医生来的时候,岱青也醒了。
他看到医生和沈栖迟去了书房,马上弹起来要跟着进去。我也跟着上前,想去听。
结果,沈栖迟冷着脸,把阿福也从屋里推了出来,然后伸手推开要挤进去的岱青。他抬眼看了一眼我,然后面无表情把我也推了出来。
岱青坐在厅里有些焦虑,连他那样开朗的人,都少见地双手合十抵在额头上,不再说话。
阿福见状说,拍拍他的肩膀,二少,你别太担心,大少目前走路没有什么问题,只是走的慢一些了。就现在来说,病情进程应该不算快,从确诊到现在,只是站起来需要搀扶。
岱青诚恳,阿福,我平时不在,烦请你多操心大哥了。
阿福郑重点头。他是沈栖迟的心腹,是最信任的人。
将近一个小时,医生和才沈栖迟从房里出来。沈栖迟面如凝霜,脸色不好。我心里一沉,问,医生,大少怎么样。
医生看了大少一眼,应该是应承过不和我们说病情,所以只是淡淡说,大少平日在身体允许的情况下,还是有意识地多做一些运动,多走动,多呼吸新鲜空气,注意不要着凉。
我回头,才看到沈栖迟正看着我,神情有些道不明的意味。
他让阿福送李医生出门。
片刻后,岱青也说,走吧小南瓜,已经很晚了,我送你回家。
出了沈家大门,岱青狠踩油门,风驰电掣拦下医生的车。
我知道,他很在乎他大哥。
李医生,非常抱歉,我想知道我大哥的情况。
医生当然明白岱青的拳拳之心,叹了口气,说,我答应了大少不和你们说起。但有些事,你们家属还是要知道。
岱青面色凝重。我的心也沉了下去。
今日我评估了大少的情况,简单说,病情一直在发展,而只是你们看起来似乎觉得保持的还不错而已。两个月前,他只是站起有些吃力,无法正常做一些跑跳活动。今日,我发现他没办法单脚保持平衡,在没有辅助的情况下,走路如果步伐加快,会明显失去平衡。坐下站起这样的动作,他自己已经不能独立完成了。我建议大少的起居,比如浴室,你们要加一些扶手,他用的到。
秋风迎面吹过来,我几乎要落泪。
李医生继续说,二少,你也不用太过担心,hsp每个人病程都不同,有人双目失明四肢瘫痪,有人终其一生都只是微跛而已,好在这个病的病程有可逆的可能,我只说是可能,在他身体能承受的情况下,加强锻炼。
岱青听得很认真,还用手机记录了几种沈岱青身体情况可以允许的运动,其实也算不得是运动。无非就是散步和几种手部抓握动作。因为这种病发展都是从末端肢体开始的,从脚开始瘫痪,手指也可能瘫痪。
我站在一旁,觉得自己很冷。眼泪在眼眶里打转。
李医生拍拍岱青的肩,说,这个病主要还是在于控制,你们要更注意他的心脏……他,注意饮食,注意作息吧。
看得出,李医生只是就轻说了情况。
我和岱青把车停在路边。岱青情绪很不好。
小南瓜,你说得对,是我太没用了。这些年,实际决策人都是大哥。而我只是去露脸的。
我递给岱青一瓶饮料,说,岱青别太自责,大少会没事的。你还是想想怎么劝他在房里安装扶手吧。
我语气故作轻松,安慰着已经很大压力的岱青。我当然知道沈栖迟是多么固执的人,当年拒绝学习哑语就是不想昭示他的残疾。现在全屋安装扶手,不就是说他往后将不良于行吗。
岱青也被我的提示逗得苦笑,说,小南瓜,不得不说你真的很了解我大哥。
今日八卦小报中南希作为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演员,竟然和一线小生传了绯闻。一时间网上骂声四起,社交网络中充满了恶言恶语,有人说我是搏上位的小人,也有人杜撰我的黑历史……更有甚者说我曾被沈岱青包养,打掉过孩子。
艾姐起的要命,说如今的键盘侠真是越来越嚣张。
我无所谓,笑说,艾姐,你在这个圈子摸爬滚打这么多年,还没习惯?
其实我知道艾姐的秉性,她是少有的仗义之人,提携之恩更不用说,单单是她欣赏我,护着我就让我在这些年里少受了很多苦楚和侮辱。
岱青日日都会打电话,说,小南瓜,报上说我包养你,我一百个愿意,给我个机会?
我嗔怒,你少来,你身边的莺莺燕燕还少吗?
莺莺燕燕虽多,可我喜欢南瓜啊。
我被他逗笑。
四年过去了,他真的一如从前。
大少可好?
