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光葱荣,丹香郁馥。想来东都的名门富户,大抵都有这么一片繁锦庭园。钟朔熟稔地牵着叶棠音的手,暧昧的气流萦绕四周,让明媚的春色多了一层绮丽。浮流的春风,苏暖中透着一点点闷热,叶棠音从怀中掏出一块娟帕,悉心地为钟朔拭去了额前微薄的汗渍。忆柳领着一众侍婢走在最前面,时不时地回头看上那么一两眼,不由得一番感慨,这府里已经许久不见浓情蜜意的佳偶。

    走着走着,忆柳忽然停下。春风萦卷着淡淡香气,悄然流转于鼻息间。敏锐的感官迫使叶棠音下意识地嗅了嗅,这股子气味夹杂着春景的馨郁,盎然的生机仿佛直扑眼前。庭园之内百花斗艳,流涌着混合复杂的香气,原本不足为奇,可方才那一股浮香,香而不俗,绝不是寻常花香之!

    叶棠音不由自主竖起耳朵,隐约听见轻盈的脚步,这脚步迟缓而稳落,八成出自一位从容且傲慢的女子。她眼里透着狐疑,山石树影遮蔽视线,依稀可见甬道上一抹模糊轮廓。

    “管家可知,那边是何人?”叶棠音问道。

    忆柳笑呵呵地回答道:“那是我家二少奶奶。”

    叶棠音笑意玩味,“寿星在此,我等岂有不去问候之道!”

    “大当家请留步!”岂料,叶棠音脚刚离地,忆柳却立刻叫住她。“我家夫人日前染了风寒,原本不想操办生辰宴,无奈二爷一直坚持,夫人拗不过二爷才勉强同意。只是夫人伤寒未愈,不宜见客,若将病气过给客人,更是极大的罪过,请大当家体谅我家夫人的难处,莫要怪钱家失礼。稍后我家夫人会在宴席上敬酒,感谢诸位贵客赏光。”

    叶棠音微微虚目,“既是如此,我等便远远地招呼一声,也不算失礼。”

    “这……”忆柳颇为反常地迟疑起来。

    “这?”叶棠音别有深意地弯起唇角,“二少奶奶如此躲闪回避,莫非是瞧不上我等江湖草莽?”

    “大当家误会了!”忆柳急忙解释道:“夫人喉疾发作,暂时不能言语。”

    叶棠音挑眉笑道:“叶某家中恰有个不成器的土郎中,旁的本事马马虎虎,偏对喉疾之症颇有见地。不若叫他到府上给二少奶奶诊治一番,保证一张方子,药到病除。”

    “土郎中……”钟朔咬紧牙关憋笑,肩膀一抽一搭地耸动,憋得好生难受。

    “有意见?”叶棠音一记眼刀剐向钟朔。

    “没!”钟朔将双手相扣叠放于身前,哪敢发表意见,就是有一丢丢心疼不虞先生,人家是大名鼎鼎的医毒双殊,愣是被埋汰成乡土郎中,某人饱汉子不知饿汉子饥,养了一身暴殄天物的坏习惯……

    忆柳欠身一礼道:“大当家一番心意,忆柳先代二爷与夫人谢过,生辰宴诸事繁杂,夫人恐无暇抽身,诊疾一事不若等宴席过后再做安排?”

    叶棠音淡淡一笑,“客随主便,望二少奶奶保重身体,如有任何需要尽管告知叶某。”

    她故意提高声音,就是为了让那边的人听得清清楚楚。然而,甬道那边却传来细碎的摩擦声,随后轻稳的脚步渐行渐远,消失于庭园深处。

    叶棠音佯装愠怒,“本大当家好歹是你们钱府座上宾,你家二少奶奶也不派个小婢过来回话,当真好大的架子啊!”

