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仍在倾泻。

    “呵呵……”妫玖痴痴地笑开了,“你变了……竟然连你也变了……”

    “确然,被命运改变的不只是你。”叶棠音眸染寒光,“如此诱人的生意,于二殿下而言稳赚不赔,二殿下应该没有理由拒绝我。”

    然而,长风堂九徒却是纹丝未让。

    “我杀了你哥哥,还杀了你姑姑,我杀了你最亲的人……”妫玖茶色的眼眸里,除却悲悯只余苦涩,“我早已不是当初的诚节了,从我决定领兵围杀慕泽的那一刻起,我就已堕入地狱,万劫不复。”

    叶棠音喉间一紧,“你我皆身在地狱,且看谁的业火烧得更旺。”

    妫玖唏嘘地笑道:“可是你一定会杀了我,你要给他们报仇啊。”

    叶棠音缓缓举起兵刃,“我原本想着,至少不是今日……”

    在他背后有两大支持,叶棠音虽不惧怕吐蕃,却不得不忌惮另一方未知的势力,知道她要北上雄关的外人只有柳惜月,可站在柳惜月背后的靠山早已不是相国,而是……

    东宫!

    倘若他的消息也是从东宫得来的,她便真要投鼠忌器一回。

    钟朔横箫身前,将叶棠音护在了身后,“打架这种劳神又费力的活,还是交给我吧,你是要他的手,还是他的头?”

    “点到为止吧,于私他是你妹婿,总不能让叶君竹就此守寡。于公……”叶棠音沉眸冷笑道:“打狗须得看主人,毕竟他的主子是东宫。”

    钟朔心下一紧,便是妫玖的眼神也跟着一跳。

    “柳惜月凭何搭上南诏贵族,二殿下怕是从中费了不少心思。”叶棠音分析道:“阁罗凤与布劼隆多面和心不和,取妻不过是为了兵权,大王子妃名义上是布劼隆多长女,实则却是布劼隆多哥哥的私生女。布劼隆多的哥哥战死了,留下一个手握权势的血脉,日日在布劼隆多的眼前晃来晃去,他免不得闹心,自然就与二殿下走得更近。若是没有二殿下从中斡旋牵线,柳惜月如何讨得布劼顿舒信任?可惜布劼顿舒被杀了,还是被柳惜月亲手杀的……”

    妫玖目光一沉,“你想说什么?”

    叶棠音轻笑道:“倘若这件事传到布劼隆多耳中,你们南诏朝堂可有热闹瞧了。”

    “布劼顿舒为汀兰殿所害。”妫玖摆明要将杀害布劼顿舒的脏水泼到妫葳头上,而妫葳身后的主谋,自然是站在阁罗凤阵营的静安公主,如此一来既削弱布劼家族的实力,又将阁罗凤与布劼家族之间的嫌隙挑拨得更厉害,还能将他自己从这场变局中摘干净,可谓一举三得。

    “难道不是布劼顿舒那两个兄弟暗下杀手?”叶棠音心知柳惜月一定会将祸水东引,“柳惜月是个精明的胆小鬼,她要的是立足于东都,而非南诏,所以她真正能倚仗的只有东宫。她步步为营,却被罗家杀了一记回马枪,罗英直接要了钱璟轩的命。柳惜月定要找罗英寻仇,但罗英的后台也绝非一般人能招惹得起。”

    钟朔皱眉道:“柳二小姐攻于心计,手上又握着些许权势,按理说她想找罗弟妹寻仇并不难。她却不敢贸然动手,说明罗弟妹的后台比柳二小姐的硬。如今柳二小姐将身家性命皆押宝东宫,罗弟妹不是同样倚仗东宫,就是更为东宫所看重,这才让柳二小姐不得不打碎了牙往肚子里咽。”

    “罗……弟妹?”叶棠音皱了皱眉,“你能不能换个称谓,听着怪别扭的。”

    钟朔拒绝道:“卿归比我还小两岁,我不称呼他媳妇为弟妹,难道喊嫂子?”

    “罗英和沈扬清年纪相仿,你怎好意思喊人家弟妹?”

    “当然好意思!反正我不能从大哥沦为小弟!”

