刺史府灵堂,素缟沉沉,人面戚戚。

    双鬓斑白的东都刺史郝孝平,此刻正战战兢兢地立在一旁,面色惨白,六神无主,眼睛紧紧盯着儿子郝裕德的灵堂。确切地说,他是盯着摆在灵堂前的一个木盒。木盒蒙了一层厚实的灰,早已看不出原本的木色,虽然破旧,却怪异地落了一把精致的金锁头。盒身上的雕花木纹犹如针尖一般扎眼,刺得郝孝平冷汗淋淋,连粗气也不敢喘一声。

    他心知肚明,那盒子里的东西如同地狱鬼差,随时能勾走他这条老命!

    沈扬清岿然端坐于侧椅上,面色如铁,厚重的大手扣成拳头,一下一下敲击着桌面。脚边趴着一只棕色猎犬,乖乖地耷拉着脑袋,时不时地眨眨铮亮的眼睛。沈扬清捋了捋猎犬的毛,沉声道:“郝大人当真没见过这东西?”

    郝孝平否认道:“沈大人,老夫从未见过此物,更不知道它怎么会藏在吾儿的棺材下!”

    沈扬清沉眸冷笑,“郝大人,你拿什么发誓?”

    “拿……”郝孝平心一横,“老夫的身家性命!”

    郝孝平打定主意死不认账,因为他心里清楚,一旦与那盒子里的东西沾上边,将会牵扯出怎样的麻烦!

    “郝大人觉得自己这条命还能保几时?”沈扬清拍案呵道:“真当沈某是傻子,给你脸你不要,休怪沈某不留情面!”

    沈扬清今日带着两位得力的下属,外加一只威风凛凛的啸天神犬大黄,三人一狗特来会会东都的父母官。郝孝平虽为上州刺史,官拜从三品的大元,但在沈扬清这帮京门卫面前,还真就不敢摆什么官谱。沈扬清虽知郝孝平不是个东西,但念在他白发人送黑发人,悲伤过度说过去就过去的份上,也没有对他摆什么阎王脸,大家彼此也算客客气气,总归没失了同僚之间的礼数。

    可啸天犬的鼻子却不是吃素的,大黄一钻进刺史府便摇着尾巴乱窜,硬是带着他们闯进郝裕德的灵堂,又从棺材底下拖出一个木盒子。谁料,郝孝平一瞧见那木盒竟吓得面色刷白,恐怕儿子死的时候都没这般心如死灰。京门卫碰上这种反常情况自然起疑,而沈扬清更是老手中的老手,藏在棺材下的东西,不是陪葬的物什,就是必须带进棺材里的秘密!

    偏巧,晌午的时候,大黄在义庄待过。

    沈扬清就坐在郝裕德的灵前吊着郝孝平,这位三品大元的抗压能力明显超出他们的预期,可见多年的官场确实没有白混。“旁人都是不见棺材不落泪,郝大人你是见了棺材还装眼瞎!”

    “沈扬清!你欺人太甚!”郝孝平动了怒,颤抖着一副老迈的身子骨,哭天抹泪地叫屈道:“老夫自问上对得起君王,下对得起百姓,可怜吾儿尸骨未寒,人死了却还不得安生!老夫上辈子作了什么孽,老天竟如此待我!”

    “用不着追溯到上辈子,你们郝家这辈子作的孽,就是到下辈子也还不完!”卢晟泽年轻气盛,口条利索,率先开了嘴炮,指着郝孝平的鼻子大骂道:“你这厚颜无耻的老狗官!你篡改卷宗,欺上瞒下,枉顾国法,视人命如草戒,还敢说问心无愧!还有你那混账狗儿子,根本就是自作孽不可活,死了都算便宜他!”

    “你……”郝孝平气得抖如筛糠,脸色通红,就差一口老血喷出来。“老夫要上奏陛下,治尔等侮蔑朝廷命官之罪!”

    “你大胆!”卢晟泽厉呵道:“你还要揍陛下?你要谋逆不成!”

    “你放肆!”

