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谓人算不如天算,陆皞玚又一次万万没想到,在平沙镇没完成的心愿,竟在土匪窝里实现了!
可惜做了一只蜜蜂,辛苦与劳碌都是为了别人……
“哎!真讨厌!”
“哎!真倒霉!”
“哎!真烦人!”
打从开始忙活,陆皞玚的长吁短叹就没消停过。
“烤鸡心!烤鸡心!烤给别人的肥鸡心!”
“舅舅,您还是省省力气,少说两句吧。”赤红的篝火上架着三五只肥美的鸡腿,聿霖抓了一把不知是脏盐还是胡椒的东西撒在肉上,说句实在的,他也万万没有想到,晕了几日再醒过来,被匪寇安排的头一件事竟是做饭……
聿霖望了望微暗的天色,也不知这是被绑票后的第几个黄昏。
当时他们被绑出平沙镇后,便被人敲晕,两眼一黑不省人事。等到再度睁开眼时,人已经被关到又湿又暗的柴房。
柴房建在一座巴掌大的篱笆院里,篱笆院的篱笆不过半人高,成年男子随便就能翻出去。院子虽小,但五脏俱全,柴房厨灶与花圃菜地皆打理得十分整洁,院子里还置了一间茅草屋,瞧着粗糙,倒也不失为一处能遮风避雨的温暖港湾。
茅草屋的窗门上贴了精巧的剪纸,屋边还种了一棵梅花树,树下辟出一方砚池,树约一人高,池约半丈宽,池边晾着洗过的笔。聿霖方才悄悄观察,那笔竟是狼毫质地。花圃里面兰菊尽绽,旁边专门造了一座秋千,以供人玩耍。单看篱笆院的布局,便知院子主人花了一番精巧心思。
聿霖暗自思忖,此刻他们陷身之地,恐怕就是匪寇的一处据点!
“舅舅,这里便是传闻中,扛得住朝廷精兵围剿的雄关寨本部?”
陆皞玚啧啧道:“狡兔尚有三窟呢,咱们两眼一黑,人事不省,鬼知道被他们押了几天,才到达这处世外桃源哦!”
聿霖直皱眉头,“世外桃源?”
“难道不是吗?”陆皞玚指着远山,“你看那山明水秀的枫林,你听院外的小桥流水声,你再想想飘落的红枫铺满涓潺的山溪!做肉票做到这个份上,似乎也没那么惨!”
聿霖:“……”
“若是顿顿有肉吃,我都不想走了!”
“舅舅,您要留在这里给人家做饭?”
“我呸!气死我了!你小子可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陆皞玚一屁股坐在地上,也不顾世家公子华而不实的面子,恨不得四脚朝天地躺舒服。“老子不干了!小王八蛋,让老子给他烤鸡心,不怕老子下毒弄死他!”
“毒在哪?你有吗?”聿霖换了一条腿,支撑半蹲的身体,“舅舅,小心隔墙有耳。”
“耳在哪!老子揪下来一并烤了吃……哎哟!”陆皞玚骂骂咧咧叫得正欢,耳朵根子却突然像被针刺了一样生疼,一摸竟是一手血!“哪个小王八……”
“姑姑……”
“祖宗!”小王八蛋尚未骂出嘴,陆皞玚便硬生生改了口。
却见篱笆院门口,立着一个粉装玉砌的小娃娃,瞪着一双水汪汪的圆眼睛,一眨不眨地瞧着舅甥俩。
“姑姑……”
“咕咕!咕咕咕!”陆皞玚强颜欢笑,学起了鸽子叫。
聿霖:“……”
他其实不是很想认这种人当舅舅……
陆皞玚甚是肝颤,但让他颤的并非是这小娃娃,而是人家身后那座大靠山——姑姑!
“叫啊!怎么一见我来了,陆少爷便没了声音?”燕飞似笑非笑地盯着陆皞玚,“你要揪谁的耳朵,我帮你?”
