祠堂肃寂,烛心爆花的声音格外刺耳。叶棠音漫不经心地解下披风,别有深意地看了看林擎挚,眼神里虽无傲慢,却也谈不上尊重,“前辈,有话不妨直说吧……”
林擎挚道:“孩子,你承认他是林灏,承认他是我林家血脉,老朽千般感激万般惭愧。你本该对我林家心存怨怼,但你能明辨是非,放下过去那些虚无的仇怨,足见忠义良善的品性。”
“前辈的评价太高,晚辈万万不敢当。名字也好,血脉也罢,那孩子终归是林家骨血,这是谁都无法改变的事实,所以我承认与否,重要吗?”叶棠音笑了笑,不得不同意让那孩子认祖归宗,也不得不成全他们口中的忠义与恩德。“不知哪位高人在前辈面前放了小话?晚辈听闻,林老夫人见了林桓公子的棺椁,悲而自戕,吞了鸩酒,赴死之心坚决,幸蒙高人相救,得以保住性命。鸩毒可是见血封喉啊,能从阎罗殿里抢人的大夫,可比凤毛麟角还少啊。”
林擎挚心下一咯噔,“此事一直保密,连滟丫头和瑾瑜丫头,也一直被我们瞒着。你却能听到风声,后生可畏啊!”
“林前辈老当益壮,我们这些晚辈实在不敢相较,只是我习惯凡事多留几个心眼。家兄平素虽是个混不吝的痞子,但在岐黄之术上,绝对算是一顶一的高人了。”叶棠音竖起大拇指,啧啧道:“家兄也就是舌头长了一点,废话多了些,若是有烦扰之处,前辈多多担待……”
话音未落,却听宗祠偏厅里传出一嗓子破骂——“好你个小瘪犊子啊!竟敢在背后骂我嘴碎!你个小兔崽子,越来越不将我这个便宜兄长放在眼里,居然敢在背后诋毁我!”
那股熟悉的药香飘进鼻尖,叶棠音下意识地皱眉,冷着脸不耐烦地道:“真难为有的人还记着自己也是为人兄长,抛下一家子幼小,招呼不打一声就鸟悄溜了,有什么脸叫屈?一口一个瘪犊子兔崽子,满嘴粗鄙话,还用得着谁去诋毁?”
“我怎么没打招呼?你问问小梨花和小疯子,我走之前是怎么吩咐的!”
“你没和我打招呼!”叶棠音挑眉道:“原来严以律人宽以待己,才是兄长的为人处世之道!”
“得得得!丫头片子睚眦必报,跟个狐狸崽子似的,狡猾到姥姥家了!”不虞算是听明白了,合着人家这是在报一箭之仇呢。她当初溜出来的时候没有告诉他,被他狠狠地训了一顿,这回算是逮住机会可劲找补了,真是一点亏也不吃!
“是是是!我哪里比得上兄长心胸宽广啊!”叶棠音回怼道:“我是狐狸崽子,兄长可是一只老狐狸!”
“老爷子,我没瞎说吧,这丫头刁蛮得很!”不虞对林擎挚狂吐苦水,“就这么个不着调的泼皮,你居然还想收她为徒,也不怕被她气死喽!还让林灏给她当徒弟,林桓不得半夜托梦埋怨你!依我看你还不如自己教呢,跟着她早晚学成混世魔王!”
叶棠音闻言愣了愣,“前辈想要收我为徒?”
林擎挚开怀大笑道:“老朽还就欣赏你这股子机灵劲!老朽身子骨一年不如一年,灏儿的年纪又太小,老朽不抓紧收一个悟性高的关门弟子,林家传承百年的武学,岂非要就此断层!”
叶棠音脸上很尴尬,心里头更尴尬,合着林家打的是这么一个馊主意——不仅要让孙子认祖归宗,还想让她白给他们家孙子当上几年保镖兼保姆,想得真美!“前辈是说笑吧,晚辈不过是一个外人,无福承受此等好事。更要命的是,我怕姑姑的棺材板会翘起来。”
林擎挚的顿时面色一僵。
“你胡言乱语什么!”不虞做势就要捶叶棠音的脑门。
叶棠音侧身一闪,狐狸崽子这么个名号可不是白叫的,不虞这老胳膊老腿能打到她才怪!“林前辈是武林大家,岂会像兄长这般讳疾忌医,亏兄长还是大夫,怎地听不得实话!”