这几天还好,父亲叫他过去商议事情。
可提过安装扶手的事?
岱青苦笑,说,说了,你猜他怎么说。
我笑,冷着脸说,不需要?
岱青在电话那头学着沈栖迟那冷淡的语气说,你把轮椅也买来算了。
我哈哈笑。完全可以想象沈栖迟的语气和表情。但心里终归是隐隐作痛。其实他性格孤僻,但相熟之后,会知道沈栖迟是一个很会为别人着想的人。但年岱青没少闯祸,好几次都是沈栖迟对他父亲说是自己的决定,每次代岱青受过。管家阿福有次粗心弄错了他的药,害他严重发病,阿福吓得要命,他醒来只是说没事,没有苛责阿福。
我叹了口气,说,岱青,我这两天有事要忙,闲下来了我去看看他。
岱青说,小南瓜,要是能劝我大哥出去走走,我请你吃大餐。
我笑,你是他最宠爱的弟弟,你去劝。
岱青不置可否。
这几天艾姐帮我接了一部年度大片的女二号,需要会拉小提琴,后天试戏,这两天又开始重新练琴。是的,我用的小提琴还是沈栖迟当年送给我的那一把。
那时候我专业学习小提琴,有次岱青贪玩,不慎把我爸爸给我买的琴打落到花园水池中。我心疼的要命,对于我的家庭来说,那琴是我们两年的生活费了。那次我生了好大的气,被沈太太看到,因为我吼了岱青,而说我吃着沈家的饭而不识抬举。我那时觉得委屈极了,站在沈太太面前,觉得自己寄人篱下很是屈辱。我忘记沈栖迟是怎么出现的,只记得他什么话都没说,甚至未曾理会沈太太,就冷着脸伸手握住我的手臂,一把将我拉走。他当时面有愠色问我,你是有多蠢,为什么要定定站在那里让她骂你?
我当时也确实年纪小,软弱,就真的不知为何就傻傻定定站在那里任由她对我恶语相向。听到沈栖迟的质问,才忽然觉得委屈。
第二天晚上我去沈栖迟房里送药给他。他拿出一个琴盒,递给我,戴上助听器,说,送给你,如果你还有兴致,拉一首我听听。
我打开琴盒,里面是很名贵的新的小提琴。我高兴要命,在沈栖迟面前又蹦又跳,拿出来,站在他床边,给他拉琴。
我记得那个霜花一样的人,一直挑着唇角,目光灼灼看着我拉琴。
这日晚些时候,岱青过来接我到沈宅。
岱青一路向我显摆他最近自己在一个项目上独挡一面,说是很快就能让他大哥多休息了。
我问,当真你自己一手负责?
岱青嘿嘿一笑,说,没有没有,方案还是大哥过目过的。
我敲他,你这哪里叫做独当一面。
他求饶,说,大哥是什么水平,你总要给我进步的过程吧!
不知不觉到沈宅。是的,我是没什么出息,从我再次见到沈栖迟开始,从我得知他患了hsp开始,我就放不下他了。他不爱我也罢了。
车子停下,我和岱青慢慢向别院走。我忽然想起什么。
岱青,这别院的青砖凹凸不平,虽然很古朴,可是不方便你大……
我话音未落,只听岱青欢快的声音,大哥,大哥,刚才小南瓜说你这院子路不行,看着闹心,让你换了。
岱青跑着迎向慢慢走过来的沈栖迟,把自己摘得干干净净。
我……
我被他气的语塞。
沈栖迟步伐很慢,已经能看得出,如果没有什么扶着,他已经走不稳。
他穿着月白的羊绒开衫,卡其色的裤子,站在深秋的院落里令人赏心悦目。沈栖迟仪态一向很好,即使他身体状况不如常人,也从来见不到他驼背佝偻的样子。他脊背很直,向来长身而立,虽然久病,但不见任何颓唐。
我走向前,硬着头皮说,大少,你这石板路的确该换,岱青说太过时,老土。
我瞪着岱青,也拉他下水。
其实,别院门口有两丛竹子,配上这青石板路,古意盎然,很是好看。
沈栖迟面有暖色,看着我们斗嘴。
这时我听到一个女人的声音。
岱青!
我回头,是沈太太。
我有些尴尬,想马上离开。我下意识拔腿就走,手臂却被一只手紧紧拉住,无法挣脱,那么坚定的力量让我无从逃离,是沈栖迟。
他拉住我,让我站在他身旁。
他的手一直没有松开。
原来是你,溪南。你最近不是和那个演员打的火热吗?怎么有空过来?
