珍馐满席宴高朋,觥筹相落延远客。不论经历何种危难遭遇,只要江宁林氏仍旧稳居秦淮,仍旧是声望显赫的名门世家,红白之事的排场即便再收敛,也足以用“盛大”二字来形容。

    旷大的宴宾堂里灯火燎亮,台上一场麻姑献寿唱罢,台下喝彩声已是不绝于耳,放佛所有人都已忘记林家刚刚经历大悲祸事,但所有人心里都清楚,那悲祸之事给了林家多么沉痛的一击!情绪不再浮于表面流于形式,无论是亲者痛,还是仇者快,统统隐藏在一张虚伪面孔下,唯有如此日子才能照常过下去。

    叶棠音一手把着瓷壶一手握着杯盏,一杯又一杯地狂灌自己,仿佛喝进去的是水不是酒,无论怎么灌都不会醉,喝高了就浅浅地笑着,静静地看着宴厅里面此起彼伏的喧闹,如此盛大喜乐的场面下却掩盖着层层危机,目下所及不见一张悲伤面孔,可每个人都心如明镜,此间一切皆是真真假假,唯有笑最为纯粹,哪怕是纯粹地虚假着,多少人眼中闪烁着嫉妒不甘与重重算计,却仍旧在眉开眼笑虚情假意地表演。

    唯有虚假,才最真实。

    叶棠音神思渐渐飘忽,眼前依稀浮现出当年盛景……

    那些也曾欢歌庆贺的宴席,那些也曾言笑晏晏的宾客,还有那个也曾娇醉吐狂言的自己。那时她还是邓赕明珠,恩慈相护亲友相伴。那时她还是左锋臻昀,狂妄恣意有恃无恐。那时她还是无忧无虑的天之骄子,脚下每一步都是金玉坦途。

    那时……

    却已永远留在了那时!

    “小姨母!”一声呼喊,将她从追忆中拽回现实。

    叶棠音四下张望,想看看是谁家的大外甥,竟有如此洪亮的大嗓门。

    “小姨母!”云尽晖窜过来笑道:“您怎么一个人窝在这里喝闷酒?”

    叶棠音微微皱眉,原来是自己家的大外甥,林擎挚收她为徒,云尽晖可不要喊她一声姨母,“红颜知己”变姨母,这辈分长得比拔苗都快!叶棠音合计合计还是摆出了当姨母的姿态,关切地拍了拍云尽晖的肩膀,“大外甥乖!”

    云尽晖浑身一僵,受着也不是,不受着也不是。

    叶棠音自然察觉到了他的尴尬,“老夫人过寿,怎不见你爹娘我姐姐姐夫来贺?”

    我的大外甥觉得尴尬如何是好?让他尴尬尴尬,他就不觉得尴尬了!

    云尽晖面露难色,“实不相瞒,帮里遇上棘手之事,父亲母亲已动身前望岭南,却还没来得及告知外祖。”

    叶棠音心道恐怕不是未及告知,分明就是不敢告诉。“岭南药王谷?”

    云尽晖面色大变,“姨母怎知……”

    “猜的。”叶棠音语重心长道:“岭南最能惹事的刺头,舍药王谷其谁?云帮主夫妇亲自前往,可见是不好解决,故而将你留在林家安抚长辈。你们也不想想,老爷子什么风浪没见过,岂能猜不到此间蹊跷?做儿女的想让父母安心,做父母的自然也要成全儿女一番孝心,想来老爷子和老夫人压根就没过问你爹娘我姐姐姐夫吧。”

    “是……”云尽晖忧愁地叹气,“我为人子女,又怎能不担心父母安危!”

    叶棠音眼神微涩,又拍了拍云尽晖的肩膀,“好歹以后我也算你的长辈,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别和我客气。”

    “多谢小姨母了!”

    “见外了大外甥!”

    叶棠音琢磨着自己这般平易近人和蔼可亲,也不知道他还觉不觉得尴尬?

    “小姨丈怎没同小姨母在一起?”