    忆柳连忙安抚道:“大当家大人有大量,二爷吩咐了,今日阖府上下皆以夫人为尊,还请贵客莫与我家夫人置气。”

    叶棠音挑了挑眉,“二公子倒会疼媳妇……”

    这时钟朔酸溜溜地插了一句:“你是嫌我做得不好喽?”

    叶棠音白了一眼,“钟醋爷,你能别这么酸嘛,我牙要倒了!”

    钟朔敷衍地笑道:“牙疼就多点喝凉水,正好省得胃里翻涌,心头发酸。”

    叶棠音眉眼弯弯,“何必如此麻烦,通常本大当家不爽利了,那些作妖的小贼也要跟着倒霉,让本大当家不痛快,大家谁都别想痛快。”

    钟朔:“……”

    忆柳出来打圆场,笑呵呵地道:“二位鸳鸯成双,如胶似漆,真是羡煞旁人!”

    叶棠音嗤鼻冷哼,“恐怕羡慕是假,嫉妒才是真。”

    忆柳:“……”

    这还怎么聊下去!

    这时却见一伶俐的小婢匆忙走来,凑到忆柳耳边嘀咕几句,忆柳竟当即变了脸色,抬手遮挡,与那小婢低语起来。叶棠音百无聊赖地挖了挖耳朵,有时候灵敏的听觉也是一种负担,毕竟有些破烂事她实在不感兴趣。

    “二位贵客,这是妾身的干侄女彩衣,也是外堂掌事婢女。”忆柳将队伍最后面的彩衣叫过来,“二爷知道大当家喜好清静,特意在清幽的珠玉亭设下小宴,为二位接风洗尘。妾身有些急事要去处理,便让彩衣给二位带路,这些伺候人的小丫头个顶个机灵,定不会怠慢了贵客!”

    “婢子彩衣,见过贵客!”彩衣规规矩矩地施了礼,端的一副娇憨模样。

    叶棠音善解人意地笑道:“管家有急事尽管去处理,只需留几个伶俐的丫头为我二人引路便可。”

    “多谢大当家体恤!”忆柳指向柳林中一樽冒尖的八角亭,“二位若有吩咐,可遣彩衣来告诉妾身,妾身先行告退。”

    叶棠音微微动了动眼皮,没再说什么,便瞧见忆柳领着人同那报信的婢女一起,匆匆走远了。

    “二位贵客,请随婢子这边走。”彩衣从容地挑过忆柳的担子,给叶棠音和钟朔引路。

    “我们走吧,少凑别人的热闹。”钟朔催促叶棠音,恨不得当她的双腿替她将路走完。

    “你慌什么?”叶棠音戏谑地看着他,“既是别人的热闹,看看又有何妨?你心虚个什么劲,心里有鬼?”

    “我心里有什么鬼!我光明磊落得很!”

    叶棠音笑道:“行行行,你光明磊落,是我阴暗了!”

    “你不信啊?”

    “你走不走!”

    ……

    “十六、十七、十八……”一声报数,一声板子,噼里啪啦的落板声格外清脆,砸得一众婢仆心惊胆战。

    忆柳甫一踏进揽月阁,就被院里的场面吓了一跳,被摁在地上受笞刑的侍婢已经嚎哑了嗓子,虽未皮开肉绽,却奄奄一息,这就是执笞老手的老道之处,小竹板子轻轻落在身上,保管教你生生疼下汗。揽月阁是钱家大小姐钱芷嫁入荣王府之前的住所,今日竟在此责罚婢仆,自然是得了那位贵人的命令,区区贱婢敢触怒皇家威严,当真是不知死活了!