不虞低低叹息道:“何苦揪着旧怨不放,活在痛苦里?若你藏怒宿怨,你姑姑泉下有知,棺材板才真要翘起来!你姑姑生前最放心不下的就是她唯一的孩子,你若能拜师林家,可护林灏万全,你姑姑方能瞑目。”
“不虞,我敬你重你,愿喊你一声兄长,可你没有资格劝我。”叶棠音沉声道:“你们谁都没有资格要我放下,因为你们还活着!”
“正因为我们都活着,才更要放下仇恨。”
“活人怎知死人不恨?你们是亲自去地府问过他们吗?”
“小棠……”
“打住!你每次这么叫我都没好事,难道你认为离了林家,我就没本事护林灏周全?”
“无论如何,他姓林!”
叶棠音面色沉愠,“他是我姑姑的孩子,我自然会护着他,但我姑姑不是林家的人。”
这时林擎挚抬手指向离他们最近的牌位,“孩子你看……”
叶棠音一眼望去,顿时愣在原地,那竟是姑姑的牌位,上面刻着三个字——林桓妻。
姑姑的牌位就设在林桓的牌位旁……
惊愕只在一瞬间,随之而来的却是满腔的愤懑与痛惜。邓赕备受荣宠爱戴的长公主,而今埋骨他乡,灵牌上连一个属于自己的名字都没有,只剩三个冷冰冰的字。她的一生她的命,竟然只是为了这三个字,多么心酸讽刺!
林擎挚意识到了叶棠音为何愤怒,诚恳地解释道:“我们并不知道灏儿母亲的姓氏,一直空着位置,如今灏儿回来可亲手为他的母亲补写,也算尽为人子的孝道。林家已经承认了她的身份,她就是林家人,你也是我们林家的亲人。”
“姓氏……”叶棠音看了看不虞,“我姑姑应该姓什么呢?我姓叶,难道我一家子都应该姓叶?”
不虞的脸色顿时青了几分,明知她是在故意找茬,也只能老老实实地受着,总不能往她伤口上撒盐。
林擎挚微微变了脸色,道:“灏儿之母良善贤惠,能聘她为妇是林家之幸。”
“早干什么去了?当初棒打鸳鸯,人没了惺惺作态给谁看?”任凭林擎挚的话再悦耳,叶棠音却一点也不买账,追问道:“江宁林氏绝非势利门第,却为何非要轻践一个柔弱女子,莫非其中有什么难言之隐?”
“自然是有不得已的苦衷,灏儿的母亲十二年前来到林家,原是拙荆收留的一个侍女。她聪敏伶俐,古道热肠,深受拙荆的喜爱。林陈两家是世交,桓儿与瑾瑜丫头更是指腹为婚,岂料桓儿竟与你姑姑情投意合,甚至私定终身,逼林家悔婚。拙荆对桓儿素来溺爱娇惯,原本悔婚不算什么大事,因为瑾瑜丫头也不愿嫁桓儿为妻。可是两年后,林家出了一件大事,一件天大的祸事……”林擎挚眼中隐匿着一阵寒光,不怒自威的凉意仿佛能熄灭炙火。
叶棠音心弦一紧,“何事?”
“墨楼的藏书被贼人盗走,林家百年武学一夜之间,被人瞧了个透彻!”林擎挚悲愤地说道:“此事甚至惊动了江宁府,而当时所有非证据皆表明,灏儿的母亲有与贼人里应外合,江宁府即刻下令拿人问讯,林家也要有所交待。”
“墨楼”是林氏的藏书阁,经卷千百典籍无数,堪称江淮一带最富有的私家书阁,就连官家所置学府与地方声名远播的书院藏书量都无法与其相较,论墨楼里最宝贵的藏书,非林氏流传百年的武学秘笈莫属。
叶棠音面色阴沉,“所以就你们舍弃了我姑姑,即便知道她是清白的?”
林擎挚微微语塞,“当时没有证据证明她无辜……”
叶棠音怒而嘶吼:“但也没有证据证明她有罪!”
“当时林家只是将她安排在思过阁里暂时禁足,且一直在寻找证据为她洗刷冤屈,原本是想保全她免受外界诛伐。却不料桓儿放了一把火,两个人趁乱出走,不知所踪,直到……”望着两块崭新的灵牌,林擎挚的老眸中凉意尽散,只剩下浓重的悲涩,“痴儿!痴儿啊!”