“不用麻烦!”陆皞玚苦笑道:“我的姑奶奶!您想吃烤耳朵,小的立马去抓野猪!”
聿霖黑着脸,舅舅果然还是那个没骨气的舅舅,这已经不是丢人丢到姥姥家了,这是连姥姥的脸都给丢光了!
“抓野猪……”燕飞垂眸轻笑,“瞧把陆少爷吓的,你且放心,我只吃畜生,不吃人。”
“那就好!那就好!”陆皞玚小声嘟囔道:“你要是吃人,我就不做人了呗……”
聿霖抬眸直视燕飞,喉间微咽,万没想到,他们会以这样的方式再见——他做饭,她吃饭。若是抛开绑匪和肉票的身份,想想还有点小浪漫。
“姑姑……饿……”小娃娃抱了抱燕飞的大腿,“饿……”
燕飞顺手将孩子抱起来,看向聿霖问道:“何时能熟?”
聿霖微微一愣,鬼使神差地回应道:“快了!就快了!”
燕飞眼波轻扫,似有一抹浅淡温柔。这一瞬间,聿霖甚至觉得,她在对他微笑……
“三当家……大当家喊您去虎啸堂……”篱笆院外传来了三五声高呼,却迟迟不见有人进来。
燕飞面无表情,微蹙的眉间却流露出一丝疲倦。
怀中的小娃娃不安分地扭动着,燕飞目光一转,看向了陆皞玚,“你过来。”
陆皞玚在她凶戾的注视下,悻悻地走上前。“三当家有何吩咐?”
燕飞一把将小娃娃塞进陆皞玚怀里,塞得陆皞玚一个措手不及,转身看着聿霖,命令道:“将屋里的箱子搬出来。”
聿霖微微皱眉,诧异地看着她,到底依吩咐照做了。一旁的陆皞玚算看明白了,人家这是拿自己当奶孩子的嬷嬷使唤呢!最为难的是怀里的小祖宗明显不喜欢他啊,小肥鹅似的一个劲往外扑腾!
“三当家对我这么放心啊?”陆皞玚抱着不安分的小娃娃,嘴贱地笑道:“就不怕我下毒手?”
“我只怕你没有这个胆子,奉劝你安分些,若敢动歪脑筋,外面自有天罗地网,等着收拾你。”
陆皞玚瘪了瘪嘴,“你这人咋这么霸道啊……”
燕飞没再理会他,带着聿霖离开了篱笆院。聿霖肩扛着一个镶金边的红木小箱,临走前还和陆皞玚换了一个眼神。陆皞玚觉着委实不公平,毕竟扛箱子可比奶孩子容易多了!
……
北地多寒凉,入秋没多久,百草已悄然枯折,如火的红叶霸占着天地一隅,大有吞没山原之势。
“十里红林锁清秋,蓟北归来不看枫……”清泠低哑的嗓音,和着苍劲的山风,透着一股莫名的慈悲。
“你还有心情赏枫?”钟朔挑眉笑道:“不然我们也逮些野味尝尝?”
“不吃,我可怕死!”叶棠音背靠一棵大树,顺手拽下了树梢上的红叶,捏着根把玩。
钟朔瞧见她那暗转的小眼神,不由得问道:“眼珠子转得飞快,琢磨什么宏图大计呢?”
“跑路。”
“啥?”钟朔怀疑自己的耳朵有问题。
“跑路。”叶棠音清清楚楚地又说了一遍。
“那我们费劲巴力地混进来做甚!”
“方便跑路。”
钟朔皱眉道:“还请大当家不吝赐教。”
“狡兔三窟,偏这一窟是雄关寨根基所在。”叶棠音忽地抬眸北望,“过此往北,就是去处。”
“往北……”钟朔眸色一紧,“北境雪岭……你要去找小姨母?你的嫁妆在小姨母手上?”
“蓟北雪岭,北国秘境……”叶棠音的眼神有一丝晦暗,不知平沙剑侠的福地,是否也能成为她的福地?