    “二八、二九、三十!”最后一声报数落定,这场残酷的笞刑终于结束了,那受罚的婢女早已昏死过去,未等主子们开口,忆柳便安排下人将其托走了。

    忆柳暗暗观察四周,却见那位扶风弱柳的薛家大小姐,楚楚可怜地站在院子里,双目肿如桃核,面色憔悴不堪;而那地位尊荣的爷却不在此,但他的心腹正站在自家二爷身旁,瞧着就是专程来监刑的;主罚笞刑的老翁来头更是不小,单看那股子打人的巧劲,八成是宫中的老手,轻飘飘的小竹板在他手中威力堪比碗粗的棍棒,这一板子打下去看似缓稳,实则却暗搓受刑者筋骨,伤不在皮肉而在五脏六腑间,三十板子打完,那小婢怕是凶多吉少。

    这回薛家闹出的事端在主子们眼里委实严重,笞刑罚的是薛家婢女,打的更是薛家的脸面。薛家大小姐的婢女,不仅摔碎了客人送来的贺礼,竟还不知深浅地冲撞了王爷尊驾,没被当场打死已是主子开恩。

    “柳姐,派个稳重老实的送薛小姐回去。”钱璟轩的声线十分温和,语气中透着亲切与尊重,俨然对忆柳颇为信赖。

    忆柳当即将方才来给自己报信的婢女派出去,“小蝶,送薛家小姐回房。”

    小蝶也是忆柳的干侄女,作为内眷掌事婢女,与彩衣一样是钱府小婢们的主管,原本钱府之外的人不由小蝶伺候,但钱璟轩发话挑个老实稳重的,忆柳也不得不破一回规矩。

    薛锦珍一张芙蓉娇面已经惨白如霜,喉咙沙哑不堪,一身彩云流仙锦也盖不住此刻的狼狈,忍泪请罚道:“烦请二公子代为告罪,小婢无状,冲撞王爷尊驾,锦珍御下不严,愿受责罚!”

    钱璟轩温言宽慰道:“薛小姐不必忧虑,王爷不过是小惩大诫,不会为难薛家。”

    薛锦珍面朝屋楼扑通一声跪了下去,伏首拜了三拜。“王爷宽厚仁德,薛家铭记于心!”

    钱璟轩倒也没拦着,待薛锦珍拜完,便示意小蝶将人搀扶回去。忆柳瞧在眼里,心道薛家婢仆莽撞无脑,好在薛家小姐还是名门闺秀,不失仪态,止损为上,也算个明白人,梨花带雨地三表忠心,让今日之事在王爷眼里至多落下一个失礼的罪过,从而保全了薛家在东宫跟前的脸面。只可惜这点子小家雀的心机伎俩,如何与那边阴诡深沉的猎鹰相抗衡!

    那位姑奶奶,可是一只连眼睛都会吃人的猎鹰……

    思及此处,忆柳不由得担忧道:“二爷,叶大当家那里该如何交代?”

    钱璟轩却反问道:“柳姐,你觉得该如何交代?”

    忆柳眉心一紧道:“妾身以为,那尊观音贺礼虽是长安镖局送来的,但既已登记入库,便属于夫人的私物,碎与不碎都是我们钱府家务事,叶大当家就是再恼,也不会撅了我们钱家的面子。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二爷不妨亲自去向叶大当家赔个罪,免得各家之间生出些嫌隙。若想让叶大当家消气,恐怕要多费些心思,叶大当家与钟公子恩爱,二爷不妨先告知钟公子,有钟公子从旁相劝,相信叶大当家不会为难二爷。”

    忆柳能当上一府高门的大总管,眼力见自然毒辣,那位叶姑奶奶一身亦正亦邪的锦贵气,若论娇媚不输绝色女子,若论明朗不输豪赤儿郎,看似倒是一个与众不同的妙人,实则却不好相与,她的脸上虽一直挂着温和浅淡的笑意,但周身一股幽寒煞气仿若从骨缝中散发而来,尤其是那双笑晏晏的眼眸,透着森森凉意,叫人望上一眼便不寒而栗!

