凉风习习,透着血腥气。
此时此刻,钟朔觉着自己就是个小跟班,拖着一头昏死的“老虎”,屁颠屁颠地跟在大老板身后,一路走来额上已渗出微薄的汗渍。老板毕竟是老板,不仅什么苦力都没出,还不合时宜地摇着扇子,最可气的是连插科打诨的本事越来越像隔壁娇花,惹得他心里直冒酸泡。“你能不能有一点做大当家的样子啊?”
叶棠音飞出一记白眼刀,“哦?做大当家应该是什么样子啊?是你懂怎么做大当家,还是我懂?你一个娇生惯养的世家少爷,竟敢在我面前教我怎么做大当家,亏不亏心呐!”
啧啧啧!他只说了一句,她就有十句等着……
叶棠音得意地挑了挑眉,转而看向燕飞,说道:“燕三当家果然雷厉风行,拆起家来也干脆利落!”
燕飞倒是丝毫不介意叶棠音的冷嘲热讽,还对钟朔道了一声多谢。钟朔将那只被揍发蔫的“老虎”往地上一扔,抱拳回应了一声不客气。
叶棠音冷哼道:“燕三当家就是要感谢,也莫要谢错人。”
“没谢错,人是钟公子拖回来的。”燕飞淡淡地回应道。
叶棠音:“……”
这时陆皞玚上前抱拳道:“多谢师兄和嫂子出手相助,才没让李承天这只恶虎逃走!”
“陆公子客气,即便没有我们,以陆公子的才智谋略,抓住李承天也是迟早的事情。”叶棠音笑呵呵地看向聿霖,“你说是吧,聿公子?”
聿霖听到有人在点自己,却沉着脸不作回应。钟朔瞪了叶棠音一眼,奈何中气不足底气不够,立刻就让人家瞪了回去。叶棠音吊儿郎当地笑道:“燕三当家与陆公子剑走偏锋,配合无间,这一出里应外合的好戏,真令人拍案叫绝!”
“过奖。”燕飞捋顺鬓边凌乱的发丝,忽地抱拳道:“见过赵将军。”
叶棠音回头望去,来者正是赵奚。毕竟做戏做全套,讲究善始善终,平沙镇在谁手上出了事,便该由谁将功折罪,命令赵奚率众作前锋,一来减轻了他丢失阵地的罪过,二来也将这出戏圆盖过去,再合适不过了。
却见赵奚身着戎装,腰挎短刀,走起路来虎虎生威,俨然一副大将之风,对陆皞玚与燕飞说道:“恶贼李承天既已被擒,当押解回京听候发落。至于雄关寨一干降众如何安置,还要等候朝廷指令。此番二位立下奇功,广平郡王自会在御前为二位请赏,请二位随郡王一道回京,恭候恩赐。”
“多谢!”陆皞玚拱手道:“一切皆听从广平郡王之命。”
赵奚又看向叶棠音和钟朔,斟酌着道:“二位不像雄关寨的人……”
叶棠音闻言轻笑道:“这人长得都是一个鼻子两只眼睛,赵将军何以认为,我们并非寨中之人?”
赵奚回应道:“二位神采斐然,不似劫后余生。”
“赵将军,这二位是陆某的兄嫂。”陆皞玚主动介绍道:“这位是我的师兄,钱塘钟氏的少主。这位是我师兄的未婚妻子,长安镖局的叶大当家。李承天这恶贼想要趁乱逃跑,多亏我兄嫂出手将其擒获。”
赵奚笑道:“原来二位是此番剿匪平乱的功臣,就请一道回京,领赏谢恩吧!”
“恩,我们在心中谢了。赏,就不必领了。我们还有要事在身,请将军体谅。”叶棠音婉言谢绝道:“烦请赵将军回到平沙岭后,告知沈扬清沈大人一声,当日贼人夜袭突然,我二人未向他道别便仓促离开,待我们解决私事,回京后一定当面向他赔罪。”
赵奚神色微变,“二位既是为国出力,沈大人非但不会责备,反倒会以有二位这样的朋友为荣,却不知二位要去往何地?广平郡王素来仁义,二位有任何需要,王爷定愿意相助。”
“多谢赵将军美意,我们办的不过是私事,岂敢惊动郡王爷尊驾。”叶棠音不禁腹诽,这东宫上下果然是一条心,在外拼了老命地招兵买马,就连赵奚这样的大老粗,都不忘随时替主子们笼络人才。“我二人幸蒙荣王爷厚爱,相约归京后,煮酒论英雄。赵将军骁勇善战,正是当世之英雄,届时得空不若同往,岂非又是一桩流芳美谈?”