    叶棠音翻了一个白眼,心说男人较劲为何如此幼稚……

    “你那是什么眼神啊?”钟朔愤愤不满地道:“你是不是觉得我很愚蠢啊?”

    “去掉觉得,你就是。”

    钟朔:“……”

    “林家老夫人也姓罗。”叶棠音继续说道:“因着江宁林氏的关系,柳惜月明着不敢动罗家,一定会用借刀杀人的老手段,逼迫东宫出面解决,而这就需要柳惜月手上握有足够诱人的筹码,说服东宫宁可舍弃罗家,宁可得罪林氏,也要成全她。从柳惜月的迷魂汤连环套开始琢磨,她的第一步是框我北上雄关,铲除匪寇,打着为母报仇的旗号,让我替她当狗腿子。我北上雄关,冒着凶险出人出力,事成后她邀功请赏,捞尽好处,如意算盘倒是打得真响。”

    钟朔顺着叶棠音的思路分析道:“你是说,柳二小姐借此换东宫的承诺,让东宫解决罗弟妹?东宫若是知道罗弟妹和林家的关系,又岂能同意?”

    叶棠音冷着脸色说道:“柳惜月那个王八羔子,鬼精鬼精的,自然不会明着说。她知道是罗家对钱璟轩下了杀手,可东宫未必清楚此事。我若是她,就会想办法让沈扬清去查钱璟轩被杀一案。铁面神捕是现世活青天,由他追查,何愁抓不到真凶。”

    一提起沈扬清,钟朔免不得要叹气。被相国党羽参了一本后,沈扬清停职赋闲,不得插手京门大小事务与刑部一切案件。沈扬清的停职让杜旻一方气焰高涨,相国在刑部的势力也硬气起来,幸而刑部尚书依旧姓沈,否则东宫这回的跟头可是摔得不轻。“沈大哥还被御史台盯着,只怕有心无力,办不了这桩案。”

    “倘若前头剿匪立了大功,朝廷自有封赏,届时求圣人开恩,赦沈扬清官复原职,也不是什么难事。”叶棠音挑了挑眉道:“一旦沈扬清查出来什么,你觉得,他会为了东宫所谓的大局为重,而放罗家一马?”

    “他一定不会,他是成也忠直,败也忠直。”钟朔神色凝重,“今上虽宠信李相国,但仅仅凭巡按钦差参了一本,又岂能叫贤德远播的铁面神捕被御史台死磕至今。如日中天的沈家,更是为数不多明确拥护东宫的世家之一。这次东宫宁可暂断一翼,也不为他辩驳一言半句,说这里没有故意而为的成分,只怕连太子爷本人都不信。”

    叶棠音冷笑道:“诚节,倘若我没猜错的话,你的主子可不是叫你来拦我,而是让你帮我,却没料到你是一个双面细作。从前的你虽鲁莽冲动,却是个敢做敢当的大丈夫,如今倒像畏首畏尾的缩头乌龟。听说前阵子景明山庄遭了贼,敢在武林盟主的老巢兴风作浪,难道不怕白决权盯上你们?”

    “白决权……他算什么东西!”妫玖眸色一沉,却欲言又止。

    叶棠音微微变了变神色,“孟南栀无故失踪了,最着急的人应该是孟东祥,不是我。被共事的同僚如此暗算,孟捕头不觉得背后发凉心中发寒吗?”

    雨滴打在蓑衣上,奏出沙沙的声响。叶棠音话音方落,远远却见一道人影自烟水深处而来。孟东祥挎着钢刀,弯腰垂首,“见过少……”

    “我当不起孟捕头这声招呼……”叶棠音打断他的话,转而道:“孟捕头对荣王对东宫忠心耿耿,不惜与杀母仇人共事,可你的这位同僚,似乎不想对你讲半分情面,甚至抓了你妹妹去邀功请赏。”

    “杀母之仇,我一刻未敢忘!”孟东祥死死盯着妫玖,半晌才从牙缝里挤出几句话:“食君之禄,忠君之事,同僚岂能怀有二心!”

    孟东祥的话坐实了叶棠音的猜测,妫玖的确与东宫有联系。“敢问孟捕头,首鼠两端,该当何罪?”

    “当诛!”