    “人家贵人事忙,哪像我闲人一个。”叶棠音给云尽晖递了一个小眼神,云尽晖顺着她所指的方向望去,人堆里可不就数他风流倜傥的小姨丈最扎眼的吗!

    “小姨丈果然是人中龙凤,小姨母须得将他看紧些!”

    “啪!”叶棠音却将杯盏往案上那么一拍,冷哼道:“他有那么好看吗?”

    云尽晖老实巴交地点点头。

    “他能有我好看?”

    “呃……”

    叶棠音虚目一瞪,“大外甥啊,你可想清楚了再说。”

    云尽晖:“……”

    自己分明感受到了一股子杀气,这可如何是好……

    叶棠音皮笑肉不笑地看着他,“长辈问你话呢。”

    云尽晖迟疑半天,吞吞吐吐地回应道:“各有千秋……”

    叶棠音嫌弃地瞥了他一眼,“你倒是两边都不得罪。”

    “嫂子!我来啦!”钟忆瓷欢欢喜喜地跑过来,挤走了云尽晖,一屁股坐到叶棠音身旁。

    云尽晖无奈苦笑,“得嘞!我这个没眼力见的,这便给小瓷先生腾地方!”

    钟忆瓷竖起大拇指笑道:“多谢成全!”

    叶棠音轻轻敲击着杯盏,“大外甥啊,你给我说说,今晚来的都是些什么人?免得我有眼不识泰山,得罪了人尚不自知。”

    “小姨母莫慌,宴席上来的都是各派的掌门与家主,还有一些与外祖家交好的世家子弟。宾客都是与林氏较为亲近之人,小姨母有问题尽管找我,我保证随叫随到,外祖叮嘱务必照顾好您。”

    “你果然是个孝顺孩子。”叶棠音笑道:“既如此,我等倒也不必拘束……”

    “又是她!阴魂不散啊!走到哪里都能碰上!”钟忆瓷突然一拍桌子蹦起来,飞刀一般的眼神狠狠地剜向钟朔,确切地讲是剜向钟朔身旁一位扶风弱柳的窈窕淑女。“你们瞧瞧她那副矫揉造作的样子,我丰神俊秀的少闻哥哥怎会有如此做作的妹妹!她居然又粘着我大哥不放,我要不给她点颜色瞧瞧,我神鞭钟老五就是白叫的!”

    “神鞭钟老五?”叶棠音困惑地看着钟忆瓷,“这是什么名号?”

    钟忆瓷得意洋洋地笑道:“我自己取的花名,是不是很威风啊!”

    叶棠音点点头,“果真威风!”

    “当着我的面骂我妹妹,瓷娃娃你又欠管教了是吧!”

    钟忆瓷闻言吓了一大跳,一扭头却见她那丰神俊秀的少闻哥哥,正似笑非笑地盯着她。“老薛!”

    “这会子我就不是你丰神俊秀的少闻哥哥了?”

    “我随便说说的,你还当真了,好不要脸哦!”

    “你这丫头越来越没个正经了!”薛峥撩起衣摆坐下,愤愤道:“都是钟炎旭给惯的,日后你若是嫁不出去老死在闺阁里就怨他!”

    “要你管!我就是老死闺中,我哥哥嫂嫂也能养着我!”钟忆瓷回嘴道:“我明明也有夸你,你那妹妹就是做作,和孟西晴一样地做作,我可没冤枉她!”

    “嘿!你个小东西!来劲是吧!”

    “你正经?”叶棠音冷眼瞧着薛峥,“你妹妹公然勾搭有妇之夫,到底是谁不正经?”

    “就是!”钟忆瓷仗着有叶棠音撑腰,毫无顾忌地帮腔道:“勾引有妇之夫!好不要脸!”

    薛峥两手一摊,无奈地叹气道:“小青青一贯地招蜂引蝶,你现在就受不住,以后可怎么办?”

    这货明显就是在幸灾乐祸!

    “招蜂引蝶?”叶棠音轻笑道:“他明明是一块不近女色的顽石。”

    “此言差矣!”薛峥怜悯地看着叶棠音,“确然小青青不近女色,可架不住女色上杆子近他啊,今日这场面才哪到哪也!你是不知道,想当年我们哥俩闯荡江湖的时候……”

    “打住!”叶棠音立刻打断他的忆当年,悠悠哉哉地倒了一杯酒,“看在她是你亲妹妹的份上,我本欲好言相劝,你倒蹬鼻子上脸了。换做旁人,你觉得我会给她弃暗投明,改过自新的机会吗?”

    “弃暗投明……改过自新……你们听听,说的这都叫什么话!”

    “大实话呗!”钟忆瓷呛声回怼道。

    薛峥啧啧道:“你可别吓唬我,我天生胆子小,你又不是不知道。”

    叶棠音淡淡笑道:“你觉得,我像在吓唬你吗?”

    薛峥瞧了瞧她的眼神——温中带煞,不怒自威!

    “你能不能稍微收敛一丢丢……”薛峥忍不住咽了咽唾沫,“我心慌……”

    叶棠音微微挑眉,“那你应该怎么做呢?”

    “行!你行!”薛峥耷拉着脸,一扭头就看见妹妹正屁颠屁颠地跟在钟朔身后,“孽缘!孽缘啊!”

    “未必见得。”叶棠音眸光清凉,“谁是孽,谁是缘,岂能由我等凡人能作主……”

    薛峥狐疑地皱眉,将手搭在叶棠音的肩膀上,轻叹道:“那可是我亲妹妹,自幼便喜欢炎旭,一往情深好些年,我眼见着岂能不心疼?你又是我的莫逆挚友,可炎旭就只有一个,别怪兄弟不仗义,这回我真帮不了你!”

    “你?帮我?你是肚子里撑牛皮了?我们俩,从来就只有我帮你的份儿吧!”叶棠音忽然一把推开薛峥,远远地望了一眼,贼兮兮地笑道:“你都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了,还想帮衬谁啊。”

    “什么意思……”薛峥一头雾水,心下莫名不安。

    “就这意思!”叶棠音转而对钟忆瓷低语道:“快走。”

    钟忆瓷一愣,张望片刻后却感激地朝叶棠音点了点头,一把拽起云尽晖,脚底抹油溜之大吉。

    “怎地走了?”薛峥巴巴地瞧着小年轻们蹦蹦哒哒地溜了,一时不解道:“他俩火烧屁股了?”

    “何止屁股,都要烧到眉毛了,不走难道还留在这里看戏?”薛峥的神情越是迷茫,叶棠音的笑容就越是狡黠。

    此时戏台上又响起一阵吊嗓声,压过一切嘈杂与喧哗……

    “钱璟轩死了……”薛峥凑到叶棠音的耳边,悄声道:“此事你可知道?可与你有关?”

    “今日有人好心给我送了一件礼物……”叶棠音将那满杯酒往地上一浇,“钱璟轩的项上人头。”

    薛峥脸色大变,“谁干的?”

    叶棠音皱着眉,“谁干的与你何干,你那么紧张做甚?”

    “快说!”

    “你不也想要他的命吗?”

    薛峥握拳道:“我的确憎恨钱璟轩,若非他薄情寡义,罗芸就不会死。可即便他死了,罗芸也回不来了。我不会让他脏了我的手,我的手葬过罗芸……”

    “钱璟轩的死讯甫一传开,你就颠颠地过来打探消息,安的什么心思,你自己最清楚。事实证明,罗家还有人能为罗芸主持公道。我劝你莫要趟这浑水,更不要四处打听那些无能为力的事情。”叶棠音低低地垂着眼眸,“柳问君死了,周漪韵死了,如今钱璟轩也死了,罗芸的仇算是报全了,剩下的就是官府和罗家的事情,与你再无半点关系,麻烦你回去过你自己的日子吧,不要再掺和,没有必要,更没好处。”

    “你知道……我不能!”薛峥定定地看着叶棠音,“我不能眼看罗英姐落入朝廷手里!”

    “果然是她……”叶棠音冷眼看着薛峥,“这会子不装了?你不是不知道是谁干的吗?”

    “我……”薛峥面色一僵,哑口无言。

    叶棠音淡笑道:“你未免小看了罗英,她既做得出杀人割颅之事,又岂会让自己陷于险地。罗家远没你想的那么简单,你还是先想想自己怎么脱身吧!”

    “我脱什么身?”薛峥一面不解一面又十分忐忑,总觉得叶棠音在背地里算计他。

    “桃花旺也怪不得你,可惹到我就是你的不是了……”叶棠音忽地举杯,招呼道:“孟公子!孟小姐!”

    “叶棠音!”薛峥头发根都立起来了。

    “我怎样?”叶棠音笑盈盈地瞪着他。

    “你真行!”薛峥当即拂袖遮面,逃得无影无踪。幸而薛峥的轻功还算拿得出手,至少能保证在孟西晴看到他前逃之夭夭。孟家兄妹才刚刚落座,就听见有人在招呼他们。孟北宵循声而望,那个在东都城里出尽风头的江湖新贵正笑吟吟看着他们,神色欣悦,眉宇和乐,俨然是一副友善面孔。

    可孟北宵总有一种不自在的感觉,这个今晚的主角让他莫名地不悦。他觑起眼眉,出于礼节地点头回应,不想对方的笑意竟越发欣烈了……

    “你和念靖郡王很熟吗?”钟朔终于熬不住了,黑着脸跑回来说道:“注意影响,脸都快笑出褶子了!”

    他在那边谈笑风生,游戏群芳,撩蝶好半晌,这个女人不仅一点不在乎,竟还有心情对着别的男人笑!

    “不过是几面之缘罢了,叶某哪里比得上南少,知交遍地,红颜连天。”说着,叶棠音瞥了薛锦珍一眼,啧啧道:“瞧瞧,人家那含情脉脉的眼神,楚楚可人,我见犹怜。”

    “她不是……”

    “是不是的不重要。”叶棠音转眸轻笑道:“难道你还看不出来吗,结果就是你早已被我吃得死死的。”

    钟朔:“……”

    这一瞬间,他决定放弃所有垂死挣扎,反正已经被人家吃死了……

    “早告诉过你别挣扎,人家是修行千年的狐狸精,道行不知比你这愣头青高出多少!”某人夹枪带棒的毒舌劈头盖脸地朝钟朔砸过来,“你这傻小子咋就不听劝,非要以身试炼,撞一脑袋倒霉包!”

    “燕二哥。”钟朔规规矩矩地抱拳行礼。却见不虞一身沉积淡漠,透着股从容气韵,悠哉悠哉地坐到了叶棠音身边,温和地看着钟朔。钟朔被他盯得心里直发毛,“二哥,我身上有什么不妥之处?”

    不虞翘起唇角,“面色不错!”

    “噗!”叶棠音一口喷出声,“咳咳……”

    “该!终于呛着了吧!”不虞幸灾乐祸地直拍手。

    叶棠音擦了擦嘴角,嘟囔道:“老不正经……”

    “你说什么呢?”不虞静静地看着叶棠音,“为兄没听清,你再说一遍。”

    叶棠音被他这看似淡漠无求实则阴险腹黑的眼神,盯得浑身发毛。“我说兄长老当益壮,越活越年轻……”

    “你敢说我老……”不虞黑着脸咬着牙,恶狠狠地瞪着她。

    “误会!都是误会!”叶棠音捧着杯盏小心翼翼地奉到不虞嘴边,赔笑道:“兄长莫气,我不是这意思!”

    不虞瞥了一眼杯中清醇的浆液,本欲端杯的手却一顿,眸色跟着深了几分。“喝一杯只能消我一时之火,可让我上火的事情又不止一件。你可劲就作吧,作到阎王爷都不敢收你才叫本事!”

    叶棠音嘿嘿地笑道:“那岂非正如兄长所愿,让我这祸害活千年!”

    “你想得美!”不虞嫌弃地撇撇嘴,“就怕你到时做了孤魂野鬼,生生世世,漂泊无依,难入轮回!”

    叶棠音满不在乎道:“孤魂野鬼有什么不好,再世轮回有什么好,左不过是生离死别尔,到哪里都是一样地身不由己。”

    钟朔微微皱眉,实在想不通,他们为什么会聊这种深奥又没什么用处的问题……

    “逆子!”就在这时,却听一声呼呵,跟着竟是啪的一声轻响——酒杯翻落,碎了一地。

    摔碎酒杯之人是一位年轻貌美的贵妇。

    “逆子……”

    “逆子……”

    “逆子……”

    接连三声颤抖的轻唤,呼唤中夹杂着难以置信的犹疑,让这苍老的声音溢满激动与慌乱。原本热络的场面顿时鸦雀无声,众人的视线都不约而同地集中到两个人身上——木言鼎和他年轻貌美的新夫人。功高名重的木掌门正对着一个人一再地呵斥,他身旁素以温婉贤淑著称的清欢夫人,竟也一反常态地激动,以至于失手打翻酒杯。

    众人的视线随着木氏夫妇的关注再次转移,那个让木氏夫妇激动不已的人,却一语不发地落坐在光影里,默默地品偿着杯中点滴清醇。那个人低垂着眼眸,神色十分淡漠,仿佛周围的一切皆与他毫无关系。

    哗的一声响,沉闷的气氛再次被打破。

    明亮的身姿,洒脱的气势,还有那双叫人看上一眼就被深深威慑住的眼睛,无一不让叶棠音在这个恰到好处的时间点上,再一次大张旗鼓地成为焦点。叶棠音摇着扇子轻笑道:“木掌门怕是认错人了,这里可没有木家的逆子。要不晚辈帮木掌门问问,谁愿意做木家逆子?”

    木言鼎急步上前,“是你……”

    “我?”叶棠音不明所以地看着对方。

    木言鼎才走两步,却又顿住不敢上前。“逆子……你没死……你终于肯回来了……”

    叶棠音眸色一紧,顺着木言鼎怔然的眼神望了过去,最后竟落到了不虞的身上。

    “逆子……”木言鼎嘴里反反复复地念着,眼睛直勾勾地盯着不虞。

    叶棠音悄悄瞄了不虞一眼,兄长已用漠然的神情告诉她应该怎样做。“木掌门,您认错人了!”

    木言鼎神色激动,指着不虞道:“他就是……”

    叶棠音弯起唇角,“这是家兄,不虞先生。”

    此言一出,满场哗然。原本站在一旁看热闹不嫌事大的众人,心下已是平地起惊雷,噼里啪啦炸开了花!

    木言鼎望着不虞,身躯微颤,“他是我儿子……”

    “木掌门未免失态了,家兄虽不喜张扬,却也是名副其实的医毒双殊。”叶棠音沉眸冷笑道:“他是我长安镖局的二当家,并非木家被逼出走的憋屈公子。晚辈理解木掌门思儿心切,不过亲戚不能乱认,免得叫那嘴碎之人嚼了舌根,回头再编排晚辈贪慕虚荣,要攀木家的细瘦高枝。”

    这一席话既给了木言鼎警告,更重要的是坐实了不虞医毒双殊的身份,顺便将木家骂了一个狗血喷头。

    木言鼎一张老脸已涨得通红,“这又是从何说起!他是我儿木黎!他就是我儿木黎!”

    钟朔用胳膊肘碰了碰叶棠音,“木掌门的原配夫人姓燕,怪不得二哥自称燕权,他便是昔年青曜双珏之一,木黎木卿权!”

    “青曜双珏……”叶棠音暗暗瞥了瞥不虞,“江宁林桓与幽州木黎……”

    不虞却缓缓合上双眼,仿佛是在刻意地回避着那两个名字,回避所有与那两个名字有关的人和事。

    江宁林桓与幽州木黎,初出茅庐的小辈,或许对这两个人无甚印象,但钟朔这一辈或是资历再老些的前辈,却没有谁不知道他们。青曜珏,一南一北遥相望,比肩日月有双珏。广寒刀木黎正是当年的青曜北珏,而南珏便是翠微剑林桓,两个人一个是幽州木氏长子嫡孙,一个是江宁林氏三代独苗,昔年皆是江湖上声名鹊起,流芳万丈的青年才俊,一南一北地挂在青曜榜二三位上,并称为青曜双珏,彼时江湖并无南北二少,武林只知青曜双珏。