    “你放屁!陛下乃圣明英主,岂会相信你这狗屁官的狗屁话!”

    “你!你!你!”

    “哎呀呀!我不该骂你是狗!”卢晟泽瞥了一眼大黄,“我们大黄听见肯定要大发雷霆,狗界岂容你这败类!”

    大黄瞬间精神抖擞,嗷呜地嚎了两嗓子,像是在给卢晟泽呐喊助威。

    “晟泽,不可造次。”沈扬清不痛不痒地“训斥”一句。

    “大人!我们来了!”这时洪文茂与钟朔也终于赶到。甫一到进门钟朔便觉得气氛不对,惨戚的灵堂前充斥着浓烈的紧张感,尤其是郝孝平那副眼神,哀伤寥寥,忐忑满满,实在瞧不出来老年丧子该有的悲痛。

    沈扬清瞄了瞄郝孝平,冷冷一笑,“郝大人没钥匙是吧,无妨——”

    他猛地握住金锁头,只听嘎巴一声脆响,整把锁竟被拦腰捏成两段!

    “你……”郝孝平两眼发直,舌头打结,“这……”

    卢晟泽得意地笑道:“沈大人力拔山兮气盖世,京门楚霸王之名可不是吹出来的!”

    洪文茂捣蒜般点头,心里一直觉得哪怕有一天刑部不要他们了,就凭他们家大人这手独门绝技,养活兄弟几个绝对不成问题,什么徒手劈锁肩扛大鼎胸口碎大石,走过路过都来了解了解啊!

    沈扬清甫一掀开盒盖,竟被金光晃晕了眼,一排排金箔纸包齐齐整整地堆叠在盒中,他招呼钟朔:“炎旭,你来看看这是什么?”

    钟朔应声上前查看,拆开一个金箔纸包,纸包里淡黄色的粉末已然发潮,却仍旧散发出一股微弱的香气。他轻轻嗅了嗅那淡黄色粉末,不想冷俊的面色顿时一红,即刻屏吸闭气,合上盖子,疾步退至门旁,大口大口地呼吸新鲜空气。

    沈扬清见状眉头骤紧,“炎旭没事吧!”

    钟朔摆了摆手,“这盒子里的东西,从何而来?”

    卢晟泽朝郝孝平呵道:“问你话呢!从哪来的!”

    “老夫不知道……”郝孝平腿肚子抽筋,两脚发软,哆哆嗦嗦站不稳当。

    却听钟朔又道:“这盒子里的黄色药粉便是上等媚毒——浴炉醒花散。从相思小筑后院挖出来的十二具尸骨,其苦主皆死于此毒之下。如今在郝大人您府上搜出此等禁药,您难道不该解释解释?”

    郝孝平面色如霜,却一口咬定毫不知情。

    “郝大人,您可以拒绝解释,不过这浴炉醒花散既是禁药,想要纠其来源也不会太困难,我们江湖人自然有江湖人的渠道。”钟朔平静的口吻透着警告,“您可要想清楚了,您现在说算是自首,被查出来后再说,性质就完全不同了。”

    郝孝平冷汗淋淋,仍旧极力争辩道:“既然是禁药,老夫又如何得知!你们没有证据,休想诬陷老夫!”

    “不见棺材不落泪!”钟朔冷笑道:“在您府上发现了赃物,而这些发潮的药粉至少存放了五六年之久,恰巧与埋尸案苦主的死亡时间相吻合,难道这些证据还不够请您到京门卫的大牢里坐一坐?”

    “巧合!巧合罢了!”

    “仅凭巧合两个字,郝大人以为就能将自己摘干净?”

    “你休要血口喷人,污蔑朝廷命官!”

