广叶结青阴,繁花连素色,叶落羽云台,花坠佼人鬓。
“大师哥你也不让一让我,知不知道什么叫怜香惜玉!”姑娘穿着一身大红衣裙,怎么看怎么像要拜堂成亲的新妇,素手轻轻一扣,摁住对方的拂尘穗。
“你是香?还是玉?分明是一块硬石头!整日一身红,也没见谁上门来娶你。”大师哥手腕一斗,拂尘便如同长了脚一般轻而易举地游离出姑娘的指尖,倾泻而出的真气将她震到三尺之外。
“瞧不起人是不是?谁说没人愿意娶我!我明日就嫁!”
“你要是能把自己嫁出去,就是要天上的星星做嫁妆,师哥也能给你摘下来,送给要娶你的那位。我倒想看看是哪个不开眼的小子,接了你这烫手山芋!”
……
凛凛的山风吹得花雨滂沱,阵阵的馨香熏得人心悦醉,远山梧桐树上,有人两腮绯红,有人美目巧笑。
“小七!你快看!大师哥打起架来竟也这般英俊!”
“明明二师姐打起架来,才令天下男儿汗颜。”
“二师姐毕竟是女儿家,只有大师哥这般勇武儿郎才是……”少女欲言又止,双颊红得火辣。
“才是什么呀?六师姐,你倒是说话呀!”
“你知道的呀!”
“我知道的呀!”小七嘿嘿笑道:“情人眼里出西施,六师姐看着大师哥,自然是怎么看怎么好!”
“你!”少女的脸色囧得更红了,“不知羞!”
小七不由得皱眉,“可大师哥是一个道士。”
“我知道……”少女眼中的光彩顿时暗淡了许多。
“道士又怎么样?我们苗疆姑娘,喜欢谁,就要大声地告诉他,不像你们汉家女子这般羞涩。”小七遥望着羽云台上的梧桐花雨,低吟浅唱道:“凤凰鸣兮,于彼高冈,梧桐生兮,于彼朝阳……”
“你在唱什么呢?”少女问道。
“没什么……”小七拉着少女,“跟着我学,菶菶萋萋,雍雍喈喈……”
……
羽云台上,红衣姑娘轻笑道:“大师哥啊,你可知貌岸然是何意?”
“目无尊长,我该代师父好生管教你。”大师哥板着脸训斥道。
“啧!”姑娘轻轻摇头,摆出一副痛心疾首的姿态,“都是当徒弟的,老大和老二的差距为何这般大?莫非师父偷偷给你开小灶了?”
“你若是将旁的心思花在练功上,自然能缩小与我的差距。”
“旁的心思……”姑娘一改悲色,瞥向远处的梧桐,“我将心思花得坦坦荡荡,明明白白,比不得大师哥手段高明,不声不响就夺人芳心,一夺还就是两颗!”
“胡言乱语,不知所云!”大师哥面色微尬,下意识抬眸,却直直撞进那剪水双瞳里——
巧笑倩兮,盈盈流彩照影来。
“都怪我,胡言乱语,胡说八道,胡作非为!大师哥潜心问道,诚心天地可鉴,岂会轻易动了凡俗情思!不过我好心提醒大师哥,打架的时候切莫分心,否则会被偷袭……”红衣姑娘指尖一翻,瞬间掠起了一手飞花,尽数朝对面射去,气劲如风,直引得山叶低鸣。
对面的大师哥反应迅疾,登时斗转拂尘,将那疾凛而来的花箭原路弹回,反客为主,抢占上风。
红衣姑娘眸色一紧,蹬地后撤,左右开弓弹射飞花,终究不敌对方强悍的真气,眨眼间便被震出百步远,砰地就跌入了某人温暖的怀抱。她没挣脱,反倒一味懒在那人怀中,“还是你心疼我,可见我这些心思没白花!”
身后之人浓眉微蹙,耷拉着脸将她扶起。“大师哥的武功又精进了许多,你敢挑衅,着实讨打。”
“不如我们联手,与大师哥过过招?”红衣姑娘满面春风地笑道:“侠侣同心,其利断金,不愁赢不得他一招半式!”
“莫乱说,莫乱叫。”
“你不愿答应我,为何护着我?还主动抱着我?”
“你是我师姐……”
“他还是你师哥呢!”
