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乍起,吹皱湖面。
钟朔一惊,“什么!”
“薛峥的鞋底分明沾着钱府荷塘的泥水,别告诉我,你没瞧见。”叶棠音缓缓道:“柳问君拿着鸳鸯佩中的雌佩,而雄佩就藏在薛少闻的身上,真正的钱周氏恐怕就是被他给……”
她比出一个抹脖杀的手势。
钟朔眉心紧锁,“少闻没有杀钱周氏的理由。”
“他有,而且理由很充分。”叶棠音揉着额心说道:“那雄佩原本属于钱璟轩,而薛少闻是从一个姑娘手里得来的。”
“姑娘?”钟朔不禁讶然,“薛家老夫人在世时曾向我祖母提议,希望钟薛两家的子女结下秦晋之好,以延续几代人的深厚情谊,原本少闻要娶的人是小妧。少闻与薛锦珍并非同母所出,少闻的母亲是薛叔父的原配,只可惜天妒红颜,婶母芳华早逝,如今这位薛夫人是薛叔父的续弦。我母亲与婶母原是闺中密友,自然不会让那继室捡了便宜。若小妧能回来与少闻再续昔年竹马青梅之缘,也算慰藉婶母在天之灵,圆了母亲心中多年的遗憾,可现在看来事与愿违……”
叶棠音挑了挑眉,打趣道:“叶君竹叛出钟家,还有你可以与薛锦珍凑成一对。”
钟朔狐疑地皱眉,“你今天怎地这么酸啊?”
叶棠音阴恻恻地说道:“有道名菜叫淳醯青龙,有机会我请你吃。”
“淳醯青龙?”钟朔闻言心里咯噔一紧,“有没有通俗点的说法?”
“醋泡手筋。”
钟朔:“……”
“我还可以举一反三,醋泡脚筋,醋泡肋骨……”
“不用客气!真不用!”钟朔连忙打岔,再说下去她怕是要将他炖了。“十年前,钟家对外宣称小妧得了一场大病,机缘之下幸被仙尼收为徒弟,带到南海国旧址医治,结亲一事就此作罢。后来薛家决意与孟家缔结姻亲,定了少闻和淮安郡主孟西晴的亲事,如今的薛夫人出身孟氏,少闻与淮安郡主也算是没有血缘关系的表亲。”
“瞎子都能看得出来,薛少闻根本不喜欢淮安郡主,以他的性格,掉了脑袋也不会迎娶。薛家不是结了一门皇亲,而是接了一场大祸。”叶棠音眼底闪过几分讳莫,“遗憾之所以成为遗憾,就是因为生生世世皆不得圆满。无论她是叶君竹还是钟筠,都永远回不来了。”
钟朔怔了怔,“永远都回不来……为什么……”
“因为她背弃了自己,她才是最蠢的人。”叶棠音哂笑道:“薛少闻瞧着挺温顺,血脉里却是天生反骨,岂会受那继室的摆布,不会乖乖听话的。”
钟朔皱眉道:“少闻和我一样,背着家里在外私定终身了?”
“非也!”叶棠音摇头啧啧道:“他和你不一样,他一厢情愿,哪里比得上你我两情相悦!”
“这话听着可真顺耳,就是叫人不踏实!”钟朔表面喜上眉梢,实则心里发毛,“日头是打西边出来了?”
叶棠音神神叨叨地问了一句:“钟大爷,你知道自己接下来的命数会怎么走吗?”
钟朔的后背有点发凉,“要不然你给我算一卦?”
叶棠音幽幽笑道:“你已经被妖女迷得团团转,马上就会受妖女蛊惑,沦为悖逆家族的不孝子孙,下一步就是叛出师门,自甘堕落,坠入魔道,成为正道得而诛之的公敌,遭千夫所指,万人唾骂。”
钟朔心弦紧了紧,“你这是要找别扭啊……”
果不其然,叶棠音眸色一沉,严肃是说道:“你与我同行,自然是千般万般地别扭。你要付出的代价,就是欺师灭祖,你做不到。因而我们根本就不是一路人,也终归不会成为一路人。”
他根正苗红,前途无量。
她仇怨缠身,不得往生。
钟朔心下生出一股不安,“方才还两情相悦,现在就异道殊途,你到底哪句话是真?”