    “郝大人还是想好了再说吧,你的罪状远不止一条!”就在这时,孟东祥推门而入道:“请郝大人说说,白燕园是什么地方。”

    明月换下残阳,入夜的东都城比往日更加沉寂。

    “山歌荡又荡……水歌淌又淌……”

    “阿哥攀山岗……阿妹站水旁……”

    “山顶落飘雪……水中捞明月……”

    “雪落棠花白……月升笑颜开……”

    一曲棠花小调,响彻街头巷尾。

    天上月皎星璨,地上倩影幽暗,她拎着酒,走得不疾不徐。

    一壶温酒,一身孤凉。

    莹白的光芒逸出巷道,略微柔亮了晦暗的神色。沿着幽长的石板路向里望去,灯杆上通透的白灯笼在风中晃动,不多不少刚好十二盏。她伏首深深一揖,举起酒壶,将琼浆玉液浇在青灰色的石板砖上。风鸣声在巷道深处幽幽地回响,仿若含苞的灵魂在低低呜咽。她洒着酒缓步而行,当最后一滴酒轻轻地坠落,石板路上多了一道浅淡的湿痕,清泠的酒香在风中渐渐地发酵,痛涩借着夜风跃上心头。

    举目星辰漫漫,垂眸去路迢迢。嘎吱一声轻响,后门忽然打开,淡淡的药草香味飘然而至。

    她动了动鼻尖,低低笑道:“兄长的脚程真快啊……”

    “快个屁!”对方的嗓音低而浑厚,如同外表一般严肃正经,可从他嘴巴里蹦出来的话,却与其沉稳的气质截然相反。“好你个小王八犊子啊!你害得老子腿都快跑断了!”

    他转过身,怒冲冲地瞪着叶棠音。

    叶棠音却问道:“兄长可知,死去的人最终魂归何处?”

    “老子不知道!老子没死过,也没空管别人魂归何处!”叶棠音口中这位“兄长”此刻火冒三丈,骂她骂得唾沫横飞,“你个瘪犊子招呼不打一声就带人溜了,也忒不把老子放在眼里了!”

    “我叮嘱过老三知会你一声……”叶棠音没底气地争辩一句,哪里还有半分大当家的威武气场,就像顽劣的孩童在外闹得正欢时被忽然出现的家长逮个正着,登时缩起脖子当龟儿子喽!

    “还有脸狡辩!老三那个瘪犊子,提起他我就更来气!”他指着叶棠音的鼻子训斥道:“小王八蛋你胆子越来越肥了,没好利索就出来穷折腾,老子喂你吃药花了多少银子,你当老子的钱都是大风刮来的!”

    他也生了一双漂亮的卧蚕眼,虽不比叶棠音的眼睛湛魄炯然,倒也光彩撩人。一袭浅褐色长衫,衬得身形颀长清瘦,鬓角几缕银丝,映得容颜沧桑英俊。沉积多年的淡漠之气萦绕其身,可那副与生俱来的清逸风骨却难以掩藏,尤其是生气骂人的时候,别提有多一本正经了!

    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斗量,叶棠音在兄长这只老狐狸身上,充分且深刻地领会到精髓,尽管内心怒火腾然,表面却依旧慈眉善目,这就是老狐狸的修为。月白辉清,光柔影暗,对方双手抱臂,好整以暇地看着叶棠音,从他那寡淡的眼神中瞧不见一丝惊怒。可他越是这般淡漠无求,叶棠音心里就越是发毛发慌。“有话你就直说,在我面前不用装得这么正经……”

    他黛色长眉一挑,“你说什么?”

    “严肃!”叶棠音怂得立马改口道:“我是说,不用这么严肃!咱俩谁跟谁啊!”

    “我呸!你少阳奉阴违地糊弄老子!老子的话你全当耳旁风!”他比划着修长的手,从头到脚点怼道:“老子有没有警告你,不许出来瞎嘚瑟!既如此,你以后也不必来找老子了,咱们一刀两断,分道扬镳吧!”

    “不行!你舍不得我!”

    “你还能不能要点脸?”

    “不要!我舍不得你!”

    “老子就没见过比你脸皮还厚的人!”

    “巧了,我近来碰上一个人傻钱多,嘴毒脸厚的憨包,和你年轻时的做派一模一样。”

    “嘿!你个小瘪犊子!你敢骂我老!还敢嫌我嘴巴毒!”

