要你。

    我心里没说出的潜台词是,无论你爱不爱我,无论你多么不屑于我,我希望你沈栖迟好好活在世界上。

    秋风过,他轻咳几声,他垂眼不再言语。

    我担心他着凉,拍拍他,问,进去吧?

    我每次看到他不舒服,都不忍心在和他作对。他摇摇头。我跑进去到了一杯温度正好的热水,让他捧着。唉,我还是这样。四年了,一见到他,我还是会不自觉得变成当年的我,怕他冷,怕他不舒服,怕他生病。

    我陪他静静坐着,沉默看太阳西沉。想来有点讽刺,这样的场景,安静而浪漫,可身旁的人却漠然疏离。

    暮色四合,天色暗了,他想要站起来,可他手边没什么可以扶着的东西让他起身。我发呆,余光看到他试着自己起身又跌坐回椅子。

    过来扶我。

    我听到沈栖迟的声音。我连忙站扶住他的手臂,让他借力站起来。我看着他的样子,心中钝痛。他似乎看透我的心思,自己站稳后挣开我的手,淡淡说。我没事。

    沈栖迟慢慢走进房中,我跟他身后。他步态很好,脊背笔直,看起来很从容,我知道那是因为他在极力保持平衡。

    我们进去之后,发现岱青倒在沙发上呼呼大睡。我正要叫醒他,沈栖迟阻止了我,他朝我摇摇头。我们便坐在偏厅里,阿福拿了药和水过来。沈栖迟看也不看,一把吞下。以前他也是这样的,我端来的药,也是这样问也不问,一股脑就喝了。

    他常说其实他自己也不知道自己每天需要多少种药。我记得我当时看他每天吃这么多药,心疼问他,大少,这些药会治好你吗?他面无表情答我,治不好,续命而已。

    住在沈家四年中我不知道多少次经历他心脏病发作的样子,无一例外,每一次都吓得六神无主。

    阿福看到我,惊喜笑着,毕竟他也许久没有见过我。

    溪南小姐!

    我朝阿福笑笑,说,阿福你一点都没变。

    他笑了,说,溪南小姐你现在是大明星吧。

    嗨,哪里,混口饭吃而已。

    两三年前我看到大少在看你拍的广告,他还保存下来了呢。

    阿福和沈栖迟站在同侧,沈栖迟并不知道他和我说了什么。我看着阿福,笑笑。两三年前,那应该是我最早接的广告,当时稚嫩的很,辛苦不说,还因为各种原因被导演骂。

    阿福轻轻拍了沈栖迟的肩,对他说,大少,李医生晚些过来。沈栖迟点点头。我问,大少,你不舒服?

    他摇摇头,徐徐说,过来评估我什么时候彻底变成残废。

    他说得那样波澜不惊。

    我忽然不能承受他口中“残废”二字,站起来,抓住他手臂,定定看着他,说,不会的。

    他拂去我的手,不再言语。

    那晚,岱青在他大哥的沙发上睡了好久。还是沈栖迟拿了自己的薄毯给他盖上,担心弟弟着凉。

    我本是要回去的,可听到医生要来,又控制不住自己关切的心,想留下听听他的情况。我只得假装在等岱青睡醒,赖在沈栖迟的客厅里。

    沈栖迟披了一件厚点的外套,过来在我面前打手语。

    ——别等他醒了,我派司机送你回去。

    许是他怕自己不好控制声音而吵醒岱青,可我还是很不习惯他打手语。当年他是绝对不学手语的。他觉得打手语看上去很蠢,而他不是哑巴。这是他的原话。

    我摇头,坚持要等岱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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