叶棠音浅浅一笑,“先给你讲个故事吧。”
“若是悲伤的结局,你还是不要讲了。”钟朔顿了顿,“我心里承受能力差,扛不住!”
“这世间原本就是苦涩多过甜美,否则芸芸众生何必费尽心思去追求喜乐?生而为人,本来就要承受生命的重量,苦乐悲喜,爱憎别离,皆是挣脱不得的。”叶棠音的神色忽然黯淡了,朱唇轻起道:“在于阗城里有一处小驿馆,驿馆老板姓罗名海,原本是中原人,不知为何避居关外。罗老板有两个女儿,大女儿罗英,美貌窈窕,性子豪爽,自称曾拜师于昆仑山,走到哪里都非要别人喊她一声昆仑金花,小女儿罗芸,温婉清秀,甜美依人,被当地人盛赞为和田神女。五年前,我与薛峥在罗老板的驿馆里不打不相识。”
钟朔挑眉,“你不会是打算给我讲,你与薛少闻的情史吧?”
“我今天就该让你尝尝,淳醯青龙的滋味。”
“开玩笑……”钟朔讨饶道:“大当家莫要生气,继续说!”
“薛少闻看上了罗家小女儿,还求我帮他牵红线。而那年也是我们第一次为钱家押镖,押的是江南丝绸。钱璟轩一个文瘦的儒商,跑到关外受风沙吹洗之苦,委实叫我们另眼相看。造化弄人,罗芸瞧上的人偏偏就是他。”叶棠音啧啧冷哼道:“薛少闻得知后哭了三日醉了三夜,还给我惹了一屁股麻烦!”
钟朔眉心骤紧,“钱璟轩……他不是喜好男风吗?”
“好男风有什么错,只要真心实意,就是喜欢上了九头妖怪也都随他,他的错不在于喜欢谁,而在不忠和欺骗。”叶棠音低叹道:“当年罗芸情难自已,一时糊涂将钱璟轩灌醉……后来钱璟轩将那枚鸳佩留给了她,承诺回到东都后会禀明家族,择吉日接她过府。谁知回了东都,他却迎娶周氏进门。于阗城是西域要塞,商来客往消息通达,几个月之后,钱璟轩娶妻的消息便随着货商一同传来,传进罗芸的耳朵。胡地女子,爱恨自有担当,罗芸不顾家中阻拦,执意去东都找钱璟轩问个明白。”
钟朔闻言先是一愕,心道胡地女子果然奔放爽朗,不行就霸王硬上弓!可再一瞧叶棠音那副凝重的神色,钟朔心下顿时升起一股不详的预感,“莫非那位罗姑娘出了祸事?”
以他对薛峥的了解,若非罗芸出了什么事,他实在找不到能让薛峥怒而杀人的理由。
“世间一切美好的开局,往往都伴随着悲伤的结尾,才会被久久铭记。”叶棠音惋惜地说道:“罗芸一头撞死在钱府门前,她当时已怀有身孕,血溅当场,一尸两命。”
“孩子是钱璟轩的?”
叶棠音冷笑道:“自然是他的,不过在钱周氏的污蔑之下,背锅之人就成了柳问君。”
“因为那对鸳鸯佩!柳问君拿着鸯佩,鸳佩在罗姑娘身上,钱周氏便以此为由侮蔑她!”钟朔细思觉得事有蹊跷,“女子持雄佩,男子持雌佩,如此明显的疏漏,有心之人一眼便能看出端倪,当时就没人怀疑?”
“有柳问君情深意切的配合,大多数事不关己的人岂会详查?柳问君是个出色的戏子,与周漪韵一唱一和,逼得罗芸无处申辩。胡地女子,性情刚烈,唯有一死,以鉴清白。当年给罗芸收尸的人就是薛少闻,那是他心爱的和田神女,最终变成一具枯萎的尸体,你叫他怎能不怨不恨?”
“钱璟轩可知道,罗姑娘是含冤而死的?”