“不对……”钟朔心下莫名不安,“你怕不是要搞事情……”
叶棠音挑眉道:“哪里不对?”
“哪里都不对!”钟朔脑筋转过弯来,追问道:“你怎么就能确定,他们不会去别处的据点?”
叶棠音微微虚目,竟啐了他一口,“你可真贼!”
钟朔咧嘴憨笑道:“你也不看看,我成日同谁鬼混一处!”
“想打架?”
钟朔拨浪鼓似的摇头,舔着一张才白回来几分的脸,居然拽着叶棠音的袖子,撒娇道:“人家好奇嘛,你就满足满足人家呗!”
“咦……”叶棠音一顿皱眉,“打住!我怕起针眼!”
钟朔:“……”
叶棠音看他七窍冒烟的样子,竟觉得十分有趣,心道这厮果然还是白回来几分更好看。“我猜的!”
“怎么又是猜的?你会算卦?”
“从燕飞砍了刀疤的头开始,我便觉事有蹊跷,直到我想起,那晚陆皞玚对燕飞说的一番话。”
钟朔心弦一紧道:“是那句……改命!”
叶棠音点了点头,“我一直都想不通,赵奚为何会退居于南城楼,以他的脾性,赴死也要脸朝敌人,而能让他老老实实甘愿做畏缩之人的只有——”
“上峰的命令!”钟朔眉头骤紧,“赵奚是接到了上面要他退居南城楼的命令!”
“上面设了套,只等匪寇往里跳。定远将军赵奚性子太直,心里更是掖不住事,所以这场苦肉计定要瞒着他进行。那晚他八成是被手下的亲兵绑在南城楼,否则肯定会第一个杀出来抗敌。”
钟朔恍然大悟,“怪不得,路上连个兵影子都没有,原是顺藤摸瓜,有意而为。”
他们二人跟着匪寇,急蹄快马地跑了足足一天一宿,可见这据点与平沙镇距离不近。平沙岭往北警戒森严,朝廷放任这群匪寇撒欢儿地跑路,便是打算放长线钓大鱼,寻到老巢后一锅端了!
叶棠音漫不经心地转着红枫根茎,啧啧叹道:“深入虎穴,里应外合,你那位师弟,倒是有勇有谋。”
钟朔眉头更深,“你怀疑皞玚?”
“你可别忘了,是谁精心组织了这场大规模的赏枫行?又是谁许诺为燕飞逆天改命?”
叶棠音一语点醒钟朔,换个角度分析陆皞玚与燕飞的对话,未尝不是陆皞玚对燕飞许下的一种承诺!
他承诺改变她原本的命途,只要她选择了正确的道路——弃暗投明,归附朝廷!
“皞玚和燕飞……”钟朔大为吃惊,“他们早就……”
“要相信自己,事情就如你想的那般有趣,或许比你想的更加有趣。”叶棠音别有深意地笑了两声。
“你是说……”
“我什么都没说,你莫要冤枉我。”叶棠音摆出一副事不关己之态,“我可不做嘴碎的长舌妇!”
钟朔轻笑又问道:“下一步怎么办?”
“跑路。”叶棠音一本正经地说道:“我不是朝令夕改之人,跑路!”
腻腻歪歪了许久,钟朔自觉能摸出她的一点套路。她当然不是说变卦就变卦的人,想要动摇她,没足够诱人的好处哪成!“追都追过来了,这么跑路多可惜。”
叶棠音狐疑地看着钟朔,“几个意思?”
钟朔也一本正经地说道:“匡扶正义!”
叶棠音撇了撇嘴,“我吃饱了撑的吗?”
钟朔看她的眼神却有些幸灾乐祸,“若是能在剿灭雄关寨上,立下奇功,何愁抱不到东宫大腿?”
“这么说我还要多谢你为我谋划?”
“这么客气干啥!”
“呸!为我考虑?”叶棠音冷笑,“你是怕陆皞玚自己玩砸了吧!”
钟朔被她当面拆穿也不觉得尴尬,讨好地哄道:“他好歹也叫你一声小嫂子,你能看着他玩砸?”