    “彼此彼此。”妫玖冷漠地回道:“东宫若真的信任本殿,又岂会命你们在暗中监视。”

    “卑职奉命前往雄关,为广平郡王分忧解难,不想半路遇到二殿下,听到了一番精彩绝伦的商谈。”孟东祥咬牙切齿地说道:“卑职一定将今日所见所闻,如实详尽地回禀给荣王殿下,一字不落。”

    “既如此,今日便留不得你……”妫玖眸光一寒,长风堂九把钢刀齐齐对准了孟东祥。

    叶棠音最喜欢看这种狗咬狗一嘴毛的热闹戏,幸灾乐祸地笑道:“劝二殿下切勿鲁莽,孟捕头既是北上助阵,又岂会单枪匹马而来。”

    妫玖目露杀意,“他不死,我便要死。”

    叶棠音眼里透着几分阴狠,“你抓了他妹妹,他不敢胡言乱语,何必非要短兵相接呢。”

    孟东祥气得面色铁青,朝叶棠音咆哮道:“南栀一心一意为你卖命,你怎能如此待她!”

    “谁叫她有一个怀有二心的哥哥,从你背叛我的那一刻起,就应该想到了你们的下场。”叶棠音面色冰戾,幽幽地笑道:“长言,你随我出生入死许多年,应该知道我多么痛恨背叛。”

    “背叛你的人是我,不是南栀,你不能……”孟东祥面色刷白,“你怎知!”

    此刻他才恍然大悟,自己早已在不知不觉中露了底!

    “我怎知,你早已投靠东宫,阴阳两面,背信弃义?”叶棠音狡猾地挑眉,“孟捕头,背叛总归要付出一些代价,你同胞妹妹的性命就挂在你的嘴上,切记三思而后行啊。”

    孟东祥浑身颤抖,也不知是被叶棠音那神出鬼没般的洞察力给吓到了,还是被她笑里藏刀的阴险给气着了。

    叶棠音转而看向妫玖,疾言厉色地说道:“你与妫葳同属鬼门,鬼门与蓉素存在千丝万缕的联系,或许根本就是阴阳双生。长风堂对我姑姑痛下杀手,夜逻堂又对我穷追猛打不死不休,尔等所做作为,究竟是鬼门之意,还是蓉素之意!”

    妫玖微默,“是谁下的命令,还重要吗?在你心中早已经认定,蓉素就是鬼门。”

    叶棠音的目光竟微微颤了颤,“我不信!我不信师尊当真会对我赶尽杀绝!”

    “师尊……”妫玖哂笑道:“你以为,将你踢出蓉素的人是谁?不是叶君竹,而是你一直敬畏有加的师尊,就是她亲自下令将你除名。若非君竹力保,你曾经的旧部早已被杀光了。要将你斩草除根之人,就是你曾视若父母的师尊。”

    叶棠音瞳孔一颤,“说谎!明明是叶君竹……”

    “人们往往相信,他们愿意相信的幻象,可那却不是真相。真相残酷血腥,越是不愿信,越是不得不信。”妫玖用余光扫了扫孟东祥,“论心怀二主的本事,孟捕头不在本殿之下。”

    孟东祥神色一紧,“你胡说什么!”

    妫玖指着叶棠音,“你并未将老东家的底细告诉新东家吧,荣王也根本不知道她究竟是何人。倘若本殿将你的知情不报,告知于荣王……”

    孟东祥面色铁青,“你敢威胁我!”

    妫玖平静地说道:“本殿只是想做一笔让双方获利的生意,还望孟捕头三思而后行,不只是为了你妹妹,更是为了你自己。”

    “你!”孟东祥气结。

    “咳!”这时钟朔清了清嗓子,问道:“妹婿啊,打还是不打,给句痛快话!不打就让开路,换个地方闲聊。”

    他特意重重地咬清楚“妹婿”两个字,这声称呼如同一把匕首,狠狠地捅进妫玖的心窝子里。

    叶棠音上前说道:“诚节,与其让阁罗凤一家独大,我更希望你能与之分庭抗礼。”

    “冷壁明灯夜无眠,红颜娇怒蜜如霜。枕边长鸣相思曲,唯盼明月照人归。”妫玖低低沉沉地笑道:“还记得吗,这是你写给我的……情诗……”

    叶棠音心口骤然一痛,就像被生生剜了一刀,又血淋林地撕裂开来。

    钟朔两道剑眉顿时拧成了麻花,上前轻轻拽了拽叶棠音微湿的衣角,“真是你写的?你还有这等文采?”