“大师哥无需我护。”
“嘿嘿嘿!这还站着个活人呢!打情骂俏滚到一边去!”大师哥一脸晦气地看着那对恬不知耻的小情侣,心里就更晦气了,明明打赢了,却比输了还憋气。
红衣姑娘笑得越发张狂,“他急了!他急了!老道士他急了!”
这时却见有人从梧桐树上一跃而下,稳稳地落在两方人中间,打抱不平道:“哥!你怎能与二师姐联手,合伙欺负大师哥!”
“啧啧啧!”红衣姑娘摇了摇头,“琴书啊,你还没嫁人呢,胳膊肘已经向外拐得没影喽!”
“二师姐!”少女顿时羞红了脸,一跺脚提起裙摆又跑远了。
“害羞了!害羞了!丫头害羞了!”红衣姑娘捅了捅身后人,“你们家的人脸皮都这么薄?”
“是你的脸皮太厚。”
她一把将他推开,“我们蓟北女子爱憎分明,不像你们江南女子面皮薄!”
“你脸皮厚是你脸皮厚,与蓟北江南有何关系?”
“……”
“满山寻不到人影,原来你们都在这里!”这时却见一名白衣少年提剑走来,憨憨地问道:“方才那个像兔子一样跑开的人是谁啊?”
“是一只可人的‘兔子’……”红衣姑娘朝白衣少年招手,“阿政,你来得正好,你与大师哥联手,我们二对二较量较量!”
白衣少年道:“二师姐饶了我吧,我与大师哥昨晚说好,今日要一同在羽云台面壁反省。”
“反省什么?你们又犯了什么错?”她饶有兴趣地追问道。
“三省吾身,没有错,也要反省。阿政有慧心,哪像你不思进取,即便犯了错,也死不悔改。”大师哥弹了她一记脑瓜崩,遂与白衣少年一道往石壁走去。
“没错反省?有毛病!”
“我看是你最该治病。”身后的少年笑道。
“嘿!你个没良心的!”红衣姑娘双手掐腰道:“我平日白心疼你了!你同他们合伙气我!”
他一把拽过她的手腕,“走吧。”
“做什么拉拉扯扯的!你放开!”
“人都走了,还留在这里做甚……”
“上哪去啊!”
“给你治病。”
“你真觉得我有病?”
“不然呢?”
羽云台上劲风忽起,她驻足,望着落花若有所思。
“又怎么了?”他转身看她,抬手摘去她鬓间的落花。
“我不喜欢梧桐花……”她突然说道:“我喜欢桃花,粉粉艳艳的春桃……”
“哦。”
“哦是什么意思啊?”
“我知道了。”
“你真敷衍!”
“你走不走?”
“你真觉得我有病?”她不死心地又问了好几遍,“你真这么想吗?”
他终于被闹得没了脾气,轻笑道:“他们有病,大小姐能走了吗?”
“本来就是!没犯错,为何要反省?”她嘟了嘟嘴,“即便犯了错,我也死不悔改!”
……
而今,红衣犹在,雪满白头。
山巅的陈年飘雪让湖面结了一层薄冰,她静立于冰面,红衣平整,竟无一丝褶皱。
“掌门,杏芳长老求见。”小弟子恭谨地请示道。
这弟子侍奉掌门尚不足一月,吃不准掌门的脾气秉性,门内外事务平素皆由几位长老打理,掌门却是难得露面。一个月前圣司派她到掌门身边侍奉,她清楚自己就是圣司的眼线,日日殚精竭虑,想要为主尽忠。
“请……”那空彻的声音犹如鬼啸,透过白玉面具缓缓传出。
“是!”小弟子心中委实惶恐,战战兢兢地将杏芳请到掌门身边。杏芳过来后却直接遣走小弟子,小弟子心有不甘却不敢不从。杏芳临湖而立,望着湖中的红影,道:“这小婢是叶君竹的眼线。”
“她很早就开始在我身边安插眼线,从何时开始……”红影微微一顿,“应该是从我将那孩子除名之后,她从前和那孩子要好,如此行事倒也正常。”
杏芳老眸一沉,“我在东都见到她了,掌门当初不该由着叶君竹救她。若不是叶君竹给她的人通风报信,又一路暗中庇护他们逃到中原,她不可能活着离开苗疆。”
红影沉沉一叹,“她三岁拜我为师,我教了她十三年,我看着她从一个小娃娃,成为独当一面的小魔头,我怎么忍心看着她死。若她不是白洁的孩子就好了,若白洁不是邓赕王妃就好了,若我不是蓉素掌门就好了,可惜人这辈子没有如果。”
“我何尝不想让她活着……”杏芳无奈地摇了摇头,“她活了,却一心想要我们所有人的命!当年跟在她身边的郎中,竟然知道柏夷桑,甚至教唆圣雪宫去寻找。”
“圣雪宫……”红影目光微颤,“梅雁是否知晓此事?”