“我不过就是个小嫂子,这种惹祸上身的事情,应该让大嫂子管。”
钟朔:“……”
他突然就不想管陆皞玚的死活了!
叶棠音扔了已经被揉皱巴的红枫,转而望向红枫掩映下的篱笆院。“陆皞玚扮猪吃虎的功力委实一流,可惜了聿公子那般纯厚之人。”
“你的意思是……明宇……”
“我什么都没说,你不要再冤枉我了!”
钟朔眉宇之间略微惆怅,不忍见聿霖被无故卷入这场血腥的斗争,“我们拉明宇一把。”
叶棠音挑眉,“于我能得到什么好处?”
“你不是也很欣赏燕飞?你们同为土匪头子……”钟朔在叶棠音的白眼威胁下立马改口,“不是……是绿林侠女!绿林女英雄!你们自然应该惺惺相惜……”
他是实在扛不住叶棠音那记剜心的白眼飞刀,越说心里越没底气。
叶棠音哂笑道:“你去打听打听,看看哪座山头的土匪愿意瞧见我,愿意和我惺惺相惜。”
“这话都是燕二哥说的,你要恼也别恼我啊!”钟朔黑心地将锅全甩给不虞,尴尬地清了清嗓子。“你答应柳惜月除匪,帮皞玚不过是顺手而为,况且我不忍心看着明宇越陷越深。”
叶棠音沉眸冷笑道:“柳惜月这个王八羔子,敢在我背后捅我刀子,我没要她的命就算便宜她了!”
“恨是恨,诺是诺,你一向恩怨分明,重诺守信。”
钟朔的话好似刀锋,一刀斩断了叶棠音所有的故作冷血与口是心非。
叶棠音默了默,竟又骂了他一句:“你可真贼啊!”
钟朔淡笑,“成日同你一起鬼混,想不聪明都难。”
“滚蛋!”
钟朔摇了摇头,死乞白赖地笑道:“我偏偏就要粘着你!”
叶棠音仰起头,余晖透过红叶间隙洒进她的眼眸,让那汪寒凉的深潭染上了一抹淡淡的温和。
她轻笑,“走!”
“去哪啊?”
“看热闹。”
……
清酒叠如山,香肉吊似林。聿霖从未料到山沟沟里的土皇帝竟过得如此嚣张,奢靡得简直堪比商纣那等无道暴君!什么是酒池肉林,什么叫群魔乱舞,这回他算是见识到真格的了,如此阵仗与燕飞那座僻静的篱笆院截然不同。聿霖甚至忍不住要感激燕飞了,幸亏他与陆皞玚是被拉进篱笆院里做苦役,顶多就是生生火做做饭,倘若被押到这地界,光是看着便要一万个糟心!
“扛好箱子,眼睛别乱转,仔细我把它们挖出来。”燕飞冷着脸警告聿霖。
“我们去哪?”聿霖倒是完全不介意燕飞的冷厉,毕竟燕飞是他此刻唯一能相信之人。
“谁家人质问绑票的去哪?”说着,燕飞瞥了聿霖一眼,那眼神要多奇怪就有多奇怪,仿佛是在质他问脑子里头是否有大坑!
“不管你信不信,我觉得你不会害我。”
“你哪来的自信?”
“三当家若要杀我,在官道上就动手了。”
燕飞觉得这人不是脑子里有大坑,他是压根就没长脑子。“我当时没杀你,不代表我不想杀你,也不代表我现在不会杀你,别给我耍花招,否则我有一百种办法弄死你。”
聿霖心下咯噔一紧,“三当家看我的脸……”
燕飞冷笑道:“长相尚可,不过离凭脸活命还差得甚远。”
聿霖有些哭笑不得,“我是想告诉三当家,我已为三当家的威名与气势所震慑,断断不会想着耍什么花招。何况我舅舅还被扣押在篱笆院里,我岂会不顾他的安危而乱来。”
“算你识相。”燕飞哼道。
说话的工夫,二人已至虎啸堂大门前。两个负责搜身检查的平头小子,一高一矮一胖一瘦,一左一右分立于门前,另外还站着三两个小丫鬟,几个人见到燕飞齐齐问好道:“见过三当家!”