    “我写的……”叶棠音凄凄地笑了笑,将恸恨深藏于眸。“不是什么情诗,而是一首剑诀,还有后半篇,我现在念给你听——冬去君子胡不归,春来折枝叹孤芳。遥看红剑寒光陡,断肠问月斩青丝。”

    妫玖的瞳仁登时一空,“斩青丝……竟是斩情思……”

    “这首剑诀的名字就叫‘斩情思’,每一句背后都藏着一个杀招。它原就不是情诗,便是要作情诗,也只能是一首绝情诗。”叶棠音唇畔停留着几分无奈的癫笑,“你听,胡不归,斩情思,一语成谶。”

    “不归之人明明是你!”妫玖紧紧攥拳,双臂颤栗,收起一贯的温和,歇斯底里地嘶吼道:“若你当时没有离开,一切都还有转机,你为什么离开!为什么要走!”

    “是谁与人合谋,诓我远走天山?是谁趁虚而入,放火杀我君父?是你的兄姊,是你的君父!是你的王室,是你的家族!是他们联手毁了我们!”叶棠音怒呵道:“我永远也忘不掉,那夜的火烧在眼睛里有多疼!”

    那一夜,冲天的火光熊熊烈烈,将太和城的黑夜灼成了白昼。木梁断裂,阁宇毁塌,松明楼里充斥着无尽的恐惧,绝望的呐喊被大火无情湮灭。滚滚浓烟碎磐石,滔天火海焚悲痛。她就跪在火楼外面,千里风尘吹干了浑身血渍,腥锈的衣衫在邪风中飘摇凌乱,就像是一根枯草,被大火烧断根须……

    叶棠音压抑多时的怒火腾地蹿起来,“松明楼上一把火,换来南诏千秋业!是你的至亲毁了我,毁了我们!”

    “蓁蓁……”妫玖的眼眸映着泪痕,仿若琥珀含光,晶莹剔透,欲落还收。“对不起……”

    他只能说一声对不起。

    “天神总是戏弄我们,可当年我到死都未曾怪你,所以先斩情思的人是你……”叶棠音的眼眸被激得通红,“德源城破的那日,我一直在等你,我想见你最后一面。我等到自尽,等到焚城,始终没有等到你。”

    “我不敢见你……”妫玖深深地叹息,“我亲自带兵,围杀了慕泽……”

    “于国,你不敢反抗君令。于己,你不敢反抗内心。你注定无法成为真正的王孙,也无法做回真正的自己。你是南诏二王子也好,是鬼门长风堂之主也罢,你我之间最大的不同就是,我永远不甘做命运的奴隶。”叶棠音重新举刃,扇锋直指妫玖门面。“神挡我杀神,佛挡我杀佛,你若是挡我,我不光斩情思,更要斩你!”

    钟朔站在叶棠音身侧,“妹婿啊,大家亲戚一场,不要让彼此难堪。”

    妫玖的眼中换了几重悲憾,“即便今日你摆脱了我,他日也会有别人来找麻烦。只要你扎进了这名利场,就随时要面对无休无止的杀戮与倾轧。”

    叶棠音沉声道:“我说了,神挡我杀神,佛挡我杀佛。”

    “蓁蓁……”妫玖眸色颤栗,“对不起……”

    他似乎只会说对不起,也只能说对不起。若是没有当年的血腥谋乱,那个如旭日般明亮的天骄少女,就不会从云端跌入地狱,被业火焚尽心骨。她在地狱里将自己拆碎了,又捏了一副心骨,涅槃重生。她活着从地狱里爬出来,却永远也做不回那个明媚无忧的少女。

    “收起你这副虚伪的愧疚吧,看着恶心。”叶棠音冷眼盯着妫玖,“中元之日,我在蓟北平沙岭恭候二殿下。利益这种东西,多得一点是一点,二殿下是聪明人,应该知道如何选择。”

    妫玖沉默不语,权衡再三,终是让开了。

    他知道,唯今之计,只能妥协。他看着另一个男人为她撑起红伞,守护他曾守护的人,扮演着他梦寐以求的角色,与他心爱的姑娘并肩而行,双双隐没雨雾深处。生生死死,兜兜转转,他终究还是卑微地退让了,任由她绝决离去。