“他当然也知道,他当时人在江南,鞭长莫及,回来后却只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让此事不了了之。所以钱璟轩就是一个懦夫,只有勇士才懂得伤心,懦夫是没有心的。你一定没见识过,伤心断肠的薛少闻,发起疯来有多狠。”叶棠音望着湖面上的点点涟漪,挑了挑眉,“你可知,我长安镖局在关外赫赫名声是如何打响?”
钟朔被她忽转的话锋问愣了,“难不成还是勇士薛峥打响的?少闻的武功没那么厉害吧?”
“他是菜得要命,可他缺德,缺了大德,他拿命逼着我剿匪!”叶棠音摇头叹道:“罗芸死后几年里,薛峥除了喝酒买醉,便四处寻衅滋事,主动跑到沙匪老窝自寻死路。他自己没有多大本事,倒是有胆子单枪匹马穷折腾。我交友不慎,只能一家接一家地捞他,将方圆几十里的沙匪得罪个干净。我们俩思量一番,干脆一不做二不休,借机扬名立万,他捅马蜂窝,我就烧马蜂,百里匪煞神的破名,也是他给我起的。”
“这前面都炸开锅了,你们俩还有闲心在这里八卦本少爷的情史,真够朋友啊!”说曹操,曹操到。却见薛峥点水过江,一跃翻进湖心亭。眼见一地的破木残渣,薛峥眉心一紧,“看来碰到麻烦的不止我一个人……”
钟朔见薛峥一身风尘,狼狈得疲态尽显,皱眉问道:“出了什么事?”
薛峥沉了沉眸,转而看向叶棠音,“我闻到胡杨蜜的味道了……”
叶棠音目光一紧,“这回没喝多?”
“真没喝!我对灯发誓!”薛峥就知道她会这么问,也怨不得叶棠音不信,只怪他喝醉后总嚷嚷着罗芸回来了,他心爱的和田神女站在茅草堆旁甜甜地笑着,笑容比关外的太阳还温暖……
“且信你一回。”叶棠音挑眉问道:“你觉得会是谁?”
“我猜不出来……”薛峥毫无头绪,“我自诩轻功在江湖能排上号,追了半天,却连人家的影子都没瞧见!”
钟朔问道:“那你怎么追到这里了?”
“靠鼻子闻啊!”薛峥筋了筋鼻头,“小爷这鼻子比哮天犬的都灵,你们俩又不是不知道!”
叶棠音凑到钟朔耳边悄声调侃道:“你们怎么都离不开狗啊?”
钟朔:“……”
他干咳了两声,转而道:“薛少闻,钱周氏当真是为你所杀?”
薛峥眼神一颤,没有坦然承认,也没有明确否认。他的沉默无疑加重了钟朔心里的肯定,钟朔从未想过素来磊落的兄弟,竟会为情所恨,对一个没有任何武功的普通人痛下杀手。
“你别用这种难以置信的眼神看着我,太难受了!”薛峥微微眯起眼睛,敛藏眸中的凉薄与恨然。“罗芸一头撞死的那日,天降瓢泼大雨,没过多久便冲干净了她殷红的血。她流了那么的多血,有她的血,有孩子的血,最后却抵不过老天一场大雨,也敌不过比刀子还要锋利的谣言与诽谤!她的脸白得发冷,裹在雨里就像是溺水而亡的人……”
“所以你才要溺杀钱周氏,就为让她感受到罗姑娘当时的痛苦?”钟朔深深地叹息道,“何苦让别人犯下的恶孽,脏了自己的手?你惩罚的不仅是他们,还有你自己。”
“炎旭啊,你可知,我最佩服你身上哪一点?”薛峥笑得苦涩,“我们都是戏园子里长大的孩子,可你和瓷娃娃却能一直笑得磊落,而我只能装作磊落,要我像你们一样以德报怨,我真的做不到啊!”