    忆柳自诩识人千百阅人无数,却无论如何猜不透那位姑奶奶的心思。况且今日在府门前大家也都瞧见,叶棠音实打实地善妒,而得罪她的人偏偏就是薛家小姐,偏偏就是一直惦记着钟公子的情敌,那位姑奶奶岂能善罢甘休!今日之事若是闹大了,莫要说扫了王爷的雅兴,便是他们做东的也脸上无光。商贾本就低微,若再丢了脸面,小姐在王府里也会抬不起头,此中利害,孰轻孰重,相信自家二爷已心中有数。

    一旁的陈子辛见钱璟轩一脸为难之色,忍不住出言宽慰道:“二公子未免多虑,我看那叶大当家不是什么斤斤计较的小女子。王爷与她仅有几面之缘,却对她十分地赏识。二公子须妥善处理此事,万万不可伤及各方的颜面。”

    钱璟轩岂会听不出来,陈大统领明着是宽慰钱家,实则句句都是在敲打他,就差直接说破,东宫想通过叶棠音来拉拢站在她背后的钱塘钟氏了。“请大统领放心,此事在下一定会处理妥当。”

    陈子辛递来一封书信,“钱孺人给二公子的家书,王爷命我转交给二公子,钱孺人在王府里一切安好。”

    钱璟轩接过信却未当场打开,而是面朝屋楼遥遥一拜。

    陈子辛又道:“王爷还有话叮嘱二公子,贵府或有鼠辈盗行,还请二公子细心留意,莫叫宾客们看了钱家的笑话。”

    钱璟轩眸色一动,郑重地道:“贤允谨遵王爷之命!”

    珠玉亭中,弦澈酒香。

    一炷香前叶棠音以善妒为由,将侍婢们统统遣走了,就连奏乐的男琴师也未能幸免,于是某公子被迫“自告奋勇”当了回琴师。叶棠音听得兴致勃勃,“你这小贼有点手艺,单凭这一手好功夫,就能当上相思小筑的头牌了。”

    弦音戛然而止,钟朔鼻子都快气歪了。“你见过谁听头牌弹小曲不给钱?”

    叶棠音理直气壮地道:“听头牌弹小曲自然要给赏钱,听盟友弹还给什么钱,生分!”

    “哎哟!受宠若惊啊!”钟朔啧啧笑道:“大当家忽冷忽热地也没个准头,在下的小心肝怕是承受不住!莫非大当家使的这招,就是江湖上广为流传的推拉之术?”

    “你猜?”叶棠音晃了晃半空的酒壶,一脸幸灾乐祸的贼笑。

    钟朔小声嘟囔了一句:“狐狸精。”

    “你说什么……”叶棠音却骤然一怔,瞬间变了脸色。

    钟朔直勾勾地盯着她,“说你笑得像只狐狸精,我总觉得又被你算计了!”

    “狐狸精……”叶棠音怔怔地笑了,仰头灌了一口酒,苦涩闷上心头。

    钟朔没有料到她的反应会如此强烈,“我开句玩笑而已……”

    叶棠音抬手抚了抚自己的脸颊,“很久没人这样骂我了,我险些快忘了,我生得也不差……”

    忆如山洪,来势汹涌……

    少时欢颜,恃美而骄,那颗自负好胜的心,那些不忿恼羞的人,都已随着烈火与死亡,深葬狼烟,一去不返。

    “你漂亮!正经漂亮!”钟朔轻轻拨弄了几下琴弦,痞笑道:“否则我能找你当盟友吗!”

    叶棠音冷哼道:“本以为你有点修养,不想也是个无趣之人,只重皮囊。”

    “谁还不是凡夫俗子,又何必整日故作清高,假模假式。”

    “凡夫俗子一向惜命,谁像你这般引火烧身,自寻死路。”

    钟朔不知所谓地耸了耸肩,叫屈道:“说的就像我多不怀好意似的,我明明是个老实本分之人,多少姑娘口口声声非我不嫁,偏到你这里不受待见!”

    “脸何在?”叶棠音冷眼瞧着钟朔,肃声道:“我劝你还是悠着点,钱府可是狼窝虎穴,棋差一招,满盘皆输。”

    “你说啥?”钟朔无辜地眨眨眼睛,“听不懂!”