    命运再一次冷酷地提醒他,那个手持婚书,满面殷跃的少年,那个欣然应允,眸中闪星的少女,皆已溺毙于岁月的洪流。他未曾抓住的命运,一次又一次戏弄着他,将他捧上极乐天宫,尝极致欢喜,将他推入无间地狱,受大悲不渡。

    孟东祥突然开口道:“二殿下可曾想过,若是能左右命运一次,哪怕只是杯水车薪的挣扎,或许结局就会不同。”

    “你怎知,我不曾挣扎……”妫玖紧握双拳,自嘲道:“我的命运从来就不在自己的手中,从来由不得我作主。我是如此,你的荣王和东宫太子更是如此。这世上能主宰自己命运的人——只有君王。”

    孟东祥面色一沉,“二殿下慎言。”

    “她就早猜到了我对付你的手段,绝不仅限于你妹妹。你真应该庆幸,她为了保全你妹妹,而选择让步。”

    孟东祥一怔,“此话何意?”

    “无论今日你听到了什么,都只是无凭无据的臆测,最多只是在你主子心里埋下一颗怀疑的种子。可比起你知情不报之罪,这颗种子所带来的功劳,根本就不值一提。但倘若埋下这颗种子,你将会付出惨痛的代价。”妫玖扣紧眼罩,“你妹妹在长风堂不会受半分委屈,孟捕头也是一个聪明人,该怎样做,你心中有数。”

    “南栀到底在哪里!”孟东祥的吼叫声,已被大雨的喧哗湮灭。

    一阵刀光晃过眼眸,转瞬间,妫玖与他的长风九徒已不见踪影,就连地上的死尸也一并消失,只余满地腥红血水,在大雨的冲刷下逐渐淡却。

    ……

    异日午后,肥白的花猫懒洋洋地趴在窗台上,挣大眼睛巴望着檐下坠落的水滴。

    伙计麻利地擦拭桌面,招呼着店里为数不多的客人。杯中酒浅,窗外雨凉,云烟般的雾气湿润了干涸的视线,却怎么也无法阻挡针扎般的痛涩,从眼底缓缓渗入,随着流淌的血液漫上心头,最后鱼贯一般地涌入脑海……

    那年谁家少女初长成,红衣如火,巧笑嫣然,辣手摧落了漫天花雨。

    “棠花何罪,惨遭毒手,你如此凶残,怕是嫁不出去喽!”慕泽身着绛紫华裳,仿若被贬下凡尘的谪仙,踏着万顷海棠烟霞,迎着一地如水月光,一步一步朝她走来。

    她抡着花枝嗔笑不停,“我嫁不出去,兄长也休想娶亲,就等着养我一辈子吧!”

    “你这么败家,我可养不起!”慕泽眼中是融融的暖笑,顺手摘落她鬓间几瓣碎花。

    “兄长巴不得一直养着我吧,没我给兄长做挡箭牌,兄长的日子岂能这般风流快活!”

    “你哪只眼睛看见我风流了?”

    “两只都看见了,看得一清二楚!伽罗将军的长女,布劼大人的幺女,还有……”

    “打住!”慕泽弹了她一记响亮的脑瓜崩,“我们一心向武的小霸王,何时也变得如此八卦!”

    “慕泽!”她捂着酥麻麻的额头,恶狠狠地瞪着他,张牙舞爪的样子像只被拔了毛的野狐狸。

    “大爷在此,你待如何?”

    “你信不信,我能让你再也风流不起来!”

    慕泽顿时脸色通红,“你你你!”

    “小爷在此,你待如何?”

    “成何体统!”

    她扬眉笑道:“小爷不成体统,你待如何啊?”

    那年,溶溶月华涤净满庭芳菲,袅袅丝竹羞涩梢头春蕾,王宫里的棠花娇艳如火。

    慕泽匆匆而来,沾了一身寒凉的霜露。“蓁蓁!你怎能同意!”