我不卑不亢说,是岱青带我过来的。
明显的,沈太起了怒意,说,四年前我就告诫你离岱青远远的,如今你又贴过来,怎么又缺钱了。
我的血往上涌,我想起当年她在沈伯伯不在的时候,怎样高高在上地刁难我。
呦,栖迟和你也有瓜葛啊。怎么,岱青这里没戏,退而求其次,又转向沈大少了吗?
沈栖迟的手紧紧握着我的手腕。
不怎的,心里某个地方,就熨帖下来。一如当年。
栖迟啊,我也好久没见你了,听说你已经不会说话了?
我再也无法忍耐,她的一字一句,沈栖迟肯定都看到了。我挣开他的手,说,沈伯母,我如今已经还清沈家的钱,今日我是来看大少的,我只是他的客人,您不必再这里说这些风凉话。
沈太太被我激怒。
范溪南!
我正要上前,制止她说出更伤害沈栖迟的话,却被身旁的人护在身后。沈栖迟只是慢慢向前一步,手臂不着痕迹挡在我身前,回过头,看着我,摇摇头,示意我不要再说。
我不再做声。他哪怕只是摇摇头,都有不能违抗的力量。
只听沈栖迟声音响起,一字一句,不带任何情绪又让人觉得像是某种警告。
我很好。不劳您挂心。
沈太太亦被沈栖迟震慑,一时讪讪不言。沈栖迟虽很少出别院,但因为是和沈伯伯一样是沈家实际的运筹者,沈太太并不敢说太露骨的话。尽管,她一直忌惮这个城府深沉继子。
妈,你先去大宅休息,我马上就过来陪你啊!
岱青马上打圆场。
沈太太愤愤而去,毕竟我这个她那么讨厌的人,四年后又出现了。
岱青对母亲一直无奈,可是也并不能改变什么,只能抱歉对沈栖迟说,大哥,你别在意……
沈栖迟摇头,拍拍他的肩,示意他明白岱青的为难。
小南瓜,你陪陪大哥。我晚些来送你回家。
说着,他抱歉地去向大宅。
咳咳咳……
沈栖迟有些轻咳。
我顺势扶着他,问,你可是有些冷?
他不答我,只是回过头,看着说,四年,你长大了。
是啊。我心中暗自慨叹,整整四年。我不再是从前那个只会哭泣的小女孩,我学会了和各种人周旋。娱乐圈外表有多光鲜,内里就有多龌龊,我虽不红,但仍守得一方净土,不长大,怎么行。
我转向他,微微笑着,说,沈栖迟,你也长大了。
他不解,我开始比手语。
——你学了手语。
沈栖迟以前绝不学手语,四年,他屈从现实,接受了自己的失聪。这个过程,他该有多挫败。
他看着我的动作,也没有否认。
大少,我希望你无论如何,都要爱惜自己的身体。医生说你要经常散步,对你身体有好处。
我对他说。
因为他听不到,所以别人和他说话的时候,他会非常专注地看着对方的唇形。而他又有那样出众的皮囊,当他认真地看着我的时候,我的心脏漏了好几拍。
我刚说完,他便慢慢说,我没事。
我气结。
这个人,永远将我没事挂在嘴边,很喜欢逞强。
我陪着他走的很慢,有两次,他失去平衡,身体踉跄,我都及时搀扶住他。
美好的秋天,金黄的叶片从头顶飘落。天空高远。我爱极了这样的秋色。身旁的人长身站在火红的枫树下,宛如一幅油画。
我忽然冒出一句,那个……我和彦君只是朋友。
话一出口,我恨不得拍自己脑袋,范溪南啊,你到底在想什么,跟他解释什么。
不知是不是我的错觉,我竟看到沈栖迟的脸上泛起一丝难以察觉的笑意。
我有些尴尬,可是很快的,看他没什么反应,也就过去了。我一屁股坐在长椅上,看着秋日蓝天,轻轻唱起歌来。
听我把春水叫寒,
看我把绿叶催黄,
谁到秋下一心愁,
烟波林野意悠悠。
……
一首很老很老的歌,但是很应景。秋风正好,阳光正好,我摇头晃脑唱着,忽然觉得很放松的愉悦。
一转头,迎上沈栖迟的眼神。他深深看着我。
徐徐,他慢慢走过来。撑着扶手有些艰难得坐在我身边。
他伸出手,两根微凉的手指,轻触我的喉咙处。他示意我继续唱歌。
我一怔,继而缓缓地继续唱。原来他想这样感受歌声。我的心里酸涩得要拧出水来,我无法想象一个寂静无声的世界,该有多么寂寥。他以这般令人心痛的方式感受着我声带的震动。他唇角微微扬起。良久,看着我说。
谢谢,我听到了歌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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