跟在后面的聿霖心下暗忖,燕飞这等人物,在雄关寨里尚且只排第三,可见这雄关寨确实是一处凶险的狼窝虎穴,若是要将其剿灭,一味地靠发兵讨伐恐怕行不通。
其中一个平头小子对燕飞说道:“三当家知道规矩,虎啸堂里不见刀。”
燕飞十分爽快地抬起双臂,任由候在门口的丫鬟们搜身。聿霖由平头小子亲自搜身,结果当然是连枚铜钱都没有。一个平头小子盯着那红木箱问道:“这箱子里面装了什么?”
“不知道,反正扛着是相当沉!”虽然这箱子并未上锁,奈何聿霖就是没胆子偷看。燕飞一个眼神递了过去,聿霖便乖乖打开箱盖。平头小子一见里面的东西,旋即憨笑道:“请三当家息怒!这些个神仙东西,小的们可不配看啊!”
燕飞冷着脸道:“我也不想为难你们,若是不放心,就让他将东西倒出来,你们仔细查。”
“小的不放心谁,也不敢不放心三当家您呐!您是咱们雄关寨的头号功臣!”平头小子连忙将路让开,恭恭敬敬地将燕飞和聿霖请进了门。甫一迈进虎啸堂,厅堂早已坐得满当。有喝酒划拳摔碗的,有左拥右抱寻欢的,有五迷三道半梦半醒的,更有甚者竟大次咧咧地趴在地上,打呼噜酣睡!
然而,不管是谁,在瞧见燕飞进门的那一刻,皆麻溜地站起身,就连睡觉的也被踢醒了。
众人齐齐抱拳道:“见过燕三当家!”
燕飞却连眼皮都没抬一下,甚至都没回一张正脸。聿霖见状心里直犯嘀咕,就她这副鼻孔朝天的跋扈劲,这么多年没挨打果真是凭了实力!这一刻,他忽然想起了叶棠音,放眼江湖,也就只有那位女英雄能和燕飞叫叫板吧……
“眼睛不要瞎转,脑瓜子也是。”燕飞再次警告聿霖,“这里可不止我一个人,能挖你的眼珠子。”
聿霖麻溜低下头,恭谨地跟在燕飞身后,不远不近正差半步。
“三娘!”却见堂上有人在朝燕飞招手。
燕飞已走到堂前,对那正襟危坐于堂上之人抱拳拜道:“燕飞见过大当家。”
“免礼!”却听那人朗声笑道:“三娘是功臣,功臣无须多礼,快快落座!”
聿霖抬眼望过去,那人看上去竟像个文质彬彬的儒生,燕飞称其为大当家,想必他就是臭名昭著的蓟北土匪头子,绿林称之为北州猛虎的雄关寨大当家,李承天。
听听人家的名字,李字国姓,承接上天……
你品!你细品!可真是比皇帝还敢叫哦!
雄关寨号称虎狼之窝,连门楣上都挂着虎啸堂的牌匾。聿霖本以为这只北州猛虎是头穷凶极恶的猛兽,没想到这厮长得像个白净俊朗的读书人。可转过头再一想,此人相貌虽雅,却是个一顶一的枭雄,可见御下的手腕有多强硬。再一瞧虎啸堂今日的陈设布置,高席雅座,舞乐笙箫,与一般世家宴客无二。聿霖打眼一瞧就看出来,那北州猛虎屁股底下垫着的是一张货真价实的老虎皮,笙歌配虎皮,真真是符合屁股主人那颗附庸风雅的决心。
“拿我的话当耳旁风?”燕飞突然压低了声音警告聿霖,“眼睛和脑袋都给我放安分些。”
聿霖当即打了一个激灵,这姑奶奶凶起来还真挺吓人的!