    叶棠音端起酒杯,在鼻尖下嗅了嗅,冷哼道:“你以为沈扬清交待的任务,那么容易就能完成?你以为略施小计,就能瞒过那位爷?人家可是深宫里如履薄冰的皇子,连我都能看出来你们这点雕虫小技,更何况人家一个权术高手。”

    钟朔微微挑眉道:“方才你在钱府门前搞了一出热闹,其实是在顺水推舟,送我人情?”

    叶棠音伸手在弦上胡乱地拨弄两下,“我说过了,我这个人记仇,也记恩。”

    她指下筝筝肃响,扰得他心神不宁,每一声仿佛都怼在他的心尖上……

    钟朔猛地摁停了微颤的弦,狐疑地盯着叶棠音,“你是怎么瞧出来的?”

    叶棠音呵呵冷笑,“管家的嗓门那么大,除非我耳聋心盲,才会视而不见,听而不闻。”

    钟朔总算明白了,定是方才管家同小婢嘀咕时,被叶棠音听去了一二,江湖人的耳朵比哮天犬的鼻子还灵敏,对方又都是不懂功夫的妇人,怎么防得住她这个当世高手。但她只听到些许风声,稍稍加以揣测,便怀疑到他头上,未免太玄乎了。“你该不会是神算子转世吧,什么都能猜到啊,欺负普通人有意思吗?”

    “欺负普通人没什么意思,欺负你有意思啊,谁让你故意在薛锦珍面前向我示好呢。若你今日只是想摆脱薛锦珍的纠缠,又何必多此一举,我这么个大活人站在这里,难道还不够你显摆?你实在太了解薛家大小姐的脾气秉性,知道她并非传言中那般温柔得体,相反刁蛮跋扈得厉害。你见到她就没想摆脱她,而是想刺激她和薛家人来闹出些事端,转移钱璟轩的视线,拖住钱家人。”叶棠音洞若观火地笑道:“你替我备好的贺礼,恐怕已壮烈牺牲,而沈扬清的探子此刻就在钱府里瞎折腾,至于折腾得如何……”

    话音未落,却听嗖的一声,一道黑影竟从柳林深处射来。

    “小心!”钟朔一把将叶棠音拽进怀中,护得那叫一个严实。二人齐齐仰倒在榻上,钟朔整个背部着地,摔得那叫一个结实,痛苦地皱起眉头叹道:“你是触了哪尊神仙的霉头,怎地每次都有人暗中偷袭!”

    叶棠音不忿地抽了抽嘴角,“你属耗子?一惊一乍!”

    “你到底有没有良心,我又给你当了一回肉垫……”钟朔嘴上抱怨叶棠音无情,却顺着她的眼神望过去,原来那道黑影不过是一截细瘦的树枝,从林子里射出来落在亭柱旁。

    南少顿时有一丝尴尬,脸上有些挂不住……

    “白少庄主说的不错,你就是一个怂货!”叶棠音猛地挣开了钟朔紧箍的手臂,起身去够那截树枝,取下缠在树枝上的绢条。

    钟朔瘪了瘪嘴,“我还当你是神仙转世呢,原来是留了后手哇!”

    叶棠音挑眉道:“我不像有的人,喜欢背地里耍不入流的伎俩。”

    “你安插细作不是也没告诉我?怎么还好意思责怪我背着你!”

    “我没责怪你背着我,我只是单纯地嘲笑你不入流。”

    钟朔:“……”

    叶棠音越看眉心越紧,“你给钱家送了什么?”

    “一尊送子观音玉佛。”

    “碎了?”

    “当然!”钟朔解释道:“否则如何惹得那位动怒,人家可是出了名地尊佛。”

    “败家。”

    钟朔:“……”

    挨骂就挨骂吧,毕竟那尊玉佛也是真贵!