“还未告知她。”
“内事归她管。”红影沉声道:“柏夷桑,无论生死,都是我蓉素门徒,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我明白……”杏芳略微一顿,转而又道:“那孩子,要嫁给钟家独子。”
此言一出,杏芳便察觉到湖面上的人已微微僵愣。
红影幽幽问道:“钟伯玄和叶清蓉的儿子?”
“正是,钟家那位也并未反对,应该是还不清楚那孩子的真实身份。”
“钟家也好,那孩子也罢,都与我们无关了。我保她一命,尽了师徒情谊,也算完成我对她母亲的承诺。从我将她除名的那一刻起,她便与我再无任何瓜葛,她原本也不应该姓叶。”
“您能断念,可叶君竹却不能。”杏芳神色忧忡地道:“这些年叶君竹在明里暗里的经营,有哪一桩哪一件不是为了补偿她,叶君竹放不下她。布劼隆多最宠爱的儿子死在了东都,布劼家族内乱,南诏朝局必有动荡。倘若叶君竹在此时助她重回苗疆,恐大祸将至!”
“她能回来是本事,她有没有这个本事,不由我们说了算,也不是担心就能解决的。我们当初壁虎断尾,只为保全蓉素满门,如今君竹已是南诏王子妃,她们之间隔着血海与深仇。我想君竹所做的一切,不可能是为了让她回来。”红影轻叹道:“我愿意相信君竹,她是我的亲人,也是蓉素的未来。”
“我总觉得,我们轻看了叶君竹,轻看了她们二人之间的情谊。”
“我说过了,能回来是她的本事,拦住她才是我们的本事。”
“如何阻拦?”
“她若留在江南相夫教子,未尝不是圆满。”
“若不能呢?”
“李元尘也不会看着自己的徒弟深陷泥沼,尤其是面对白洁的孩子……”风乍起,红影伸手接住一瓣雪,任凭细微凉薄钻入掌心。“杏芳,近来我时常会忆起在蜀地的日子,心中便越发地不安。”
杏芳微微一愣,旋即应道:“掌门,那东西并不在林家。”
“我明明记得,当年白洁将东西交给了林擎挚代为保管……”
杏芳眉头一紧,“林擎挚有一胞姊在东都,若掌门允许,我愿意再走一趟。”
“那就不得不惊扰故人了……”红影一叹,“你去忙吧。”
杏芳神色犹疑,却还是依照吩咐退了出去。
凛风吹散浮雪,吹出一片冰晶玉洁。红影拂去肩头凉白,将足尖抬离冰面一寸,低声问道:“有事?”
“师尊……杏芳在怀疑您……”
红影转身睥睨湖畔,“这与你无关。”
湖畔上竟又多了一袭红影,“师尊对我永远都是疾言厉色,难道您从前对左锋臻昀也是如此吗?”
“无事且离去,这里不是你应该来的地方。”
“师尊您任由叶君竹胡来,就不怕蓉素的基业毁于一旦吗?”
“蓉素基业,也与你无关。切莫忘记你的身份,你是汀兰殿女将,阿靳踯躅。”
“我还是鬼门妫葳,是一生都见不得光的鬼影……”
红影叹了叹,“既然知道,何必执拗。”
妫葳喉间一紧,默了默道:“我去朱家拿回您要的东西。”
“这件事情同样与你无关。”
“与我无关!又与我无关!师尊的任何事情都与我无关!”妫葳愤然嘶吼道:“师尊到底有没有将我当作您的徒弟!还是说在您心里,从来就只有左锋臻昀这一个徒弟!谈起她,您的眼神是那么慈爱温柔,可对我呢?为何没有半分怜惜?为何啊!”
“从你拜我为师的那一刻起,你就应该清楚自己的身份。”红影眸色幽沉道:“静安大公主即将前往大唐长安和亲,你应当随侍左右,尽为人臣子的本分。”
妫葳一阵冷笑,“大公主要前往大唐长安和亲,左锋臻昀就一定会出面阻拦,届时我与她之间必有一战。若我与她只能活一个,师尊会选择谁呢?”