“前辈说这些陈年旧事,无非是想为林家开脱,可无论林家怎么解释,我姑姑和你儿子都已经死了。我从未将姑姑之死归罪到林家的头上,却不代表我对林家没有怨恨。”叶棠音冷冷地笑了两声,“我这个人既不够忠义,也不够良善,相反心胸狭隘,吃了什么亏都要找补回来,前辈你看走眼了。”
“你总该搞清楚,杀害他夫妇二人的并非林家。”不虞无奈地叹息道:“林家和你一样痛失骨肉,一样悲苦欲绝。”
“兄长要我拜师林家,怕不是脑子被驴踢了吧?”叶棠音眉心紧锁道:“像我这样的亡命徒,林家怎么敢碰,难道就不怕惹一身腥?”
“你以为你是什么人?”不虞掷地有声地说道:“你是长安镖局的大当家,风头正劲,威名远扬。可即便如此,你也只是一介无根无据的草莽,寒门位卑,身如浮萍,难入王谢之眼。你拜师林家,做老爷子的关门弟子,从此便是堂堂正正的林氏子弟了,出身名门,有所依仗,往后谁也不敢欺你。我可都是为了你好,我永远不会害你。”
叶棠音眸色一震,原来不虞竟是在煞费苦心地保全她,让她拜林擎挚为师,得江宁林氏为靠,日后在江湖甚至是在庙堂世家,任何人都不敢轻视她小瞧她。哪怕有朝一日事发,她尚有林家为屏障,只要拿捏住林家,就能保全己身。“兄长费心了,我能受谁人欺负?在这江湖上我不欺人就不错了,谁敢不自量力来欺负我?”
“江湖上没人欺负你,却不代表他们都尊敬你,何况离了江湖你还算个屁!”不虞嘴上骂的粗俗,话糙理不糙。“远的不说,钱塘钟氏和那个愣头青钟朔,让你受了多少流言蜚语,眼红你的人恨不得用吐沫星子淹死你。一旦你成了林老爷子的关门弟子,情况可就大不相同了。江宁林氏配钱塘钟氏绰绰有余,我看今后谁他娘的还敢瞎哔哔!”
叶棠音明白不虞的良苦用心,他借保护林灏之名义给林擎挚下套,明里暗里撺掇林擎挚收她为徒,为了她不惜苦心算计在江湖上呼风唤雨的江宁林氏。可他却忘了一点,她没生出一颗拿捏亲人的狠心,无法将姑姑唯一的血脉托下水。“兄长当知,我从不畏惧人言。”
不虞早知道这样的说辞在叶棠音面前立不住脚,但他清楚什么才能打动她。“好风借力,可上青云。”
短短八个字,却是诱惑十足。
她想要借得东风助力,扶摇而起。有林家为靠,这股东风就离她更进一步。
“兄长总骂我是疯子,其实兄长才是最疯狂的,什么都敢算计啊……”
“彼此彼此,不然怎么给你当哥哥啊!”不虞露出标志性的贼笑,活脱脱的一只老狐狸。
叶棠音对林擎挚问道:“前辈有三个徒弟,为何还要招我这种人?”
林擎挚诚恳地回应道:“孩子你一直在质疑我们,也在质疑自己。你是什么样的人,老朽看得很清楚。你与灏儿是骨肉血亲,到底与旁人不同,林家虽然弟子众多,但灏儿能依靠的却只有你一人。只要你答应,老朽愿意将毕生所学倾囊相授,也厚着脸皮借此机会,替林家向灏儿的母亲赎罪。”
“前辈这番话委实叫人感动,可人呐,为何总是不喜欢认真地听别人说话……”叶棠音唇边浮起一抹哂笑,“在江湖绝大多数人眼里,前辈宝刀未老,却为什么要如此着急地给孙儿铺路?前辈到底在担忧什么?”
林擎挚老眸一颤,惊愕地看着叶棠音。
不虞早有预料般笑道:“我早就说过,这死丫头贼得很,啥都瞒不过她的狐狸眼睛!”
林擎挚看了不虞一眼,见不虞点点头,便又说道:“老朽怕林家的基业还没安稳地传给灏儿,老朽就已经归西了!”
叶棠音眉心一紧,“何出此言?”
“你可知,这些年林家为何淡出江湖?”不虞继续说道:“难道仅仅是因为林桓出走,江宁林氏便丧落到如今这般偃旗息鼓的地步,你也太小看当年的林家了。今时不同往日了,看似外强的林家,实则早已经中干,就剩一层干巴皮喽!”
叶棠音不耐烦道:“要说就痛快地说,啰哩吧嗦像个娘们儿……”
“嘿!你个小王八羔子!蹬鼻子上脸!”不虞吹胡子瞪眼地骂道:“老子想怎么说就怎么说,嫌啰嗦你也得忍着!”