赵奚的神色愈发微妙了,他虽是行伍粗人,但大小也是一个朝臣,岂会听不出叶棠音话中之意。人家这是在告诉他不用费心拉拢,因为你家的二把手早就拉拢过了,只是尚未拉拢成功,毕竟酒还没喝进肚子!赵奚揣着明白装糊涂,哈哈大笑,掩饰尴尬,“叶大当家过奖,我就是个大老粗,只懂得一些行军打仗的皮毛,可算不得什么大英雄!若论英雄,当今谁能比过广平郡王!郡王爷运筹帷幄之中,决胜千里之外,才是真正的大英雄!”
叶棠音笑眯眯地点点头,心说这位定远将军哪里是个大老粗,谁家大老粗这么会拍上司的马屁,东宫教出来的人果然比猴子还精!她转而看向燕飞,轻笑道:“我与燕三当家一见如故,惺惺相惜,不知今夜可否与三当家对饮,权作道别。”
燕飞眉心一跳,沉默片刻,终是点头应允。
“我在北坡等着燕三当家。”言罢,叶棠音拐着钟朔离开了这片狼藉的战场。
钟朔啧啧笑道:“有的人,之前还嫌弃别人是土匪,这么快就和土匪惺惺相惜上了?”
“我可没和土匪惺惺相惜,我是和东宫的新晋红人,惺惺相惜。”叶棠音摇着扇子,一派悠闲。
“这么势利啊……”
“就这么势利!”叶棠音挑了挑眉,“说不准人家日后还有更金贵的身份,我自然要抢占先机。”
钟朔眉心微皱,“什么叫更金贵的身份?”
叶棠音摆摆手,“我先卖个关子,到时候你自己看。”
……
烟火的焦糊裹着血气的腥煞,随着涌起的秋风一并灌入鼻喉,将暗夜下的枫林熏染得更红。叶棠音蹲在一块光滑的巨石上,闷一口凉酒,咬一下红枫,吹着仍有血气残留的夜风,看着半掩在云中的冷月。
燕飞就站在离叶棠音十步之外的地方,沉眸盯着她。“你约我来,只是为了喝酒?”
“不然呢?”叶棠音咧嘴道:“赏月也行,你随意,我不挑!”
燕飞将一个巴掌大的羊皮袋子递给她,“冷酒伤胃,喝这个。”
叶棠音蹙眉道:“什么东西?”
“热奶酒。”
“我不要。”叶棠音一口拒绝。
燕飞拔开塞子,仰头灌了一口,“没下毒。”
叶棠音摇摇头,郑重其事地道:“我醉奶。”
燕飞:“……”
“我约你出来,是因为我以为,你有话要问我。”叶棠音吊儿郎当地笑道:“来来来!我给你个机会,大声地说出你的问题吧!”
燕飞呵呵冷笑,“你想多了,我不想和你说话。”
叶棠音:“……”
燕飞转身要走,这时却听叶棠音忽然吹起口哨。而燕飞刚抬起的脚,旋即又落回原地。她静静地听叶棠音吹完,微凛的山风打在眉间,刮起无尽的哀愁。“你怎会……吹这首童谣……”
叶棠音挑了挑眉,“哟!现在有问题了?想和我说话了?”
燕飞严肃的神情,彻底被某人的骚扰打破了。“我承认,有话问你。”
“那你问呗。”
“你怎么会吹这首童谣?”燕飞问的还是同一个问题。
“蓟北以北,雪葬白头……”叶棠音毫不吝啬地称赞,“你兄长写的这个调子,真不赖!”
燕飞眉头一紧,“你怎么知道……”
“你那小侄子可爱得紧,想必很喜欢他父亲写的曲调。”
燕飞的眸色豁亮了几分,神态也不由自主地柔和许多,“小益喜欢……很喜欢……”
“小益?”
“燕益。”
这一刻,叶棠音从燕飞的眼里看到流淌的温柔与慈爱。“真巧,我兄长也姓燕,是个大户人家的公子哥,说不准往上数个三五代,你们还是本家。”
燕飞发出灵魂一问,“你兄长姓燕,你姓叶?”
叶棠音不以为意道:“这有什么,我们可是异父异母的亲兄妹!”