    叶棠音啧啧道:“荣王生性多疑,外人看来是薛锦珍出于怨妒,纵容侍婢砸碎玉佛,借此打我的脸面,荣王只要稍稍动些心思便会起疑。你们班门弄斧,荣王不动声色,不是因为你们的手段有多高明,而是因为你是钱塘钟氏的继承人,沈扬清是刑部尚书的亲儿子。一个钟氏一个沈家,皆可为东宫的左膀右臂。你该庆幸有个好靠山,今日之事荣王不深究,不是给钱家和薛家面子,而是给你们钟家留面子。你们自以为是的举动,无异于打草惊蛇,简直是愚蠢至极。”

    “我们打草惊蛇,不正好给了你可趁之机。”钟朔瞄着叶棠音手里的绢条,死皮赖脸地道:“商量商量,见者有份。”

    叶棠音莞尔冷笑,“天下熙攘,皆为利益,道不同利不同,如何商量?”

    “我们可是一条船上的盟友,岂会不同!”钟朔心里清楚,若当真道不同不相为谋,叶棠音就不会让他知道她留了暗线,吊着自然是想他付出些代价,他索性摆出一副光脚不怕穿鞋的架势,好死不死地耍赖道:“反正要银子没有,要大好儿郎有一个,大当家将就着收了?”

    “我呸!”叶棠音啐骂道:“成事不足,败事有余,当面一套,背后一套,不敢明言,只会暗算,这便是你们名门正派所谓的道义!”

    “此言差矣!我是我,江湖正道是江湖正道,岂可混为一谈!”钟朔义正言辞,理直气壮地争辩道。

    叶棠音忽然起身,晃晃悠悠地走到钟朔面前,手腕翻花斗转,宝扇勾着他的下巴,疏眉微挑道:“孤男寡女,花前柳下,总归要做点什么,才对得起如此僻静的地界,你说是也不是?”

    “你想干什么……”钟朔抱臂紧紧捂着胸口,结巴道:“我……我可是正经人……”

    “正经人……”叶棠音顾盼巧笑,媚眼如丝,“我看看,能有多正经?”

    “停停停!打住!”钟朔惊得一身汗,疲倦地揉着额心,按住胸口道:“小可甘拜下风,求大当家放小可一马!”

    大佬抛来的媚眼,他这心肝脾胃肾,统统都扛不住啊……

    叶棠音环望庭园,不由自主地翘起唇角,“这园子里春花不多,青柳却不在少数,难怪还有个雅名——听柳。东都城里人人都道,钱家二少奶奶几世修来好福气,嫁了一个一心一意的好相公,可又有几人清楚,钱璟轩的一心一意,从来没放在她身上。”

    钟朔的眼神也幽深了几分,“贤允一贯精明,岂会不知家中有无内鬼,终究还是念旧情。”

    “念旧……”叶棠音顺手折断了一枝艳花,举在鼻尖下嗅了嗅,“焉知,不是有利可图?”

    钟朔眸色一紧,“你的意思是,钱璟轩睁之所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放任细作为所欲为,并不是因为顾念旧情,而是他早已与之合谋了!”

    叶棠音挑眉道:“我什么意思?我没什么意思。我听不懂你的意思!”

    钟朔:“……”

    果然睚眦必报!

    钟朔放软身段,好言好语地撒娇道:“求求大当家就别吊着小可了,高抬贵手,点拨点拨。”

    叶棠音不吃软也不吃硬,却见不得这般膈应,起了一层鸡皮疙瘩!“他不念旧,自然引他有人念旧。他不图谋,自然有人替他图谋。他不想做恶,自然有人逼他做恶。”

    “有人是哪位?”

    “你猜。”

    钟朔:“……”

    “你猜”果真是世上最招人嫌的词!

    叶棠音揉碎了手里的花枝,转而又折了一枝。钟朔忽地握住她不安分的手,啧啧道:“辣手摧花,何其狠心!这园子里的花花草草贵重得很,你一指头痛快地捩下去,可知要搭上多少银子?”

    叶棠音余光瞥了瞥,顺手将花插进钟朔鬓边。“你是心疼花?还是心疼钱?”