    叶棠音恨不得一巴掌糊住自己的嘴,简直百口莫辩啊……

    对方瞧见叶棠音手里的酒壶,顿时气不打一处来,嘴炮轰隆隆地火力全开。“喝喝喝!怎么不喝死你!老子见过缺钱缺权缺德的,真没见过像你这么缺醉的!整日一半时间喝酒一半时间醒酒,一日不喝能馋死你?打从老子认识你的那天起,就没见过你哪一日不碰酒!你到底还要老子说多少遍,喝酒不利于你身体恢复……”

    他突然意识到了什么,关怀的唠叨戛然而止。气氛忽然沉寂,夜色静寥,呼吸清浅,叶棠音的眸色变得幽幽暗暗。

    “恢复……”她静默半晌,抬起左臂,将空空的酒壶挂在左手指尖上。“兄长瞧瞧,这只手承受不起比一个空酒壶更沉重的东西……”

    他的眸色亦暗了几分,全不似方才光彩照人,“我既承诺了,就一定会治好你的手。”

    “可你已经治了七年,整整七年。”叶棠音手指微微一松,瓷壶啪嗒一声落在地上,骨碌碌滚到兄长的脚旁,却也只是碎了一个把手,多了二三道浅薄的裂纹而已。她无力地垂下了左臂,自哂自笑,“连一只空酒壶都摔不碎,我还能指望它做什么呢?你大名鼎鼎的医毒双殊,尝试了整整七年也无济于事,我还在期待什么……”

    “遍识天下岐黄术,去留性命问双殊。”说的便是通识百草千毒,精熟岐黄药蛊的医毒双殊——不虞先生。不虞精通医毒两术,一手金针绝技名满江湖。他想要救人,阎王也要让三分薄面。江湖上人人都道:医毒双殊心难测,神龙见首不见尾。可谁又能料到,大名鼎鼎的不虞先生竟甘愿窝在一间小小镖局,给人当起了贴身郎中。

    “我活了小半辈子,也见过解过不少怪疾奇毒,却治不好你的手!”不虞沉沉一叹,“再给我一点时间,我寻到了我师父的踪迹,他一定有办法拔除你身上的醉萝。”

    “你……还有师父?”叶棠音闻言微愕,之前从未听不虞提起过,他还有个师父。

    “多新鲜!你以为我这身本事都是娘胎里学的?”不虞的神色竟有些疲倦,甚至添了一丝隐晦的绝望。“我师父可了不得,他是苗疆最吓人的巫医,便是你那缺德师尊也要忌惮三分。我不愿意向他服软求饶,可为了你这个小王八蛋,要我舍了这张脸也没什么不行。”

    “兄长何必执着呢……”叶棠音指着满天繁星,“芸芸众生犹如漫漫星辰,万事万物终有陨落之时。”

    不虞眉心微拢,“说人话。”

    “人生一世,终有一死。”

    “然后呢?你不想活了?”

    “星辰不在意悬挂多久,只求陨落前燃尽光芒。我不在意能活多久,只求死前将该做的事情都做完。我苟延残喘了整整七年,不是为了治愈这一身伤病。我为何活着?不是为了自己,而是……”叶棠音右手忽然一扣,紫檀宝扇自她袖中滑落,却听哗啦啦一阵响,道道寒光从不虞眼前一晃而过——

    紫檀宝扇扇面大敞,泽白光亮浮于扇锋,叶棠音狠命地一划,嘭嘭两声惊雷般的巨响,灰白色的烟尘竟骤然而起。待到尘烟散却,结实紧密的砖墙上竟多出了一道深长的裂纹。

    “你!”不虞惊愕地瞪着她,“你……”

    “为了活着的人,为了死去的人。”叶棠音神色凝重,沉沉地叹息道:“横刀立马,斩将夺旗,从前左锋臻昀能做的事情,如今叶棠音一样能做到,甚至做得更狠更果决。”

    不虞勃然大怒道:“余毒未除强行练功,本是违逆天道之举,你就不怕走火入魔!”

