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浅和花茂对她的忌惮和恨意,其实与裴丰无关,也与皇帝对花清眠所谓的“宠爱”无关,无非全系与这个“镇远大将军”的权利。毕竟,镇远大将军,可统帅花月国十万大军。
对以前的花清眠而言,这是她保家卫国的根本。可于眼下的花清眠而言,她既然知晓结局,花月国没有灭国,而对邺国称臣,那不若化干戈为玉帛,战争总是伴随着杀戮和离别,不如放下屠刀。
在她眼里,不论是花月国百姓,还是邺国百姓,那都是活生生的人命,没有必要都葬送在不必要的战争里。
花浅和花茂面面相觑,这将军之职,将军之权利从前不是花清眠的命根子么?怎么说交就交?这是以退为进?
更没想到花无念果然接了令牌,说:“我信你无心被算计丢了金佛,也信你替百里逢集担保,不是他做的。可这事,报上来的人是你,金佛也是在你眼皮子底下弄丢的,是事实。”
花无念朝着身边的老太监说:“着人拟诏,褫夺花清眠镇远大将军一职,收紫金印令牌,贬为司天监监丞。”
镇元大将军一品,统领十万大军,监丞八品,是司天监负责文书的芝麻小官,竟然连降七级。
在场的人均是一惊,只花清眠长长嘘了一口气,总算将百里逢集的小命救下来了。
“你跟我进来!”花无念指着花清眠说。
花清眠恋恋不舍看着百里逢集,试探着女王是不是真要放了他,就说:“逢集在这里等我。”
“唉……”花无念又是一声叹息,“花家怎么出了你父王和你这么两个情种!”
不过一盏茶的功夫,花清眠走出迤逦殿。
抬眼就看见在殿门口迎风而立的百里逢集。
他的背影磊落如松,衣衫斑驳尽是血痕,他一路厮杀,虽没有受大的刀伤,可也满身是伤口。
夕阳西下,薄暮微光落在他肩头,虚怀若谷似地被他融在磊落气韵之中。花清眠不疑,他将来必能复仇,亦能兴盛世。
她不知看了多久,直到夜幕将至时,天空落下了雨点。皇宫还未到掌灯时分,天忽然暗了下来,她能感觉雨点越来越大,一滴一滴打落在肩头,忽然鼻头一酸。不知怎么这日眼泪竟如泄洪的水堤,止不住似的,因她忽然好想家。
从前下雨忘记带伞,哥哥若是不加班,会去接他。即便哥哥不去接她,她也会开心地跑回家,因为她知道,在家里有一盏淡黄温柔的灯亮在厨房,她晓得,只要到了家,就可以吃上一碗热腾腾的面,爸爸擀的面条,妈妈做的热肉卤,那碗面可以抵挡所有冰雨的寒冷。
可如今,她回不去了。
家人于她,何其遥远。
这偌大的皇宫里头,住着她如今的“家人”,可他们都同这皇宫一样,高高在上可望而不可及,旷远宽阔可却没一丝温暖。
乌云如织,雨水细密,百里逢集抬头看着天空的云,忽然如有所念一般,回了头。就见花清眠面上平平淡淡,被雨水打湿,正看着自己。
她白皙的面庞淋了雨滴,如才在雨水中绽放的出水芙蓉,冷淡却惹人怜爱,他迎上前去,“眠眠。”
他忙伸手去拿扇子,想为她避雨,可手才摸到那把花清眠送他的翠石山水扇,忽又怕打湿了多有不妥,那毕竟是她父亲留给她的。百里逢集抬起胳膊,另一只手抚平广袖在花清眠头上,为她遮蔽了头顶上的雨水。
花清眠嘴角微动,“不必了。走罢。”
她的脚步坚定,从迤逦殿的台阶而下,一步一步路过莲花石砖的青石路。
细密如银丝的雨线打在她青丝上,打在她脊背上,也打进了百里逢集的心里。
他停在原地,望着渐行渐远的花清眠,这一刻,他知晓,这个倔强又坚强的姑娘,走进他心里了。
这场雨好似不会停了,越下越大,落在花清眠的脊背上,她虽瘦,可背脊挺拔如松,任凭雨怎么打,都不会伤害到她分毫一样。她一往无前,孤零零地走在皇城里。
可百里逢集知晓,她伤心了。
虽然她没有表露出分毫,可百里逢集就是无比清晰,她留了一日的血,与她而言不是伤,可家人对她的漠不关心和机关算尽,才是剜在心口上、伤害她最深的那把刀。
百里逢集追了上去,抬袖遮住了花清眠的伤口。
他忽然晓得自己该送她什么了。
一把伞。
如眼下,他想成为一把伞,为她遮风挡雨,站在她身后保护着她,提醒她,天黑雨大路不好走,可我陪着你。
花清眠和百里逢集走出皇宫时,恰在南城门遇见等待公主的裴丰。花清眠只点头道了句:“见过师兄。”就奔马车走去。
哪知她的过于凉薄,倒让裴丰有些不习惯,他上前一步拉住花清眠的胳膊,“阿简,你怎么似变了个人一般?我是师兄啊。”
花清眠好似好不在意,“啧”了一声,挣脱开,叹道:“是啊,我不是喊了师兄?”言外之意,你还想怎么样?