“你杀不了她。”绝对笃定的口吻,绝对笃定的否决。
“是我杀不了她?还是您舍不得她?”妫葳的笑容越发凛冽了,“您知道吗,她见到妫玖了,想必她也已经猜到鬼门和蓉素的关系了。鬼门杀了云衣公主,这是鬼师您的命令,您就不怕她回来寻仇吗?只要师尊下令,我便是死,也一定会杀了她!”
“你杀不了她。”
妫葳脸色大变,死命地握紧拳头,却又无奈地松开,一声冷笑:“能与不能,就请师尊拭目以待!”
雪落了一层又一层,冰晶的湖面愈发死寂,偌大天地间,只余下彻骨的寒凉。妫葳走后,红影足尖轻点,踏碎了一片薄冰,冰冷的湖水旋即缓缓韵动,倒映着那抹热朗的红影。她悬空而立,缓缓摘下白玉面具,倒影中的女子发丝灰白,容颜却未曾苍老,眼角缀着一抹凤尾妆,遥想当年定是青春美貌,可惜这绝美容颜上,却烙下一道不可磨灭的印记,就在她的右侧脸颊上,那血色疤痕像极一朵煦日初绽的春桃……
岁月流淌,时光荏苒,血色却未淡去分毫。羽云台上的点滴往昔,皆已化做这道疤痕,埋藏在流光深处,永远都不会烟消云散。爱恨悲欢,恩怨情仇,人们总是想将执念忘得一干二净,可悲的却是至死也无法释怀。
……
如果说点苍山的飘雪是米粒,那么北国的落雪便是鹅毛,扬扬飒飒,一个不留神便叫人白发苍苍。叶晋靖坐在门口一边磨着剑,一边盯着站在院子里的人,想不明白师父为何如此礼遇那个妖女!剑与冰石激烈地碰撞,坚硬的冰砾四下崩溅,砸了叶晋靖一脸冰凉,也让他的心思越发烦躁不安。
“小崽子!磨剑也不老实啊!”叶伶蓉一声沉呵,骂得叶晋靖立刻垂下了脑袋,闷头专心干活,再不敢胡思乱想。叶伶蓉四下扫量,吩咐道:“磨完了剑,再把炉子清一清,顺一顺毛料,不许偷懒!”
“知道了。”叶晋靖苦兮兮地点了点头,清炉子倒好说,可顺毛料从前都是雪女的活,他一个大男人如何能做到那般细致。只要一想到雪女,叶晋靖免不得又是好一番难受。
叶伶蓉裹着狐裘走到院子里,挑了挑眉,“呦呵!你这是活过来了?”
“阎罗王也不愿留我,毕竟祸害活千年。”叶棠音身上也裹着裘衣,捧着暖手炉说道。
叶伶蓉啧啧骂道:“你这猢狲真没良心,我费心照顾你,你也不知道说两句感谢的话!”
“晚辈那日陷入窘境,也皆是拜您所赐。”叶棠音皮笑肉不笑地道:“所以救我也是您应该的。”
“阎王不收你有道理,你这猢狲死了后,怕是连下地狱的资格都没有吧!”
叶棠音脸上笑意不减,“有时候,人间比地狱更可怕,活着比死了更难受。”
“啥话都让你说尽了,小嘴一天叭叭的,真啰嗦!”叶伶蓉径直走向院门口,“放下手炉随我过来,我有话对你说。”
叶棠音不禁皱眉,却还是照她的话做了。
却听叶伶蓉又对叶晋靖叮嘱道:“看住钟家小子,不许他出这院子一步。”
“是!”叶晋靖的剑刚好磨完,倏地横在了门前,雪花落在剑锋上顿时被劈成两半。
叶棠音淡笑道:“前辈放心吧,您那好外甥且要酣睡上个把时辰。”
叶伶蓉皱眉道:“你这小猢狲,是不给他下药了?”
“安神助眠的。”
“不入流。”
叶棠音:“……”
对对对!你们家从来不用迷药!你们家可真入流!
“要了命了!”叶伶蓉伤脑筋地担忧道:“蒙汗药吃多了,脑子变会傻,本来他看上你就已经够傻了!”
叶棠音:“……”
(。手机版阅读网址: