烛火战栗,蜡炬成灰。对峙的局面越发紧绷,大伙皆心知肚明,稍有不慎,满盘尽毁。
那黑衣头目拭了拭眼前的浮灰,咳嗽了两声,阴沉沉地笑了笑,“叶大当家竟认得我,当真是意外的惊喜……”
叶棠音也笑了笑,“不是惊吓就好,不然惹得矮将军发病受难,岂非又是我的罪过了。”
“你到底是谁!”黑衣头目呵问道。
“你说我是谁?”叶棠音指了指外面那些被俘的细作,缓缓道:“现下你的人也在我手上,是我的阶下囚,不若我们谈一笔交易,你放了他们俩,我准你们活命,让你滚回去给你主子报信,如何?”
黑衣头目笑得更狂,这一笑脸上的疤也跟着狰狞起来。“我是要蜀山鹃的宝物,而不是这区区的几条人命。”
“区区的几条人命?”叶棠音沉眸道:“他们皆是与你并肩战斗的伙伴,你如此轻贱他们,不怕寒了人心?”
“这就是他们的命,便是我的命,在大业面前,也随时能付之一炬!”黑衣头目退至人质附近,丧心命狂地叫嚣道:“林擎挚!要东西还是要人!你选吧!”
林擎挚呵道:“你要的东西林家没有,老朽也绝不容许你们在这里戕害无辜!”
“不见棺材不落泪,那就让你的乖孙子陪葬吧!”却见黑衣头目手一抬——林灏细瘦的脖子上,顿时多了一道血痕。
“蒙多,放人。”这时叶君竹突然开口道:“我命令你,立刻放人。”
黑衣头目微微一愣,沉默了片刻,回应道:“你没资格命令我……”
叶君竹冷着脸说道:“我在以另一种身份命令你,你应该明白。”
黑衣头目气得抖唇,“取回蜀山鹃的宝物,才是我接到的指令,恳请你不要为难我。”
“命你取东西却没让你乱杀无辜,更没让你假借他人之名为非作歹。”叶君竹声如寒冰,面如凌霜,“你可知,你对面的人都是谁,你怎敢与之为敌。”
“一切都只是手段,上面只要结果。”黑衣头目神色坚定,“凡阻挡大业者,无论是谁,都要死!”
“矮将军确如传闻,人微而心崇矣,只可惜一颗忠心却用错了地方,你口口声声奉上面指令行事……”叶棠音眸色一寒,“你的上面难道没有告诉你——见了我,躲着走。”
黑衣头目定定地望着叶棠音,“你是谁!你到底是谁!”
叶棠音站在他面前,沉眸直视他的眼睛,阴恻恻地笑了笑,“将军难道忘记了,这脸上的疤是拜谁所赐,这畏凉的毛病又是托谁的福?”
“你……”黑衣头目震愕道:“不可能!当年烈火焚城,我们明明已经杀了你!”
叶棠音苦恼地歪着头叹气道:“将军似乎不大愿意见到我,可我见到将军却颇有一番感慨。”
“你竟然……真的活着……”黑衣头目单薄而矮小的身躯已在发颤,“我没想到会在林家碰上你……”
“我也没想到会在这里遇到矮将军,更没想到将军是鬼门的人。”叶棠音的眼神越发寒凛,“既然你效忠于他,追杀林桓夫妇便与他脱不了干系,这笔血债终究要算到他的头上。”
“我杀的是暴徒!是乱贼!是余孽!”黑衣头目亲自接过钢刀,一把抓起林灏的脑袋,将刀刃紧固在孩童细瘦的脖颈上,“他的母亲是什么身份,你我心里清楚!你是什么身份,你我心里也清楚!”
“你是在威胁我?”叶棠音盯着那颤抖的刀刃,轻笑道:“这孩子我要保,这姑娘我也要保,今日他们若有一丝一毫的闪失,我就会将留疤的位置换成你的脖子。你应该很清楚,我这人说到做到,绝不食言。”
“只要林家将蜀山鹃的宝物交出来,我断不会伤他们性命,否则……”黑衣头目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为了公子,为了大业,我什么事都干得出,什么人都不怕!”
“上古妫姓……”叶棠音眸色冰沉,笑意阴森,“难怪……”
难怪妫葳冒充左锋臻昀,何其相似!难怪鬼门冒充苍山蓉素,何其相似!原来它们根本就是共荣共殒的一体!
“你找的东西不在林家,杏芳早在你之前就已登门,却空手而回。你们追杀林桓夫妇,想要掳走林灏,都是为了同一个目的。”叶棠音满目杀意,“长风堂背后的主子是他,杀了我哥哥,又杀了我姑姑,他怎么还不肯收手!”
“长风堂,原本叫作羲和堂……”却听叶君竹突然开口说道:“改了名字,只是因为——长风,当歌。”
叶棠音眸色一震,惊诧地望向叶君竹,“长风……当歌……”
“长风起兮,对酒当歌。”叶君竹凝望着叶棠音的眼睛,“以前有个人喜欢喝酒,喝醉了便喜欢喊这八个字。”
叶棠音面色骤冷,默然半晌却低低沉沉地笑了,这笑声叫人听了心底拔凉,毛骨悚然。
叶君竹看向那黑衣头目,“现在你应该明白了,他为何要将羲和改为长风,还不收手?”
黑衣头目哑然地看着叶棠音,握刀的手也在不由自主地颤抖。
却听叶棠音对叶君竹讥笑道:“被至亲的姨母与挚爱的丈夫联手欺瞒,这种滋味如何?”
叶君竹平静地回应道:“我追查到长风堂时,已经猜到是他,我没有一丝一毫的愤怒,甚至没有任何的感觉。这世间唯二能令我感受悲喜的人,一个七年前已经死了,另一个……”
她深深地凝望着叶棠音,欲言又止。
“贼人!纳命来!”就在这时,却见半空划过一道寒光,有人从天劈刀而降,出其不意,一击轰开围在人质四周的黑衣玉面人。
说时迟,那时快,封梓翼如神降世一般跳进包围圈,挥着大刀砍向周遭。钟忆瓷趁乱向后一仰,瞬间就摆脱了刀架脖子的困境。趁着黑衣头目被封梓翼的突袭搞得分神之际,叶棠音当机立断飞出了宝扇,一击打穿刀刃,仅凭气劲将钢刀震飞数尺远,右手直取黑衣头目喉咙,恨不得当场捩断,却被叶君竹横刃拦下。而就在钢刀被震飞的一刹那,珝璎旋身冲了出去,一把便将林灏抢了回来。
叶棠音沉眸怒视,“你要保他?”
“清理门户也好,打假肃恶也罢,皆为我门内之事,与外人无关。”叶君竹挥刃打断叶棠音进攻的利爪,用红绫将黑衣头目捆成一条长粽,拖着他朝房顶上的大洞跃去。
叶棠音抓回宝扇,当即踏地而起,也朝着房顶奔去。
钟朔见二人跑远,自然第一时间追了出去,毕竟一个是见面就翻脸的亲妹妹,一个是默契无间的假媳妇,手心手背都是肉,哪能看着手心扎手背啊!
剩余一众黑衣玉面人见头领被擒,也知道大势已去,于是逃的逃散的散,实在溜不掉的竟直接拔刀自尽,最终这场有组织有预谋有配合的袭击,有惊无险仓促草率地结束了。
陈瑾瑜走到不虞身边低声提醒道:“薛公子的伤耽误不得。”
“老三,动作利索点!”不虞叮嘱一声,即刻领着陈瑾瑜去往春江暖阁。
“得嘞!”缄言捂着脑门,唉声叹气道:“人家都去积德行善,这挨苦受累的活,又落咱爷们儿头上喽!”
……
瑟风呼啸而过,卷起满地枯叶。
叶君竹牵着被绑成长虫的蒙多,遛狗一样遛过半个城,到底跑不过没带着累赘的叶棠音。
叶棠音眼中弥漫着浓烈的杀气,沉声道:“叶君竹,你想让我将姑姑的仇,一并算到你头上?”
叶君竹冰着一张脸,别说冷不丁一瞧和钟朔还真像,都是一模一样的面瘫。“收手吧,我与他合力,你没有胜算。”
“再加上我呢……”就在这时,钟朔踢纵而来,稳稳落在叶棠音身旁。“二对二,你们没半分胜算。”
叶君竹虚目冷笑道:“南少果真是情深义重啊,你们觉得我会不留后手吗?”
话音方落,却见周围树上突然跃下数人,这一次才是真正的蓉素门徒。他们迅速围成一个圈,将叶棠音与钟朔困于中央。钟朔眉心骤紧道:“钟小妧,无论如何,我都是你亲哥哥,跟我回家。”
回应他的是一声冷笑和一句——“我是叶君竹。”
风乍起,数枚飞花自玉面人的指尖弹出,无数白栀子携破刃之气杀来!
最先一波飞花打向地面,瞬间炸飞一片尘泥,随后几轮紧密攻击,逼得叶棠音与钟朔二人左右抵挡,彻彻底底无暇他顾。待到尘烟散却,叶君竹又一次遁没无踪。叶棠音盯着满地的碎花,眸色湛湛,“你实在不该跟过来,我与她迟早还要真真正正打上一回,就像十年前在点苍山巅那样。”
“怎么,怕我看着为难?”钟朔心道他若是不跟来,你们二位女壮士可不就真打起来了,那还得了!
叶棠音翻着白眼呵呵道:“得了便宜还卖乖,无耻。”
钟朔:“……”
这时天空忽然飘下淅淅沥沥的雨丝,温吞地洗刷着打斗的痕迹。叶棠音眸色沉沉,头也不回地走了。
钟朔追问道:“去哪啊?”
“杀鱼!”
钟朔:“……”
雨打枯花碾作泥,晓风拂卷扫故地,当太阳重新升起,一切又变得干干净净。
翌日,万里无云。
众宾客在林家劫后余生地走上一遭,虽知林家已不复往日风光,但这一遭却让他们清楚地意识到一件事,林擎挚这位江南世家的贵胄巨擘,昔日中原武林的中流砥柱,已然毫不吝惜地将所有风光都给予了一个年轻人,一个不知不觉间早已经平步江湖的奇女子。
林氏宗祠外,封梓翼在烈日下跪得笔直,汗沿着面颊汩汩流下。这时头顶却突然出现一道影子,替他挡住了半边刺眼的阳光。封梓翼一愣,抬头望了望,“你怎么在这里……”
“封四少觉得,我应该在哪里?”说话人沙哑的嗓音里透着慵懒,虽是漫不经心的语气,却叫人不敢真的松懈心弦。
封梓翼舔了舔干裂的嘴唇,“听说府里所有的鱼,都被你连夜宰了,这会儿你不是应该在吃全鱼宴吗。”
“过犹不及,再好的东西吃多了,也变得不好了。”叶棠音挑眉道:“我好心好意给你挡太阳,你不说声谢谢吗?”
封梓翼不屑地回道:“你可以让开,我又没求你。”
叶棠音不怒反笑道:“四少的悔过之心,你师父都看在眼里了,何苦还跪在这里受罪?”
“师尊也是你师父。”封梓翼又将脊背挺直几分。
叶棠音轻笑道:“我这不是还没拜成吗!”
封梓翼安慰道:“你不要觉得苦恼,过几日再拜一次就是。”
“苦恼?”叶棠音饶有兴致地挑了挑眉,“我没有听错吧,四少这是在安慰我?”
封梓翼回了她一个白眼。
叶棠音收敛起笑意,严肃地问道:“封四少对昨晚的袭击,有何看法?”
封梓翼抿了抿嘴唇,“你想听真话还是假话?”
“自然是真话。”
“我是有看法,但不会告诉你。”
“假话呢?”
“我没有看法,我和你也不熟。”
“那请问是没有看法这句假呢?还是和我不熟这句假呢?”
“你!”封梓翼皱眉,“我就没见过你这般没皮没脸的!”
“今日不就见识到了?”叶棠音莞尔一笑,越过封梓翼,迈上台阶向宗祠走去。
“等等!”封梓翼却叫住了她,斟酌着道:“请你不要动他们。”
“他们?”叶棠音缓缓转过身,似笑非笑地看着封梓翼,问道:“他们都是谁?”
“你知道……”封梓翼略微沉吟道:“无论他们做错什么,自有林氏门规处置。”
叶棠音脸上的笑意瞬间消失了,“林氏门规,与我何干?”
封梓翼登时激恼道:“你怎么能说这样的话!”
“我说什么样的话,轮不到封四少操心。”叶棠音沉眸道:“你遵你的门规,我寻我的私仇,互不干扰。”
封梓翼一愕,“寻仇?”
“四少仁善,顾念着同门情谊,却不知四少口中的‘他们’是否也包括自己。”
封梓翼面色一白,“休要胡言!我从未背叛过师尊!更没出卖过林家!”
“如此最好,你救了林灏一命,我也不想与你结仇,你要是看得起我,便交个朋友吧。”
封梓翼一愣,未及回应,却见叶棠音已经拾级而上,留下一道冷漠的背影,叫人一眼望去心底陡生寒意。他心里直犯嘀咕,怀疑自己耳朵有问题,方才她说的是交个朋友吗?
……
踏进森严肃穆的林氏宗祠,紫檀金匾上“苌弘碧血”那四个大字犹在眼前。却见林擎挚跪坐排位前,双手合十,沉默良久。叶棠音故意加重脚步声,依旧没有得到任何回应,略微沉吟,拱手拜道:“前辈,晚辈特来告辞。”
听到这句话,林擎挚的眼睛终于睁开了。“怎么走得如此匆忙?”
叶棠音回道:“遇到一些棘手之事,要赶回去处理,前辈见谅。”
林擎挚早料到叶棠音会走,却没想到这般突然,结合连日以来所见的情形,莫要说林家了,便是整个江湖,甚至是与朝野内外有所盘系的各个世家,都会对她充满疑惑。她究竟什么身份什么来历,或者具体地说,她到底有多少重身份多少重来历?各方都想知道,却皆无从得知。
仅仅是南诏王室这一条看似简洁的线索,背后就隐藏着数不清的复杂漩涡,与危险莫测的杀戮陷阱。
谁愿去查?谁敢去查?谁又有能力去查?
林擎挚心中的惊惑比任何人都要重,不仅是因为已故儿媳未知的身份和叶棠音成迷的背景,更是因为自己最信任的子侄对叶棠音的关照与力保。“看来老朽这个师父终究当不成喽,没能将你留在林家,真是可惜!”
叶棠音轻笑道:“是晚辈福薄,没缘分成为林氏门下弟子。”
“你是个顶有本事的,老朽自愧在某些方面远不如你果断,白长这些岁数。”林擎挚起身,将香炉旁的一卷书册拿给叶棠音。“你与灏儿血脉相连,便是林家的亲人,老朽相信你能护他平安周全。”
叶棠音不由得皱眉道:“灼华剑谱?”
“这是你赢来的彩头。”林擎挚又引她走到一块蒙着绸布的灵牌前,“这是林家答应你的……”
揭开绸布,却见那牌位上赫然刻着几个字——林桓妻云氏。
叶棠音眸色一僵,定睛望着牌位,“云氏……”
“你姑姑的名字,已经被写进林家族谱中。”
叶棠音突然觉得有些窒息,微微静默片刻,却只叹了一声:“也好。”
一声也好,道尽了命运的无奈。
林擎挚道:“这灼华剑谱是拙荆家门武学,拙荆思来想去,还是要交给你,望你好生研习。”
叶棠音却拒绝道:“恕晚辈不能接受,还是留给前辈的亲生女儿最为妥当,毕竟晚辈从不用剑。”
“老朽这一儿一女皆非习武的好苗子,若你愿意继承灼华剑,必定能承其精髓,将其发扬光大。你若不肯,老朽也不勉强,只可惜灼华剑没有觅得一位好主人。”林擎挚负手长叹道,又下意识地抚了抚心口,引得叶棠音也不由自主地瞥了瞥自己的左臂。
“日方夜防,家贼难防,人心愚昧,人性丑陋。”叶棠音眸色微沉,“前辈应该明白一个道理,久负大恩反成仇。”
“你……”林擎挚一惊,“如何得知……”
“起先只是怀疑,自然就要去求证。路公子真应了那句老话,升米恩斗米仇。”叶棠音垂眸看了看自己的手,“林家想要安宁,首先要肃清内贼。若是前辈心软下不去手,晚辈可以代劳,一定在离开江宁之前,亲手替您料理干净。”
林擎挚摇头叹道:“林氏自有门规处置叛奸,不必脏你的手。”
叶棠音挑了挑眉,心道原来最像林擎挚的徒弟居然是封梓翼。“恕晚辈无礼,姑姑的仇,我一定要报。晚辈生平最恨勾结外贼的叛徒,所以绝不会放过他们。”
林擎挚斟酌着道:“老朽定会给你一个交代,不过不是现在,留下熟悉的敌人,总好过迎来新的麻烦。”
“只怕旧敌未除,新的麻烦又接踵而至,毕竟现在江湖上都在疯传,林家藏匿着蜀山鹃的宝物。”
林擎挚面色微变,“管他什么宝物不宝物的,林家早年遭了贼,任谁来了,结果都一样!”
“堂堂林氏的百年书阁,在一夜之间被洗劫一空,这种说辞谁都不会轻信。恐怕‘洗劫’是真,‘一空’多少有些水分。”叶棠音盯着林擎挚苍炯的眼睛,淡淡一笑,“洛阳朱家主母也姓林,朱家夫妇老来得女,对女儿视若明珠,有求必应,女儿就是要天上的星星,爹娘也会想法子摘下来。听闻朱家给朱小姐准备的嫁妆珍宝无数,也不知最后便宜了谁家小子。”
林擎挚顿时讶然,“仅凭这一点,你就敢如此猜测?”
叶棠音一听这话,就知道自己又聪明了一回。“林氏设立宗祠,祭拜天下英灵,足见仁厚。前辈却对一母同胞的亲姐姐不闻不问,多年不与朱家往来,就连林老夫人生辰,甚至林桓公子的葬礼,朱家也未派一人过问,未免有失亲义。细细算来,林家与朱家恩断义绝已有十年,想必那些人打上门来索要的东西就藏在朱家。”
林擎挚解释道:“胞姊远嫁商贾,本该远离江湖是非,过太平安稳日子。十年前那一劫却让老朽醒悟,鸡蛋不能放在一个篮子里,索性借机将那魔物送到了东都,交由胞姊代为保管。慎重起见,我们更是切断明面上的联系,十年来不通书信,不曾往来走动。”
“魔物”二字,在叶棠音听来尤为刺耳。“世人皆认为,那东西是魔物?”
林擎挚肃声道:“那是不能触碰的上古魔物!”
叶棠音眸色微微变了变,“为了一件不属于自己的东西,甚至是世人所谓的魔物,便牺牲亲义,忍辱负重,值吗?”
“一诺千金,值!”
叶棠音眼神一紧,“一诺千金?”
林擎挚点了点头,“我既答应了故人,便要说到做到,绝不食言。”
叶棠音听着熟悉的八个字,不禁一笑。
林擎挚抱拳请求道:“你既然猜到了,就请看在灏儿的情面上对朱家照拂一二。老朽年轻时受故人之托,答应保管好那魔物,直到那魔物的主人带着信物来取。胞姊心怀仁义,可老朽却怕那魔物有朝一日给朱家招来祸事。”
叶棠音若有所思,心道离行策的信物,不就是离行扇,这位朋友心可真够大的,一杆子支到猴年马月去!“朱家有上苍眷顾,但晚辈与前辈的想法却略有不同。魔物之所以为魔物,是因为它落于妖魔之手,若其主人并非妖魔,魔物自然也就成了宝物。名兵在好人手中是济世良器,在恶人手中便成了祸国邪器。刀剑如此,权柄亦是如此。”
她这一番话让林擎挚的脸上不再只有赞赏,更多了几许惊愕与忌惮。“你和老朽那位朋友倒有几分相似,皆是通透豁亮之人,只可惜她已经不在人世,不然你二人一定会成为忘年之交。”
叶棠音微微一愣,心说老人家一把年纪还被她戳到伤心处,她迟早因为这张破嘴遭雷劈……
叶棠音思量片刻又道:“其实罗家还有一个人,能继承灼华剑。”
“罗英?”
“她曾拜师于昆仑,论资质不在晚辈之下,她很快就会来登门拜访。”叶棠音琢磨来琢磨去,罗英割了钱景轩的脑瓜子,柳惜月定然不会善罢甘休,而放眼江湖能庇护罗英的也就只有林家,前提是林家先保全己身。“墙头孤草易摧折,功成身退保平安。晚辈言尽于此,前辈多多保重,晚辈告辞。”
叶棠音对着姑姑的牌位拜了又拜,而后转身走出宗祠。她的身姿依旧挺拔,她的步伐依旧沉稳,那从骨子里透出来的耀眼,任凭多少深沉心机都遮掩不得。望着叶棠音离去的背影,林擎挚不禁陷入回忆,故人拜别时也曾这般从容恣意,唯一不同的是,故人少了几分不可一世的狂烈,多了一些如莲似水的娴静……
晌午的日头越发毒辣,恨不得生吞了被它笼罩的一切活物。
“哟!四少还跪着呢!你就是被晒成肉干,也洗脱不了曾经的罪过。若是变成肉干能减少你的愧疚,让你心里稍稍好过些,就当我什么都没说。”封梓翼迎着光抬起头,叶棠音逆着光站在他面前,身披耀眼的光晕,亮得似天神下凡。而他早已汗流浃背,生生被晒脱一层皮。“我理解你的心情,不过细作这种熬心的差事,并非什么人都能胜任,没啥天赋趁早放弃。有道是三百六十行,行行出状元,你干点别的事也能有出息,何必吊死在一棵歪脖子树上。”
“你!”封梓翼震惊地看着她,“你都知道了……”
叶棠音拍了拍封梓翼的肩膀,“杏芳对你有救命之恩,林擎挚对你有养育授业之恩,一般人确实难以抉择。我给你一个小建议,问一问你自己究竟想怎样地活着,是一辈子如老鼠般躲在阴暗角落,还是做一个堂堂正正立身存世的人?”
“想清楚了又能怎样,我从来就没得选……”封梓翼眼神中流过一丝绝望,“除非死了,否则他们不会放我离开,我早已无法回头。”
叶棠音挑眉道:“不如我们做一笔交易,我保你顺利脱离他们,条件就是你要向我承诺——用你的身家性命,护林灏一世平安周全。”
“就你?”封梓翼自然不信,“大言不惭!”
“就我?”叶棠音甚少被人轻视,难免有些上火。“瞧不起我?”
“你凭什么保我?”
“就凭我!信吗?”
封梓翼望着她的眼睛,那里竟闪烁着他不曾见识过的笃信光芒,瞬间点燃了他的一腔热血。
他鬼使神差地脱口道:“信!”
叶棠音眨巴眨巴眼睛,“嘿!脸变得倒是挺快啊!”
封梓翼双腿早已麻木,跌跌撞撞地站起身,像个老翁一样颤颤巍巍,“你的眼睛会吸魂吧……”
叶棠音微微一愣,又叮嘱道:“过些日子若是有位姓罗的姑娘登门,还请四少待之若姊妹,好生照顾,千万别让她受了什么委屈。我也是为你们着想,毕竟她相公是个狠角色,狠起来不是人的那种角色。”
“什么?”封梓翼尚未完全反应过来,叶棠音却已大摇大摆地走远。他其实还想问她一嘴,那句“交个朋友”到底是不是他幻听……
骄阳蒸腾着水汽,大地犹如蒸笼一般闷热难耐。叶棠音刚转过拐角,便瞧见某人正撑着一把伞,躲在树荫下乘凉。叶棠音瞧着他有些无语,心道这厮明明都黑成煤球了,却比姑娘家还矫情!
“卿归若是知道,你在背后这样骂他,还不气疯了。”
叶棠音呵呵冷笑,“耳朵挺长啊。”
“一般长吧,该听见的都能听见。”钟朔撑伞走到叶棠音身边,“你怎么看出来,封梓翼是蓉素安插的细作?”
“墨楼对质那晚,封梓翼和不虞都在,以我对杏芳的了解,她绝不会允许一个陌生人窥探她的秘密,可那晚在不虞现身前,她已经当着封梓翼的面,毫无顾忌地道出了此行之目的,甚至毫不避讳地提到了蜀山鹃。”叶棠音挑眉道:“杏芳不仅没杀封梓翼灭口,竟还帮他向林擎挚求情,这要是没什么关系,我就把秦淮河的水都喝光。”
钟朔听得挑眉瞪眼,连连摆手道:“不至于!真的不至于!你喝光了秦淮河的水,岂非断了江淮百姓的生计!”
“滚蛋!”叶棠音没好气地瞪了他一眼,“杏芳一直收养孤儿浪儿,培养成细作,封梓翼就是之一。”
钟朔不禁感到奇怪,“他既是蓉素门人,为何不知道你是谁?”
叶棠音的脸色突然变得冷漠,“我没被扫地出门前,也没几个人见过我的脸。”
钟朔见她忽然垮脸,就知道自己又嘴欠,挑了人家的不痛快,连忙转移话题,“你对他这么放心啊,还将林灏的安危托付给他。焉知,他对林家的孺慕与感激不是装模作样?”
“封梓翼是不是在装模做样,林家二老心里最清楚,不劳你我操心。”叶棠音突然抬手打落了纸伞,合上双目,沐浴在日光下。“接下来会有很长一段时间,看不到这样好的太阳了……”
“怎么讲?”
“北国多冰雪。”
“北国?”钟朔皱眉,“我们为何要去北国?”
“取我的嫁妆。”
一句话,听得钟朔两眼放光,活像是逮着肉的饿狼。“走着!”
叶棠音伸了伸筋骨,啧啧道:“原来你这么财迷啊。”
平时倒是装得清高!
钟朔嘿嘿笑道:“近墨者黑,大当家也不看看,小可整日和谁厮混一处!”
叶棠音皱眉道:“你说我黑?”
钟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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