“戏园子”是他们共同的暗语,他们都是生长在大家族里的孩子,看尽明争暗斗,尝尽人心炎凉,那无处不在的勾心斗角,就像台上一出又一出的好戏,你方唱罢,我方登场,来来回回,无止无休。然而在倾轧与斗争的敦促和磨砺下,只有钟朔和钟忆瓷依旧活得落拓坦荡,而他们都已或早或晚地败在阵前。
薛峥选择了憎恨,木拾选择了躲避,白洵选择了玩世不恭地厮混,他们皆发了疯般地羡慕,甚至是嫉妒钟家兄妹,只因为钟朔和钟忆瓷还能守住如故的本心。
薛峥冲着叶棠音笑了笑,“多谢你还愿意,保全我这个混账朋友,小爷甚是感动,这次就算我欠你的。”
“薛少你欠我的还少吗?”叶棠音恨铁不成钢地盯着薛峥,“你能不能长点出息,不要次次都让我给你擦屁股啊!”
“瞧你那小气样吧!”薛峥瘪了瘪嘴,“欠你的我迟早会还,连本带利不差你的!”
叶棠音啧啧道:“迟早是什么时候呀?”
“说迟不迟,说早不早,一切刚好!”薛峥动了动脚踝,又抻了抻筋骨,挑眉道:“西域教王带了一帮美女在前面砸场子,你们说我踹他一脚就跑,能不能逃得掉?”
叶棠音闻言眸色一沉,“若是你运气好,只管朝他右腿内侧狠狠踹上一脚,莫要说逃命,声名鹊起,扬威立万,也不在话下。”
……
前厅闹腾得紧,钟忆瓷盯着面前这与众不同的大魔头,心下满是惊骇与忌惮,还有好奇!瞧这魔头的年纪没比自己大多少,却已稳坐西域魔道的头把交椅,到底经历过怎样的大风大浪,才能将一介凡人磨练得如此讳莫,而又如此耀眼。不论他是正是邪,相比于同辈人,他都是不可否认地出众。身堕魔道,他也是威慑一方的枭雄。
钟忆瓷一直活在家族的庇佑与拘束下,上边还有个名冠江湖的才俊兄长罩着,而她年轻气盛,自然对一切异于凡俗的人事,都怀有年轻人普遍存在的向往情结。这种情结无关对方是正是邪,那是一时一瞬的虚荣,也是亦消亦长的激进。一个时时刻刻谋求出众的年轻人,难免虚荣,也难免激进,但钟忆瓷明白,她的名扬四方,她的傲视群英,只能在正道。
这一生,这一身,无论荣光,还是落寞,统统只在正道!
喧嚣的英雄大会,因为不速之客的造访,已然走形变味。原本空旷的比武台,此刻已被十二名妖媚艳丽的紫衣女子占据。说句实在话,在场有不少年轻的儿郎已然看直了眼,都是血气方刚,年轻气盛的侠少,见到人间尤物难免失态。何况圣雪宫的十二紫衣使,不仅拥有绝美娇艳的皮囊,且修习了蛊惑人心的妖媚之术,随便一个眼神,虽不能颠倒众生,但也勾得凡夫俗子心猿意马难以把持。
相较于惊慌的年轻人,有资历有定力的正道前辈们,更忌惮那个站在比武场中央的人。
双方剑拔弩张,大战一触即发!
“天山美男,敢问有何贵干啊!”钟忆瓷鬼使神差地壮起胆子,开口打破对峙的僵局。她笑嘻嘻地看着那个令不少人望而生畏的魔头,心中却没有一丝一毫的胆怯与退意,反倒雀跃,甚至兴奋。“魔尊大驾,蓬荜生辉,可是来给我家兄长与嫂嫂送贺礼的?”
钟忆瓷的从容不迫,与一众沉默观望的同辈甚至是前辈相比,反差鲜明。
此刻的她光芒四射,荣耀万丈。
“小丫头,倒是颇有几分胆色……”千宁饶有兴趣地打量着钟忆瓷,“在场这么多正道前辈都没敢开口,你一个小毛丫头竟有胆子质问本座,果然你们钟家的女儿皆是这般有勇无畏。”
钟忆瓷呛声质问道:“你见过几个钟家女儿,就敢大放厥词!”
“小瓷!退下!”钟伯玄沉声呵制住了闺女。
钟忆瓷闻言不甘地瘪了瘪嘴巴,在家除了钟朔没人看得起她,他们都以为离开钟朔,她就还是从前那个畏缩懦弱的孩童。钟忆瓷坚信自己早已不是昔日的胆怯稚子了,有能力保护自己和家人。她握住腰后的皮鞭,勇敢地往前走一步,站在魔尊千宁的正前方,怒腾腾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对方,却对钟伯玄说道:“父亲,我不怕他!”