这时却听一名女子笑道:“三娘身边这位小兄弟瞧着可是眼生,咱们雄关寨何时又多了一位俊俏的白面书生?”
聿霖循声望去,只见一位穿金戴银的美妇人自内堂走出。她身段婀娜,肤白貌美,往李承天身旁那么一站,盈盈一笑倒是有几分酥人骨头的本事。李承天显然对美人恩甚是受用,牵过美妇人的手,将其一把抱坐在大腿上。聿霖见状不禁揶揄,土匪头子果然还是土匪头子,装得再像也掩盖不住臭流氓本色!
“书生怎么了?你瞧不上读书人?”燕飞的语气尤为不善,摆出一张臭脸,就差翻白眼了。
这话问的堪称一语双关,甚至抱着挑拨离间的意味。在座众人有谁不知道,屋子里最看重读书人的就是李承天了,谁若是瞧不上读书人,那不就是瞧不上雄关寨的大当家嘛!
众人见状顿时沉默不语,就连鼓乐和舞蹈也暂停了。满堂噤声,气氛一度沉至冰点,大伙都在望着燕飞与那美妇,谁也不敢出来打圆场。
“没生炉子吗?堂里怎的这般冷!”就在这时,一个魁梧壮汉的登场,打破了冰沉的氛围。
众人一见到他,不禁松了一口气,齐声问好道:“见过吕二当家!”
和燕飞进来时一样,这位壮汉进门后也受到了恭敬的礼遇。不同的是,众人对待他的态度显然比对待燕飞更亲切,毕竟他看上去不像燕飞那般高冷难亲近。聿霖判断出来者的身份,此人便是绿林称之为月下豺狼的雄关寨二当家,吕绍。与李承天相较,这个吕绍长得可就太像土匪了,身形魁梧,步下生风,一脸的络腮硬胡子,端的好一副粗犷之相。
却见吕绍捋了捋胡须,笑呵呵地看着燕飞,道:“小燕子,哪来这么大的火气,喝口酒消一消。”
“喝了就该彻底着了!”燕飞嘴上虽不依不饶,但在见到吕绍后,心气明显顺了许多。“二哥来晚了,自罚三碗。”
“行行行!你是头号功臣,今天的大角儿,说什么我都依!”言罢,吕绍爽快地连灌三大碗酒,不过他的话却让与燕飞对峙的美妇人面色不愉。
谁还听不出吕绍话中之意,燕飞是雄关寨头号功臣,谁和她对着干,就是找整个寨子的不痛快。
美妇人虽然心有不满,到底不敢当众发作,只好窝在李承天怀里撒起了娇。“大当家的你看啊!吕二爷多宠三娘,叫人家好生羡慕!”
“你呀你!”李承天搂着美人笑道:“有我宠你,还不满足?”
“别瞎叫!我阿娘可没给我多生一位姐姐!”燕飞冷脸呵道:“我从前是有一个不是亲生,却胜似亲生的好姐姐,她是雄关寨的大夫人,可惜红颜薄命,没福气过好日子。雄关寨从来只有一位大夫人,哪来不要脸的狐媚子,敢妄称是我姐姐!”
美妇人顿时面色如土,就连李承天也黑了脸。多亏还有吕绍撑住场面,“小燕子,这样高兴的好日子,非提那些捞什子的旧事做甚!哥哥我再敬你三碗庆功酒,第一碗谢你夺粮草,解了寨中弟兄们冬困之危;第二碗谢你抢人质,允咱雄关寨安家之财;最后一碗谢你打击朝廷的嚣张气焰,扬咱雄关寨威名!”
言罢,吕绍咕嘟咕嘟又是三大碗酒下肚,招得叫好声一片!