    “蒙舍诏的求亲书已至,我身为邓赕诏的公主,自当为君父分忧。”她轻轻扫落了慕泽肩头残余的露水,“我惹的祸我来担,所幸送来的是婚书,而非要命的战书。”

    “天塌下来还有我顶着,你莫要迫于威逼利诱,牺牲了终身幸福,抱憾一生!”

    “兄长不是也在威逼利诱之下,牺牲了自己的幸福,兄长不恨吗?”

    “蓁蓁……”慕泽眸色黯然,“你和我不一样……”

    她知道,那份黯然背后隐藏了多少无奈与遗憾。“有什么不一样,我们都是王族子孙,皆肩负家国重任。”

    “不需要你牺牲!”

    “既非爱而不得,又非忍痛割舍,何谈牺牲?”

    “你喜欢他?”

    她微微愣怔,“至少不讨厌,家国安康与姻缘和美,在我身上得以两全,我应当此生无憾了。”

    那年,海棠染红纱,婉月映烟霞,少年亲手将求亲婚书送给心爱的姑娘。

    那年,和风逐暖日,青山见白头,他们爬上点苍山皑皑雪巅,乞求神明见证一生一世的山盟。

    那年,碧水映明月,花前诉衷情,他们跪在西洱畔,立下了死生契阔的誓言。

    那年,千里赴天山,闯渡鬼门关,舍身归来日,生离成死别!

    ……

    积水沿着红纸伞的褶皱汇聚成了一汪,泡浮了陈旧的木地板,也搅翻了心底汹涌的暗流。

    “瞧这架势,一时半刻走不得了。”钟朔斟上一杯酒,“想哭便哭,憋着怪丑的。”

    “有没有人告诉过你,你这张嘴挺欠抽的。”叶棠音揉了揉酸涩的眼眸,又扬起凌盛的面孔。

    “不瞒你说,薛大脑袋一直这样骂我。”钟朔嬉皮笑脸地挑了挑眉,“以后我替你逞强,你可以软弱。”

    叶棠音终于笑了两声,“我生来一副傲骨,不会软弱。”

    “这个简单,六个字——”钟朔撤了叶棠音跟前的杯,“少喝酒,多吃醋!”

    叶棠音:“……”

    “蓁蓁……”钟朔指尖蘸着酒在桌面上写下一个蓁字,“叶蓁蓁……桃之夭夭,其叶蓁蓁……”

    这场景似曾相识,可这一次叶棠音却没有抹去那酒痕。

    “难得浮生半日闲,不如我给你介绍介绍我家的情况?”钟朔清了清嗓子,认真地掰扯道:“我父亲他老人家子女福旺,除却小妧我还有七个同父异母的妹妹,小瓷在家行五,所以她也叫钟小五。”

    “我知道,钱塘七玉莲……”叶棠音挑了挑眉,“个个都不是省油的灯啊……”

    “既然听过钱塘七玉莲,就该知道蓟北十二钗。”钟朔揉了揉额心,又道:“蓟北十二钗里,单我外祖家的表姊妹就占了十个,平素不去火上浇油便是烧高香。过几日我们悄悄地溜进渔阳,你就知道……”

    “等等!”叶棠音皱眉,“什么叫悄悄地溜进渔阳?我凭什么悄悄地溜进渔阳?”

    钟朔无奈地解释道:“我们悄悄进城拜见外祖,最好不惊动任何人,我实在不想应付那群难缠的美人蛇。”

    “这么怂包的事情,老子可做不出来。”叶棠音托着下巴,饶有兴致地挑眉道:“老子倒要看看,能有多难缠。”

    钟朔表情不是滋味,“你什么口味啊?”

    “那是因为你不知道,以前的我有多难缠……”叶棠音的眼神忽然暗淡了许多,遥想荒唐却飞扬的青葱年华,曾有过多少铭心的欢喜,就有过多少刻骨的遗恨。眼底划过一抹寒霜,她翘起唇角轻笑道:“在我这么一个绵里藏针而又泼辣跋扈的女魔头面前,还有谁会更难缠?认识我就是祸事临头,从此再无安宁,南少可曾后悔?”

    “这世上从无后悔药,我只是忽然想明白了一件事情……”钟朔不着边际地道:“为何沈大哥会觉得‘臻昀’这个名字甚是耳熟。”

    因为“臻昀”不仅仅是一个江湖高手,更是一颗心存家国的璀璨明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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