钟伯玄心弦微微一震,望着钟忆瓷单薄却笔挺的背影,没再言语。
千宁饶有兴味地笑道:“小丫头,你很像本座认识的一个人,和她一样有意思。”
钟伯玄与白决权对视一眼,双双警惕地盯着面前这个年轻的后生。钟伯玄今早与一众世家家主和掌门一同进城,一路上未闻未见任何异样。纵然早知西域圣雪宫对中原虎视眈眈,魔尊千宁对江湖正道蠢蠢欲动,可从未有人想过,对方竟敢堂而皇之地出现在英雄大会上。此前江湖上虽有魔尊千宁亲自西来的消息流传,但没有人给出准确的时间,谁也未曾想到他来得出其不意,不露半点风声,可见是做足准备,想要在中原武林掀起一番风雨!
钟伯玄也算是江湖一方巨擘,一身威严郑肃之气,不怒自威。他比白决权年长三两岁,虽已年逾五旬,脸上却未留下多少岁月雕刻的痕迹,英俊落拓的相貌,白净细致的肤色,漆黑深邃的眼仁,还有标志性的春山黛色雾眉,皆足以证明昔年江湖第一俊公子的美称绝非浪得虚名。
千宁在见到了钟伯玄本尊后,多年来不痛不痒,却一直萦绕于心的好奇,终是得到了一点解答与满足。
千宁别有深意地笑道:“看来钟家子孙的美貌,大半是继承钟庄主。钟庄主何必动怒,令爱身为女子,却不是一般地勇敢。在江湖上敢与本座对视的女子委实少得可怜,有趣的是,她们竟都是你钟家的女眷。钱塘钟氏不愧为武林名门,威严毕现,钟庄主当以此为荣才是。”
钟伯玄眼神一紧,却未回应。
这时白决权摆出了武林盟主的气势,沉声问道:“圣雪宫主远道而来,不知有何贵干?”
千宁舒了一口气,动了动两脚脚踝,笑容不减,湛蓝色的眼眸却不由自主地变暗了。“白盟主这不是明知故问吗?本座既有幸能成为尔等议论的焦点,岂有不亲自过来听听的道理!”
白决权威和并露,“魔尊恐怕有所误会,今日老夫设私宴,请的是自家的亲朋好友,自家人相聚欢庆,增进情谊,不谈外人。”
“白盟主这是摆明了不欢迎本座啊!”千宁无所谓地笑道:“本座不请自来,的确有失礼数,只是白盟主不该拒客,因为本座是特地过来送故人回家的……”
话音未落,却见一名紫衣女使,捧来一个脖子粗的瓷罐,雪白的瓷面在阳光下泛着刺眼的光泽。
白决权心下顿时升出一股不安。
“送过去,让白盟主好生瞧瞧,可认得是谁?”千宁笑颤颤地吩咐道:“问清楚他的身份,也好送他回家,中原人最讲究落叶归根。”
女使将瓷罐放在比武台正中央,白决权的心竟顿时一沉。
“本座的这位故人,名叫怀诚……”千宁望着瓷罐说道。
“恶贼!你说什么!”白洵顿时青筋暴起,怒不可遏地拔剑一跃而上,杀气腾腾地盯着千宁。
白决权下意识地攥拳,那张见惯风浪而波澜不惊的脸已然隐隐作怒,遒劲的眼神分外阴沉。
千宁无所顾忌继续道:“他曾是本座的贴身侍从,如今长眠不起,本座身为他的旧主,自该送他荣归故里。”
“怀诚哥……”钟忆瓷震惊地望着瓷罐,“不会……”
白洵抑制不住地颤抖,挑剑直指千宁的门面,“你胡说!我要杀了你!”
“杀人是要有原因的,本座这样的恶魔,也不会无缘无故就动了杀念。”千宁脸上依旧笑意吟吟,“白盟主竟舍得让爱子到天山吃苦受罪,服侍本座这么一个魔头。中原有句老话,舍不得孩子,套不着狼。白盟主此番舍了孩子,不知是否如愿套住本座这匹狡猾的狼?”