燕飞也回敬了他,却浅尝辄止,轻轻抿了一口便放下。
这么一会工夫过去,聿霖倒也瞧出了些门道,那美妇估计就是李承天的宠妾小老婆,李承天的原配八成就是燕飞口中的姐姐。原配死了本该由妾室上位,可燕飞横加阻拦,叫这小老婆不能如愿以偿,无怪乎两个人一见面就恨不得弄死对方呢!碍于俩人在寨子里极高的地位,其他人不好偏帮,只有吕绍这个二当家有胆子出来打打圆场,拉的还是偏架,可见这小妾在雄关寨混得挺难。
在聿霖有闲心合计人家难不难的时候,吕绍突然问道:“小燕子,你身后这位兄弟瞧着眼生。”
得!终于问到自己头上了!
聿霖暗自掂量片刻,决定先发制人,遂不卑不亢地回应道:“小人是三当家新收的喽啰,贱名霖明宇,甘霖的霖,明理的明,宸宇的宇。小人见过李大当家!见过吕二当家!见过众位弟兄!”
吕绍一见聿霖这份坦荡气度,不由得心生好感,“小燕子,你从哪里收来这个机灵小子,有趣得很!”
“新收的苦役,本事不算多,却是一把烩炙肉的好手。”燕飞垂眸盯着碗里的酒,微漾的酒面映着幽沉的眼神。“等一会儿让他露两手给兄弟们瞧瞧,你们就知道他的本事如何了……”
“看着是个肚子里有墨水的,我们雄关寨最缺的就是有墨水的人才!”李承天单听聿霖这番自我介绍,便觉得他至少是个识文认字之人,当即对他添了几分好印象。“进了寨子便都是兄弟,不知霖兄弟从前做什么行当?”
“回李大当家的话,小人原本是钱塘聿氏的家生奴才,聿家大少爷逛花楼时聚众斗殴,聿家夫人怪小人未曾谏主,打了小人三十棍杖,将皮开肉绽的小人卖到蓟北。小人不堪牙子虐骂,趁他们睡觉跑了出来,一路乞讨到了平沙镇附近,幸得燕三当家相救。小人甘愿一辈子给三当家烩炙肉,报答三当家的救命之恩!”聿霖瞎话编的可真叫一个有鼻子有眼,越白话越煽情,直叫闻者动容。
“是个知恩图报的!”李承天对聿霖的说辞毫不起疑,“三娘,霖兄弟也算出身世家,识文通墨,跟在你身边正好规劝你改一改粗俗的秉性。”
“多谢大当家关怀,大当家说的对极了,我这粗俗的秉性是要改一改了。”燕飞如此乖顺地回应,倒是让聿霖有些惊愕。却见她又递来一个眼神,“我扫荡平沙镇时,得了些风雅玩意,怕手下人五大三粗给拿坏了,便做主自己收下了,只等庆功宴上献于大当家面前。小霖子,看货!”
聿霖一愣,片刻后反应过来,小霖子是再叫自己呢……
聿霖麻利卸下箱子,有模有样地喊叫道:“大当家请看!”
甫一打开箱子,里面竟是一摞卷起的竹简字画,怪不得扛着沉甸甸的。
“这是……”李承天一把推开了美妇人,腾地起身两眼放光盯着竹简,活像是饿了几天的狼瞧见了肥肉。
燕飞缓缓说道:“想必大当家也听说过,江宁林氏有一墨楼,号称藏书百万的儒林典范。墨楼十年前被贼人盗了,流出不少好东西。丢失的字画典籍,阴差阳错竟叫我意外得了一箱。这卷轴最早可追溯到汉末,所谓名花配美人,宝剑赠英雄,此等珍宝,只有大当家有资格品鉴一二。”
“好!好!好!”李承天连叫三声大好,欣喜之情溢于言表,摩拳擦掌快步走到箱子前,瞧那架势恨不得将一箱子东西生吞了。
聿霖不禁腹诽,林子大了什么鸟都有,臭名满天下的土匪头子,居然标榜自己是个文痴!
李承天围着箱子转了好几圈,乐了好半晌,伸手想拿一卷当众展示,却被燕飞一把按住。
“大当家且慢!”燕飞沉眸低笑道:“大当家可知,秦有侠士,名唤荆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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