    “违逆天命……那又如何?”叶棠音望向那十二盏飘摇的白灯笼,道:“天命这种玄乎其玄的东西,我从前就不该信它,否则他们不会躺在这里!我多么愚蠢,相信敌人信从天命,敌人从来不讲信用,命也来从不由天!”

    凉风拂过耳际,吹得白灯笼左摇右晃,莹柔的光亮缓缓流进不虞寡淡的眼眸。“这是……长眠神灯……”

    他认得,长眠神灯原是苗疆一种巫术,用以收留无处可去的灵魂,灯芯一日不灭,魂魄一日不散。

    叶棠音低叹道:“我时常想,当年可有人愿意为我点一盏长眠神灯。”

    不虞略略一数,“十二盏……那十二个人来自苗疆?”

    “他们是伽罗一族的后人。”叶棠音神色凝重,道:“当年伽罗大将军死战拒降,惹怒了南诏王室。德源城破后,南诏王室下令,伽罗一族年满十五者,无论男女老少一律绞杀处死,其余人流放蛮荒之地充作苦役,姻亲三代皆充入奴籍。这些孩子逃过了绞杀,被卖到千里之外,却被迫成为供人玩弄的牺牲品,甚至被种下浴炉醒花散,死得没有一点尊严。”

    “浴炉醒花散……”不虞忍不住咂舌,他当然知道那是什么鬼东西!“所以你想给他们报仇?”

    叶棠音突然道:“伽罗歆偠或许还活着。”

    “这绝不可能!当年她随慕泽殉城,你亲眼看着她砍了自己一刀,又从城墙上跳下去,即便当场不死也活不了多久,何况南诏王室的清洗在后,她如何活命?”

    “可我们并没有找到她的尸骨,城破那年她也才刚及笄,生得又比同龄女子瘦弱许多,极有可能逃过南诏王室绞杀。”叶棠音的眸色渐渐沉暗,“当初她为救慕泽左腿喂了狼口,虽侥幸保住了性命,但左踝骨上却落下了终生残疾。那十二具尸骨里偏偏有一具左腿胫骨上有伤,只是伤痕的位置错了。”

    不虞眉头一紧,“有人想欲盖弥彰,使了金蝉脱壳之计。”

    “兄长觉得,仅凭伽罗歆偠一己之力,能做到吗?”

    不虞斟酌道:“不好说,毕竟她是能从狼口下挣脱的人。但如果有人暗中相助,会是谁?”

    叶棠音面沉如水,“这是我最大的疑虑,倘若有人帮她,会是何人,为何帮她,与我们而言是敌是友?”

    “人暗我明,防不胜防!”

    “箭已上弦,不能回头。”

    “那到底你打算做什么?”

    “有恩报恩,有仇报仇。”

    “臻昀……”

    “臻昀死了,死在七年前的焚城烈火中。”她纤长的脖颈上青筋鼓动,“而今活着站在你面前的人叫叶棠音,长安镖局大当家,叶棠音。”

    “既然臻昀已死,红海棠为何还要重现江湖?”不虞愠色难掩,“你清楚,你根本就放不下。”

    叶棠音一阵沉默。

    “丫头,那一年,你也只有十六岁。”不虞疼惜地看着她,“放下吧,还有我们陪你度过这长长的一生。”

    “可我放不下啊!”叶棠音仰望漆漆的夜空,幽沉的眼眸仿若一片荒芜的冰原,除却寒凛一无所有。“左锋臻昀死了,但叶棠音还活着,活着就不能白白地活着,哪怕油尽灯枯,哪怕玉石俱焚,我也要将仇人都送入地狱!”

    “疯子!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

    “这些长眠神灯是婼离阿姐点的……”叶棠音温柔地抚摸着白灯笼,仿佛在抚摸长眠于灯芯的灵魂。

    “凤禾婼离?”不虞微微蹙着眉,望了一眼虚掩的后门,“你把她从教坊里赎出来,命她留在东都经营相思小筑,都是为了谋划报仇。”

    “阿姐在东都蛰伏数年,也只能点亮几盏灯笼。那些为了邓赕力战而亡的英雄,魂魄漂泊难安,甚至连一盏长明灯都没有,他们在九泉之下如何瞑目!”叶棠音赌咒发誓,“而今我活着回来,便要为他们报仇雪恨,洗刷耻辱,让他们死而瞑目!”