    历史总是惊人地相似,缘分的微妙恰在于此。当年的北珏木黎与如今的北少木拾,乃是一母同胞的亲生兄弟。南珏林桓虽虚长钟朔小半轮,却与钟朔有诸多相似之处,林桓出身于世家名门,作为家族三代独苗,一直是林氏掌中宝,但他不似钟朔那般清心寡欲,反而是一个知冷知热有血性的儿郎。

    林桓原本有一门青梅竹马的亲事,未婚妻是江宁名门陈家的嫡长女,陈瑾瑜。众所周知,这位前途无量的俊杰,十年前做了一件轰动江湖的热闹事,亲自上门撕毁了与青梅的婚约,和自家府上的婢女私奔出走,从此不知去向音讯全无。而与他齐名的木黎,竟也在一年后隐匿无踪。江湖从来就不是一个长情的地方,青出于蓝胜于蓝,长江后浪推前浪,纵然青曜双珏昔年可与日争辉,如今却也只能在人们的记忆中逞一逞英雄威风。

    钟朔低叹道:“难怪初次见面,我便觉得燕二哥甚是眼熟,原来他竟是木家兄长。”

    “他是我家兄长!”叶棠音推开挡路的钟朔,信步上前道:“诸位怕是没听清楚,本大当家再说一遍,他并非谁家的公子,谁人的儿子,他是我的兄长。他是医毒双殊,不虞先生。”

    “我是不虞。”寡淡的声音,简洁的回答,那冷漠的男子终于开口,仅仅四个字便堵住所有的议论声。

    他是不虞,无论从前是谁家的公子,谁人的儿子,亦或是谁的恋人……

    不虞缓缓地望向了清欢夫人,一时相顾无言。叶棠音见状不禁一惊,因为她竟在不虞的眼里看到了一抹苦涩,难道那是对清欢夫人的苦涩!

    叶棠音似乎发现了什么有趣的事情,重新取来了一个杯子,斟上一杯酒,端到了清欢夫人面前。“这位可是幽州木氏的新主母,清欢夫人?夫人的反应倒是比木掌门还要激动许多,可见夫人貌美性善,难怪深得木掌门爱重。晚辈敬夫人一杯,还请夫人莫要嫌弃晚辈粗鄙。”

    但凡长脑子的人谁还听不出,叶棠音话中满满的嘲讽意味。清欢夫人果然面色难堪,瞪了叶棠音两眼。众人又拿出了看热闹不嫌事大的心态旁观这场好戏。却见清欢夫人缓缓接过杯子,扬头微笑,“多谢……”

    叶棠音摆了摆手,轻轻笑道:“您是长辈,如此客气,岂非折煞了晚辈!”

    清欢夫人的脸色顿时又白了几分,要知道她看着可没比叶棠音大上几岁!

    钟朔强忍着笑意,肩膀一耸一耸,挨了叶棠音一记白眼刀。

    “小棠!”不虞的眼神终是变了,他望着依偎在木言鼎身旁的那个女子,她比从前更加妩媚,她如今已是木氏当家主母,也是他血缘上的父亲迎娶的新妇。“莫要人前失礼,丢了长安镖局的脸面。”

    叶棠音眉头微蹙,尽管她与不虞相交多年,最懂得医毒双殊的神诡心思,然而关于他的身世,除却一个姓氏她一无所知,反正在她认识他的时候,他就已经是不虞了。

    “兄长教训的是!”叶棠音抱拳一鞠,道:“晚辈失礼了,有冒犯之处,还望木掌门与夫人见谅。”

    “承蒙诸位赏光拙荆的生辰宴,也是老朽这关门弟子的拜师宴,老朽在此敬诸位!”这时林擎挚站出来打圆场,而林老夫人也已在主位上落座。众人见状自然纷纷落座,留下木言鼎夫妇进退两难。林擎挚亲自端着酒杯过去,“木老哥,今日是拙荆的生辰,多谢木老哥赏脸前来!小徒素来顽劣,若有得罪老哥的地方,老弟自罚一杯给老哥赔罪了!”