魔尊不远千里,翻越天山踏过冰雪而来,来送故人归乡。一如故人当年不远千里,翻越天山踏过冰雪而去,去窥魔道辛密。千宁所谓的故人,不是故人而是敌人,是武林盟主派去打入圣雪宫内部的心腹。
千宁沉沉一叹,“用爱子的一捧傲骨,来换我圣雪宫可有可无的辛密,白盟主觉得值吗?”
原来瓷罐里装着人的骨灰——小风神白洛的骨灰!怀诚是白洛的表字,他是白家二公子。白洛轻功卓绝,犹如逐月之风,小小年纪在江湖上却已鲜有敌手,人送美名——小风神。他是白决权的义子,也是白洵最为看重的兄弟。五年前,小风神忽然销声匿迹,从那之后任何与白洛有关的事情,白家对外缄口不言。外人又如何料到,曾经名噪武林的小风神白二爷,竟孤身一人远赴天山,甘做江湖正道的眼线,窥探着魔道的一举一动。
武林盟主收到所谓的线报,大都由白洛以命换取,孤胆英雄深入魔窟,像一只风筝传递着情报,而风筝线就握在白决权手中。两个月前,放提线者收到风筝发出的最后一次讯号,风筝便彻底断了线。白决权断然没有想到,苦心培养成才的二儿子竟客死异乡……
白洵恨怒怒地盯着千宁,呵问道:“你杀了怀诚?”
“少庄主如此杀气腾腾,可真叫本座伤心!本座是来送故人归家,不是来结新仇寻旧怨。”千宁挪了挪步,“本座今日求了一签,求的是和气生财,而不是兵戎相见。本座远道而来,就是想与中原武林重修旧好,与江湖正道握手言和,彼此签下契约,让江湖远离正魔纷争。大家相安无事地过日子,何乐而不为呢?”
“呸!若是你杀了怀诚哥哥,你便是我们的仇人,还说什么狗屁言和!”钟忆瓷啪地就亮出了鞭子,再不顾钟伯玄阻拦的眼神,也跃上了比武台,站在白洵的身侧声援他,随时助他一臂之力。
此时此刻,众人皆在观望武林盟主的态度。一时之间,除却白洵与钟忆瓷,无人敢妄动。
千宁笑吟吟地看着钟忆瓷,“小黄毛丫头,本座给你指条明路,让你的兄嫂出来见本座。你们俩连本座婢女十招都接不住,本座虽然是公认的魔头,却不欺凌弱小。真要动手,本座的对手也只有叶棠音一个人,你们还不够格。”
虽是剑拔弩张的当口,但众人在听到魔尊如此言语后,心下不免多了些毛毛躁躁的揣测,这魔头分明就是在嘲讽在场众多正道英豪,便是正道泰山北斗与世家掌门,他也统统没有放在眼里,除却一个人——长安镖局叶大当家!
长安镖局名噪一方,却到底不是豪门正宗,甚至在叶棠音与钟朔传出婚讯流言前,没有几个人真正将一家低调的镖局放在眼里。
如今西域魔道的至尊点名道姓地称,只有长安镖局的叶大当家,才配做他的对手,可见江湖从前委实低估了长安镖局的实力,小瞧了此刻并不在场的叶棠音。听闻她此前已与这位交过手,不仅扬言誓死为敌,更是放出了狠话,要杀魔尊千宁而后快!
她的豪言壮语,恐怕并非狂言妄语。有些人下意识地回想着,她拥有何等的荣耀过往与流芳佳绩……
毫无疑问,那位从前名不见经传的女子,而今却被推上风口浪尖,成为了江湖的风云新秀。
“叮铃……叮铃铃……”就在众人沉思之际,湛蓝的天空忽然传来了一阵阵清脆的铃铛声。
数百尺红纱飞流直下,瞬间遮蔽头顶的苍穹,将人们的视线染成了殷红色——水袖红衣,蹁跹而至!
千宁愕而回眸,盯着那漫天蔽地的红纱,湛蓝的眼眸渐渐变为藏冥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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