“小益姓燕,但我不姓燕,我与小益的父亲,也是异父异母的亲兄妹。”燕飞灌了一口酒,“我本没有姓也没有名,燕飞这个名字是兄长给取的,燕燕于飞……我原是个孤儿,独自流浪了许多年,才有了兄弟姐妹,没过多久又全失去了……我与燕婉都是无父无母的可怜人,燕婉有一个亲姐姐相依为命,我是兄长捡来的,燕婉的亲姐姐嫁给了兄长,她们姊妹俩便也改姓燕。”
叶棠音微微惊诧,“三当家身世崎岖,却磨砺出一身武功,叶某佩服!”
“我本来已经拥有一个真正的家,直到四年前兄嫂死于虎口,我与吕二哥合力将那恶虎杀了,扒下虎皮送给燕婉做嫁妆。在你脚踩的这块石头上,原本长着一棵歪脖子老树。一年前,缠绵病榻许久的燕婉,不知哪来的力气竟一个人走到这里,吹着山风望着红叶,做了长舌头的吊死鬼,所以我将那歪脖子树连根拔了。”燕飞的眼圈已微微发红,“寨子里的人明里暗里都说,我是天煞孤星,专克至亲。”
叶棠音瞥了一眼,脚边不远处果然有个树坑。“缠绵病榻?是那小妾搞的鬼?”
燕飞悲苦地点了点头,“燕婉死的那天早上,亲手给我和吕二哥做了肉汤面,还叮嘱吕二哥,照顾好我和小益。假如那天早上,我能察觉到她的异常,假如……”
“人生从来没有假如。”
“是啊……没有假如……”
“所以你向朝廷投诚,是为了你侄子?为了他,你要改命。”
“也是为了我自己。”燕飞淡淡一笑,“我不知道,为何愿意对你说这么多话,明明我们只见过一两面,可我竟对你……一见如故。”
“咦!”叶棠音抖了抖,“我们两个是没有未来的!”
“或许是因为你脸皮厚。”
叶棠音:“……”
“我命苦,我必须要改命,我有错吗?”
“你命苦不苦,与我何干?我没有资格评判你的对与错,我见过比你更惨的,也见过比你更狠的。”
“你在安慰我?”
“你非要这么理解,也行。”
“你说的对,我命苦不苦,与你何干。人的悲喜原本就是不相通的,旁人惨不惨,也不关我的事。”燕飞板着脸问道:“所以你将李承天交给我,条件是什么?”
叶棠音低低笑了笑,“李承天作恶多端,人神共诛,我为民除害,不行吗?怎的好事做到我这里,就变得如此功利了!”
“你就不是那做好事的人。”
叶棠音:“……”
“我讨厌欠人情债,你想要什么直说。”
“啧!三当家是个明白人!”叶棠音扔掉酒壶,从地上一跃而起,窜到燕飞对面,直视着她的眼睛。“人情买卖,最讲究有往有来。我帮你,你帮我,条条大路都通畅。今日三当家先欠我一回,他朝说不定就轮到我欠三当家,何必非要细究这一时半刻的得失,反正出来混迟早是要还的嘛!”
“既如此,你何时想清楚了,何时来找我,到长安找我。”燕飞将“长安”两个字咬得格外清晰,这两个字似乎早已在她心中扎根,成为不可分割的执念。
叶棠音啧啧笑道:“待三当家日后发达了,可要多多照拂我小镖局的生意,也不枉我们相惜一场!”
燕飞将腰牌解下来扔给了叶棠音,“凭这块飞燕令,平沙岭以北,没人敢欺负你。”
“好狂的口气!”叶棠音瞄了瞄腰牌上的燕子图腾,俏皮地眨巴眨巴眼睛,“你确定?”
“当然!除非……”燕飞眉头骤紧,惊愕地盯着叶棠音,“蓟北以北,雪葬白头……你要去雪岭?”
叶棠音不置可否,收好燕飞的腰牌,从巨石上一跃而下,跳进了红枫深处,低沉的笑语却清晰地传进了燕飞的耳朵——“三当家,山高水长,后会有期!”
……
北风吹红了山野,天际已是一片鱼肚白,飞传而至的捷报打破了平沙镇连日来的肃寂,一时间人畜草木皆沉浸在喜洋洋的氛围中。沿街的商贩推开紧闭多日的门窗,清冷的街市也恢复了往昔的喧闹,人们井然有序地继续各自日出日落的生活,彷佛危险从未在他们脚踩的地方出现。
“客官!您喝酒!”小童给裴琰倒了满满一碗,兴奋道:“这回朝廷总算打赢了!雄关寨被灭了,咱们以后就可有安生日子过了!”