    “我自然是心疼你,怕你手疼。”钟朔极为配合地晃着脑袋,活像是小倌院里的花相公!

    “油嘴滑舌,哪学来的?”

    “肺腑之言,无师自通!”

    “贵客万福!”这时却听一声娇憨的高呼,被打发走的彩衣端着一大碗物什回来了。“新得的果子蜜饯,请二位贵客尝尝鲜,祝二位贵客甜甜蜜蜜!”

    彩衣放下大腕,又抖了几句甜嘴机灵话,便麻溜地退下去。叶棠音盯着那一大碗蜜饯,眸色微微一沉,“含桃……”

    钟朔扬起剑眉,志得意满地看着她,清了清嗓子道:“不用谢我!”

    一颗颗晶红剔透的蜜饯,被流光照得如珠似宝,散发着诱惑人心的香甜,却灼得叶棠音眼睛发酸,别过头去。“谢你祖宗!甜的吃多了牙疼!”

    钟朔委屈巴巴地道:“我还不是为了讨好你……”

    他修长的手指捏起一颗红诱的含桃,隔着一臂之遥,邀功似的高举在她眼前。瓷碗素净,含桃娇红,衬得他的手越发净白。可就在这一瞬间,叶棠音怔住了,潭眸微微一颤,似有片刻恍惚……

    眼前这个人也伸手递给她一颗含桃,他也眉目如炬,他也眸色灼灼,他也如冬日里烧得旺盛的火焰,明朗而温暖。他也说,都是为了讨好她。

    叶棠音哂笑道:“为什么偏偏是含桃?”

    钟朔闻言皱眉,“我见你在醉月坊和食为天都要了含桃蜜饯,还以为你喜欢……”

    叶棠音一把推开他,抿起微白的唇,眼底的漠然仿佛能煞白这无边春色。“人已经走了,何必继续装模作样。”

    “得!又自作多情了一把!”钟朔转手将蜜饯塞进自己嘴里,越嚼眉头越紧,别提嘴里有多不是滋味了!

    “配着酒吃自然又苦又涩……”叶棠音提壶斟满一杯,仰头猛灌了一口,跟着抓了一把蜜饯塞进嘴里。

    这一口依旧是难掩的苦涩。

    钟朔恍然大悟,原来再甘甜的蜜饯,也盖不住唇齿间的酒涩味,反累得蜜饯变苦。

    叶棠音左手托着下巴,右手晃荡着酒壶,歪头看着钟朔,笑道:“你是不是好奇,为何我明知味道会变苦涩,却还将二者掺在一起品用?为何我明知结局是苦果,却还执意吞苦咽涩,甘之如饴?”

    钟朔神色淡然,“放在别人身上或许奇怪,放在你身上再正常不过,你这人天生拧巴。”

    “天生拧巴……”叶棠音咯咯笑了,看向钟朔的眼神也变得深邃。

    钟朔挑眉道:“你这么看我,会让我误会,你看上我了。”

    “曾经有一个人和你说了同样的话……”叶棠音叹道:“我拧巴,我天生拧巴。”

    “那个人后来怎样了?”钟朔莫名不安,“你恼羞成怒,一气之下将人灭口了?”

    “差不多吧……”叶棠音眸色幽远,“最后到底见血了。”

    钟朔眉心骤紧,“你还真将人家灭口了!”

    “流血的是我。”叶棠音指了指自己的心口,“棠棣扎下去的时候,我听到了海棠花开的声音……”

    钟朔眸色一震,“棠棣?你对自己下了杀手!”

    未等叶棠音回应,却听远处传来一阵悉悉索索的声响。江湖人的耳朵确实比哮天犬的鼻子灵,叶棠音一把捂住钟朔的嘴,朝响动的方向瞄了两眼,比出嘘声的手势。钟朔会意点了点头,二人默契地对视片刻,借花丛的掩护循着响动溜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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