    “报仇雪恨,洗刷耻辱,你那颗浆糊脑袋就只装了这些!”不虞满肚子的怒火腾然窜起,激恼得直跺脚。“我们认识了八年,老子教了你八年,怎么就教不明白!老子费了多大心力,喂了你多少奇珍妙药,才从阎罗殿前把你拽回来,你就是头不开窍的倔驴,也早该被老子捋顺毛了吧!老子真是倒了八辈子血霉,竟摊上你这么个不争气的糊涂蛋!”

    “抱歉……”叶棠音苦涩地笑了笑,“谁叫你当年认了我做妹妹。”

    一句话,四两拨千斤,犹如一记闷棍直击不虞心头。

    “是啊,谁叫我当初脑袋一热,认了一门亲戚。”不虞沉沉叹道:“十五年前,我不该认识你哥哥。八年前,我不该认识你。”

    “什么?”叶棠音的瞳仁微微一颤,“十五年前,你便认识慕泽?”

    “这原本是一个秘密,你见到我那闹腾翻天的师父,就明白了……”不虞不愿多谈,转而道:“慕泽一生从未求过我什么,德源一战,列阵前夜他给我留了一封信,恳求我无论如何要护你周全。如今你这么做是叫我失信于他,来日黄泉相见,他怕是不肯认我这个便宜师兄了。”

    “慕泽了解你,知你信守承诺,言出必行。他也了解我,知我心胸狭隘,有仇必报。”叶棠音神色坚决,以不容退怯的口吻宣读入骨的狷狂,“我不但要报血海深仇,还要他们百倍奉还!”

    不虞眸色一震,“你是在以卵击石,你所谓的仇敌不是一个人,一个门派组织,而是一个国家。南诏一统苗疆,而今展势如虹,背后有大唐王朝为靠,已非七年前那般贫弱不堪。而你孤军奋战,势单力薄,凭何与之对抗,就凭身残志坚?你清醒一点吧,你如今这副外强中干的身骨,勉强做个逍遥自在的镖头有何不好?给自己留条命,算我求你,不要穷折腾了,行吗!”

    “苟延残喘,困度余生,与死何异?”叶棠音看着不虞的眼睛,“你难道不知,赌命相搏,才是我!”

    “糊涂!”不虞驳斥道:“哪来什么有仇必报,百倍奉还,从来只有冤冤相报,两败俱伤!你告诉我,要做到什么地步,才叫百倍奉还,你也拿刀砍了南诏王室所有的脑袋?你杀不光他们,他们便又会找你报仇,这样世世代代杀戮下去,便是你所谓的有仇必报,百倍奉还?”

    叶棠音幽幽笑道:“只有夺走他们最珍爱的东西,与我而言,才是有仇必报,百倍奉还。”

    “他们最珍爱的东西……”不虞心头一沉,莫名的不安牢牢占据了心底。“你要的不是颠覆,而是掌控……你想做南诏的王!”

    “窃钩者诛,窃国者诸侯。他们可以称霸苗疆,主宰六诏,我为何不能?”叶棠音幽沉的眼眸中好似燃烧着一团炽热的火焰,那熊熊的欲望就像当年焚毁松明楼的烈火,劈斩一切荆棘,吞噬一切阻碍。“我赌上这条捡回来的性命,讨回血债,有何不可?我赌上生前死后,赌上这无望一搏,夺回属于我的荣耀,有何不可!”

    望着她的眼睛,不虞有一瞬间恍惚,她浓烈而踌躇的目光,与那个人笃决的眼神如出一辙……

    “疯了……”他恨不得往她头顶浇一桶刺骨的冰水,灭了她这股狂热念头。“你真的疯了!”

    “我早就疯了!”叶棠音握紧双拳,一字一顿地道:“南诏,我志在必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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