裴琰单手托着下巴,平静地应道:“意料之中。”
“客官,您说啥呢?”小童欢喜的神情中透着一丝懵懂,眼巴巴地看着裴琰。
裴琰懒得再解释了,嘻嘻哈哈地附和道:“我是说,我坚信朝廷一定会打赢。”
总不能直说,你们前日遭的那场劫,实则是某些不计代价牺牲弱小的狗头大人们故意设的套!
“小的也坚信!”小童嘿嘿应和道。
裴琰无奈地摇了摇头,“我的驴喂好了吗?”
“顿顿干料掺酒糟,喂得比您都精神!”
裴琰眉头一紧,这话听着怎么怪怪的。“怎么说话呢,我能和驴比吗!”
“驴比您精神。”
裴琰:“……”
就在这时,传来一阵哐哐哐的砸门声,声音分外急促,催得小童连连高喊道:“来喽!别砸喽!再砸小店的门就塌喽!”
裴琰漫不经心地打着呵欠,耳边却忽地传来一声吼叫:“小琰!”
他浑身一激灵,硬生生将打到一半的呵欠给憋了回去,紧接着一股子浓重的汗臭味就扑鼻而来,熏得他直皱眉头。他抬眼一看,来人竟是沈扬清!
沈扬清兴冲冲地走过来,招呼道:“小琰!你小子可让我好找!”
裴琰眯起桃花眼,嬉笑道:“哪阵风将沈大人吹来了!”
啧啧!瞧这兴师问罪一般的架势,不知道的还以为,他裴老二拔了沈尚书的胡子呢!
小琰……
他亲哥哥都不敢叫的这么亲哦!
“给!喝!”沈扬清拎了一坛酒,咣当就放在裴琰面前,“状元郎家的状元红。”
裴琰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心道沈铁面唱的这是哪一出,瞪了瞪桃花眼,“沈大人这是……”
沈扬清直截了当道:“酒是给你醒神的,但也不能白喝,喝完了跟我走。”
“做甚?”
“抓贼。”
裴琰一口酒喷了出来,看怪物似的看着沈扬清,“我能拒绝吗?”
“不能!”沈扬清一把握住裴琰的手腕,竟如获至宝道:“你轻功不错,是块跑腿的……抓贼的料!”
“抓贼?”裴琰心下有种不祥的预感,“抓谁?”
“金枝。”
裴琰心头一震,“谁?”
“金枝!”沈扬清还以为裴琰是对金枝感兴趣,特意强调道:“抓贼祖宗,金枝!那金枝乃是江湖上一等一的轻功高手,你必须协助我,将其缉拿归案。”
裴琰觉得沈扬清的脑袋,一定是被小二黑踢了!
“沈大人是在说笑吗?这蛮荒北境,我上哪里抓盗贼祖宗去!”
“半个时辰前,有失主报官,说自己店里丢了东西,案上多了一根无叶金枝。”
“什么?”裴琰拍桌怒吼道:“不可能!你确定是‘金枝’的金枝?”
“我岂会认错!那厮的东西就是化成灰,我也能一眼认出来!”
裴琰心底发凉,“平沙镇巴掌大的地方啥都没有,他偷啥了?”
沈扬清摸着下巴回应道:“我也觉得他这次作案怪得很,偷的东西就更是奇怪。”
裴琰激恼地道:“他到底偷了什么!”
“猪肉。”
“什么!猪肉!”
沈扬清解释道:“镇南屠户丢了一块肥猪肉,今早发现案上多了一根金枝。真没想到,金枝这厮居然连夜偷肉吃,你说怪不怪!”
“猪肉……”裴琰已是呆若木鸡,“怎么能偷猪肉……”
沈扬清蹙眉道:“蓟北的确荒凉,物资一惯地紧张,眼下适逢剿匪之紧要关头,猪肉贵上加贵,但再贵也不敌金子贵啊,他脑袋是不是被驴踢了?”
“苍了个天啊……”裴琰心下好一顿痛骂,究竟是哪个王八羔子打着他的旗号,在外招摇撞骗,毁了他一世英名!他堂堂盗贼祖宗,半夜偷猪肉,传出去在贼子贼孙面前还有什么威信可言呐,叫他这张盛世美颜往哪搁!
最关键的是,那个假货怎会有他的真金枝?
“等等!”裴琰忽然想起一个人,这个人曾当着他的面,成功偷走了他的金枝……
“还等什么!”沈扬清拽起裴琰就往外走,“抓到金枝,寻回荣王殿下的簪子,你便立了大功!”
裴琰气得咬牙,立不立功重要个屁啊,他非要看看是哪个欺世盗名的混账东西,竟敢往他贼祖宗的脸上抹锅底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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