从前成日围在他身边甩都甩不掉的小师妹,忽有一日冷落他了。裴丰觉得很是不习惯,而这一切的变化皆因她有了面首。他细细打量了一番百里逢集,手又把在了花清眠的右胳膊上,“若阿简真遇到喜欢的人,师兄替你开心。可若是有人要伤你害你,我也绝不绕他。”
花清眠冷笑一声,目光落在胳膊上,被那男人抓住的地方,“师兄,眼下伤我的人好像是你啊,皮肉都掀开了,一胳膊都是血,瞧不见么?”她顿了一下,又说:“那杀手背着装满毒箭的白羽箭箭囊,出入百花楼。师兄当真不知道是谁要伤我、害我、要我命么?”
裴丰闪烁的眼神出卖了自己。他知晓是谁要伤她、害她、要她命。他只能低声说了:“阿简……”再不知自己能说些什么。
“师父不会这样待我,卿承师弟也不会。”这师兄,再不是从前她觉得一身正气的那个人了。
裴丰的左手,从花清眠受伤右胳膊上落下,落在衣摆上。这一刻,他忽在花清眠眼里,看到了小时候那个倔强的阿简。阿简还是阿简,可什么时候起,自己变了呢?阿简,她是妹妹啊。
百里逢集向前一步,抬手打落了裴丰握在花清眠另一只胳膊上的手,顺势伸手揽过花清眠的胳膊和膝盖,弯身将人打横抱了起来,“裴大人不必担心,我定会好好待眠眠的。”又神情地望着花清眠,道“眠眠,我们回家。”
裴丰的手被百里逢集打落后,没有回到衣袍上,而是堪堪停留在半空中。他忽然想起小时候,约么十来岁孩提时,自己和师父上官寂初到越州城时,住在花王爷府上,城中贵子笑他无父无母,是个野种,他听得多这样的话,只是苦笑,躲起来便是,何必争执呢。
才转身,就见比他还矮半头的花清眠提剑出来,她个头小,剑身又重又长,根本提不起来,那剑尖沉到地上,在青石板上划出一道剑痕,“滋啦啦”作响,听着瘆人又难听。
她满脸怒气,冲着那一众不过十来岁的小孩子吼道:“裴丰乃我花清眠的阿兄,你们谁再说他一句不是,就是与我为敌!这剑名唤断魂剑,你们再惹我阿兄试试!”
不大的个头,气势十分骇人,哪有孩子不怕利器的,哄闹着跑掉……
她从来当自己如亲阿兄疼爱,也许是她耿直又少言的性子,一直没有将“兄妹之情”与“男女之情”分开,待两人大些时候,就因她过于护他、念他的一些行为,让众人都笑她对他执念成魔。
而自己呢,有了心上人,还明知心上人和心上人的弟弟要伤她,却作壁上观?
裴丰忽然在自己失掉小师妹心的那一刻,发现自己错过了什么。他本该有一个视他为长兄的妹妹,即便她不爱笑,不爱撒娇,总是摆出一副冷言冷语、狠戾无情的样子,可她因他爱吃鸡腿,也愿意放下手里断魂剑,在他生辰那日为他做一道菜。可这样的小师妹,被他弄丢了……
裴丰看着百里逢集抱着花清眠远去,百里逢集侧头看着怀里人,他的眼神里有光,是疼惜,是眷恋,是将那人捧为至宝的光。他忽然心里有点难过,师父失踪一年有余,没人疼阿简了,自己竟然也忘了么?
百里逢集抱着花清眠到马车上,丝毫没有放下的意思,就让她坐在自己腿上,也不说话。
马车摇摇晃晃动了起来,花清眠笑了一下,“好了,裴丰看不见了,放我下来。”
“他看不看得见有什么要紧,我要抱你、护你,是因为你受伤了,与他有什么干系?”百里逢集垂眸望她,因她的话,眼神里流露着一丝失落。
那丝失落尽数被花清眠捕捉,她从百里逢集身上起开,坐到一边去,让两人面对面,郑重其事地说:“我在女王面前说的话,是为了抱住你性命。你不要因为那样的权宜之计,真的信了那样的话。总归,你的一世不会只我一个朋友,我也不会如此。我们也不会生死都在一处,那些话都是希望我姑母念在我孤苦伶仃的份上,放过你。”
“权宜之计?”百里逢集抬眸盯着她的眼睛问:“那你哭得那么撕心裂肺?”
“我……我只是想起了我的家人,情不自禁……”花清眠一时语塞,“那些话都不作数的,你不要信。”
“我信了。”百里逢集说,“你要拿我怎么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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