叶棠音没心情同他拌嘴,翻了个白眼,转而直接向林擎挚询问道:“前辈,到底是怎么回事?”
却见林擎挚举起沧厚的手掌,捂上了心口,道:“老朽身中奇毒,日日提心吊胆,不知何时就要一命呜呼。”
叶棠音心弦一紧,“什么毒?”
“醉萝。”不虞的声音平稳如棉线,却瞬间捩断了叶棠音的心弦。
叶棠音震惊地望着林擎挚,“醉萝……种在了心上……”
林擎挚微微颔首,一时间苦恨难言。
叶棠音又问不虞,“种在心上,如何克制?”
“和你是一样的……”不虞无奈地叹气道:“金针封穴,除此之外,别无他法。”
“金针封穴,封在心窝上……”叶棠音看着林擎挚的眼神顿时敬畏许多,她无法想象林擎挚究竟是怎样忍受这莫大的痛苦与屈辱。当年为救叶棠音的命,不虞三日三夜不眠不休,愣是用金针封断她的筋脉,最终将蛊虫困于她的左臂,让她死里逃生捡回一条命,却也彻底废了曾经最引以为傲的左臂。
林擎挚被种下醉萝的地方是心,想要保命唯有用金针封闭住心周的要穴。可心脏是一个人的本源,足见下蛊者用心之歹毒。这些年林家越发地低调隐忍,林氏子弟在江湖上越发地不争无闻,原来都是因为林擎挚的毒伤!
“老爷子不肯出宗祠半步,外人看是悲而顽固,可其中的苦因苦果,又有谁人知晓!”不虞走到林擎挚的身旁,恭敬地解开他的衣襟。“看看老爷子的心窝,你就全明白了……”
林擎挚慈和地笑了笑,笑中掺杂几多辛酸无奈,只有自己知道。扯开衣襟露出心口,这位叱咤了江湖大半生的泰山北斗,心周已然僵得像一块硬邦邦的铁板,透着孤寂悲凉的死亡气息。叶棠音甚至能够感受到,那潜埋在林擎挚心周要穴下的金针,是何其地冰冷而锋利,因为同样窒息的死亡之感,也在她的身上时刻地重复着!
叶棠音眸色沉沉,裹在披风下的手已攥握成拳。“兄长多年来,一直与林家有联系?”
不虞心下一紧道:“这不是重点吧……”
“这般慌张做甚?”叶棠音笑了笑,“既有金针保命,林前辈也无需伯虑愁眠。”
“金针既能压制蛊毒,自然也能压制心血。那是心脏,不同于其他可以断血阻脉之处,久而无血是会死人的!”不虞动之以情地劝道:“老爷子剩下的时间不多了,看在你姑姑的份上,看在你小表弟的份上……”
叶棠音却直接打断道:“林前辈神采奕奕,比之常人炯铄抖擞百倍,再活十数年不成问题,没准能抱上曾孙。兄长既已找到恩师可解醉萝之毒,有磨嘴皮子的功夫,不若赶紧将老神仙请来,毕竟如今等着神仙显灵的可不止我一人。”
不虞愠怒道:“你何时竟变得如此冷漠了!”
“我这叫作头脑清醒,有些事情,我不愿更不能背负。”叶棠音虚目道:“兄长,我们是一样的人,谁又比谁高尚到哪里去?若我今日不答应,你们会怎样威胁我?说来听听,保不齐我真就因为你们的威胁而改变主意了。”
林擎挚叹道:“若你当真不接受,老朽也绝不强求你。”
“我就知道,光动嘴巴摆不平你!”不虞啧啧轻笑道:“难道你希望那块牌子上,永远只有三个字?”
“我就知道,你会使损招来阴我。”叶棠音清楚于姑姑而言,名正言顺地拥有“林桓妻子”的头衔是多么重要。显然不虞也十分清楚,叶棠音有多么清楚这个道理!“果然天下乌鸦一般黑,江湖正道都是一样地奸诈狡猾。”
她盯着刻有“林桓妻”三个字的灵牌沉默良久,直到香火烧到尽头,她又重新取来一炷香,三拜三叩地供奉上。“林前辈,我只希望林灏平安喜乐地成长,永永远远都不必感受恨意,恨这个字太辛苦了……”
林擎挚面露震色,重重地颔首道:“老朽承诺,一定让灏儿在温暖与宠爱中长大!”
“云衣……”叶棠音低低地念道:“青云衣兮白霓裳,举长矢兮射天狼,我姑姑名唤云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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