    林擎挚此举既解了木言鼎夫妇之困,又当众点明叶棠音的身份,她是林擎挚的爱徒,是林家的自己人。木言鼎的脸色虽依旧难堪,却到底要给林擎挚一个面子,也给自己一个台阶下,举杯与林擎挚对饮后,携夫人回到坐席。叶棠音小声对钟朔嘀咕道:“瞧瞧!如此难堪,却还赖着不走!”

    钟朔皱眉叹息道:“人家毕竟是亲生父子,你不好如此刻薄的。”

    “是啊!我就是天生刻薄,就是心肠歹毒,就是最见不得这种假惺惺的认亲戏码了!”

    “你知道我不是这个意思……”

    “嘘……”叶棠音忽然点住他的唇,“你瞧啊,他们都在看着我们呢。”

    钟朔眉心微蹙,眨了眨眼。

    叶棠音眼波暗转道:“他们用着什么样的眼神,又怀着什么样的心思,你能猜到一个两个,却猜不透所有人的。就像是非因果,你能看到一点两点,却看不到所有。因为站在是非因果里的人,一心只想埋葬记忆,可囿于记忆的缘由,恰恰才是最根本的答案。”

    “你在说什么?”钟朔定睛看着叶棠音,她总是一堆玄奥道理,讲道理的时候,眼中还充满了蛊惑人心的热情,再用这股子热情告诉别人何为寒畏,总之顶会洗脑。

    “你并非不虞,我也不是,我们没有资格替他慈悲。”

    “但也没有资格替他憎恨。”

    “哪里有憎恨?明明只是不想理会,只要他不愿意,任何人都不能强迫他,也包括你和我。”

    钟朔一时语塞,确然也找不到能站住脚的立场反驳。

    叶棠音啧啧道:“大事不妙啊,今晚风头可出大了……”

    钟朔撇了撇嘴,“你还怕出风头?你是生怕被埋没!”

    “你嫉妒我。”

    钟朔:“……”

    二人一处斗嘴,男俊女美分外般配,俨然是佳偶天成的一对。宴会复又喧闹,众人却早已心思百转,今日所见已远远打破了他们的认知。且不说那医毒双殊不虞,极有可能就是当年的青曜北珏木黎,光是他在长安镖局当二把手这一点,就足以令这个一直默默无争的小镖局,被推上江湖的风口浪尖。

    谁能料到,看似平平无奇的长安镖局竟藏龙卧虎。今晚拜师宴的主角又是长安镖局的叶大当家,而她此前已经有多重头衔加身,无论是钱塘钟氏子媳,还是东宫麾下干将,每一个头衔背后皆是锋芒毕露,带着多少人梦寐以求的靠山与抢破头的助力。林擎挚在寻回孤孙的节骨眼上要收她为徒,背后究竟是什么用意,谁还眼瞎看不出个一二来!

    林家闹了这么一出,分明是打算提前托孤,将林家交付于她手。有心人已然明了,叶棠音这个江湖新贵,早已在不知不觉中脱胎换骨,成为江湖的风云人物,甚至大有独领风骚之势啊!那些叫嚣叶棠音配不上钟朔的人,大半已经闭嘴,毕竟脸被打得生疼。

    “你就是木黎公子……”

    不虞闻声竟睁开眼,温和地看着面前之人。

    陈瑾瑜一眨不眨地望着他,眼神亮得出奇,“我不会认错你!”

    不虞静静地看着她,她原本浓密的发已经淡了不少,眼角处也添了几丝岁月的吻痕,却还是如当年一般素净朴实,连说话的语气都和从前一样绵婉若细雨。

    她变了,却也没变。

    叶棠音观察二人变幻的眼神,贼兮兮地捅了捅钟朔,递了一个眼神,“瞧见了没有,有点怪……”

    钟朔摸了摸下巴颌,“确然有那么一点怪!”

    “知道这叫什么吗?”

    “什么?”

    “默契!”叶棠音啧啧笑道:“未经岁月难入骨的默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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